一喜策算攻伐,一喜研经考典。
郑璞、谯周二人,于所学所喜而言,看似当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人之际遇,若倾心真诚相交,总能寻到相契及互裨益之处。
谯周熟谙六经,通天文,郑璞与之论时,常请教天文之识,为日后率兵征伐“晓天文、知地理”裨益。
而谯周则是,颇慕郑璞之思天马行空。
譬如字书《千字文》里胡乱杜撰的典故,竟诸事皆可寓教于乐,让谯周大为叹服,亦以此请教郑璞,裨益于自身州劝学之职。
且二人性情,颇能相容。
郑璞性虽刚却喜作谑,谯周性情推诚而达变,皆不拘小节,且年齿相近,故能同乐。
因而,郑璞亲自送帖请之,谯周无有不赴之理。
且来时颇速。
翌日,晨曦方破晓,梳洗毕的郑璞,甫一提剑,正想于厅内演武健体,竟见谯周步履缓缓,被扈从郑乙迎入小宅来。
见郑璞持剑,他笑容潺潺,反倒先作戏谑言,“嗟乎!不想郑家子待客,竟提剑以迎邪!”
亦让郑璞拊掌大笑,戏言回道,“然也!我剑颇利,上可为国诛不臣,下可斩无礼如谯家子者也!”
言罢,递剑于扈从郑乙,便伸手虚引,请谯周入厅内。
且行且问,“允南兄来赴如此早,莫非今日休沐邪?”
“然,我今告休一日。”
微微颔首,谯周感慨道,“自子瑾去岁随征,你我已一年未谋面矣!昨日子瑾来邀,我心甚喜,故来访甚早,却是有扰子瑾习剑了。”
“何来有扰之说?”
入厅内后,请谯周入座的郑璞,冁然而笑,“剑随时可习,但能与学富五车的允南兄坐论,乃幸事也!二者焉能相提并论邪?”
“且止!且止!!”
无奈垂头微摇,谯周抬手虚按,“子瑾莫再谑笑于我。”
“呵呵~~~”
郑璞齿牙春色,转为叙话久别之谊。
二人叙了一阵闲话,郑璞才敛容,拱手轻声谓之,“允南兄,实不相瞒,我今日之邀,一者乃你我阔别已久,甚思渴之;另一则是有事想劳烦允南兄帮衬。”
“子瑾此言差矣。”
闻言,谯周亦肃容,佯作恼色,“我与子瑾,乃君子之交也。我亦尝闻,友者,同道之辅也。子瑾若有事需我辅之,径直言之便是,何出劳烦之言邪?”
“善!”
郑璞击案而赞,笑逐颜开,“允南兄有先贤之风也!”
语罢,凭案起身,请谯周步往书房而去。
步履缓缓时,郑璞探首而来,低语说道,“我知允南兄潜识内敏,耽古通史,是故想请兄代笔署文章数篇。无需辞藻华丽饰之,但求目不识丁者,听罢知其意即可。”
呃?
谯周脚步一顿,扬眉而顾,见郑璞面无谑意,方颔首称好,拔步携行。
于心中,却有匪夷所思之感。
先言我耽古通史,却又声称求目不识丁者听罢便明?
岂非前后相悖邪?
待入了书房,被郑璞请入案,方明了。
因案几之上,已然铺陈数竹简,皆已录卷名,而未着笔书其文。
逐一目视,依次为“固节牧羊十九载,茹毛穷海终不屈”、“单兵守疏勒孤城,十三将士归玉门”、“身虽匈奴子,誓封汉家侯”、“顾命忠节,七世不衰”。
学通古今的谯周见了,无需作思绪,便知此四卷书所言何人。
其一,乃是苏武,为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尝被武帝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
被匈奴囚,图其降之。苏武固节不屈,于北海苦寒之地牧羊十九载,方得归汉。
其次,乃出身扶风耿氏的耿恭。
尝被朝廷拜为戊己校尉,守西域,示汉威德。
匈奴杀车师王逼其反,发兵数万,攻耿恭固守的疏勒城。
恭率厉士卒坚守,经年累月,食尽穷困,乃煮铠弩,食其筋革,笮马粪汁而饮之,终不降伏而辱节。后得朝廷发兵来救,归来玉门关之时,举师上下,仅存活一十三人!
再次,乃高不识,汉时故匈奴部落王。
后归附大汉,被授职校尉,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击匈奴,以功封宜冠侯。
最后,乃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部太子。
兵败归降霍去病,进入长安,得到武帝宠爱,赐姓为金,后历任多职。
曾杀子以显礼法,咸有功劳,被武帝选为昭帝四大顾命辅臣之一。
其子孙后代,皆以忠孝显名,历七世不衰。
且今,同出身扶风耿氏的少府耿纪,以及金日磾之后金祎,见魏武曹操专权跋扈,睹汉祚将移,喟然发愤,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聚众千人,以图攻杀都督御林军马的长史王必,夺其兵权以扶助献帝,并暗结先主刘备为外援。
可惜,兵败身亡,皆被族诛!
然,家声留于史,不负数百年来,和汉室兴衰与共。
谯周看罢各卷目录,眉目皆肃。
他虽儒人,却绝非“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圣贤书”之辈。
因而,亦对郑璞为何请他署文,心有所悟。
不外乎,为北伐计筹谋耳!
苏武及耿恭,乃人臣之表率,以激励将率士卒慕汉恩、临阵死战之心也!
而高不识及金日磾,以外族侍奉大汉,功勋彪炳,乃是激励那些被迁徙来蜀地、汉中郡的南中蛮夷部落,为大汉克复中原而战也!
是故,于他心中,亦有几分叹服。
既是叹服,郑璞的深谋远虑。
甫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朝廷上下皆操劳安抚之时,然郑璞竟已筹谋北伐计矣!
亦是倾佩,郑璞的任事勤勉。
无需发问,他便知此事乃郑璞职责之外,亦是私下自为之。
不然,若丞相授意,郑璞岂会假他手署公邪?
一番思绪,犹如泉涌。
谯周心叹罢,目视竹简微微作沉吟,便执笔点墨,奋笔疾书。
每卷字约四五百,皆少顷即成。署文章之速,一卷墨迹未干,下一卷已然矣!
让身侧的郑璞心中啧啧称奇,手取一卷而视,见文章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不由感慨道,“四卷文章,点墨即成。由此可知,巴蜀我等后辈,无人出允南兄之右也!”
“子瑾谬赞矣!”
轻轻搁笔,谯周揉腕谦逊,冁然而笑。
“非也!”
郑璞喜笑盈腮,将手中竹简放下,转身从庋具中寻了一阵。
却是又取出两竹简来,含笑谓之,“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允南兄执笔署文,文思如泉涌,不妨帮我再作一篇吧。”
“也好。”
对此,谯周颔首应下。
四卷都做完了,再多一卷,亦无所谓。
只不过,待郑璞将竹简铺展于案,他便目怔口呆,心神颤栗。
其一,乃是录好卷名的空白竹简,名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另一,则是署文所需的佐言。颇多,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于竹简上。
“初平四年及兴平元年,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泗水为之不流。”
“建安三年,征吕布,戮彭城。”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坑降卒数万。”
“建安九年,攻袁尚,戮邺城。”
“建安十九年,夏侯渊戮枹罕。”
“建安二十年,攻汉中,途经武都,戮河池氐王窦茂举族万余人。”
“建安二十四年,曹仁戮宛城。”
“逆魏有律,屯田及士家制(世兵制),男子成丁则入伍,女子不得与民间通婚。其妇若寡,则强令改妻其他士卒。且,郡县皆有书录,严查寡妇者,取之以妻士卒。然而,太守小吏私勋绩,常录夺已自相配嫁之女,以及民间寡妇或生人妇,赐士卒为妻,以至百姓啼哭道路。”
而于侧的郑璞,见他眉目皆含惊惧之色,兀自木然不执笔,便轻轻出声,说道,“逆魏视黎庶百姓如草芥,曹操及其将率屠戮百姓,以及多有暴虐之政。还请允南兄代我书之,以告天下,责其不仁。”
“唉”
闻言,谯周回神,便是长声叹息。
他耽古通今,自然亦知,悉观历朝历代,皆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之说。
然,所造杀戮,多为临阵兵卒。
黎庶百姓本无辜,何故举城而戮之邪?
尤其是,那取“生人妇”、以妻士卒之举,旷古以来,闻所未闻!
民非草木,安能如此苛暴之邪!
微耷拉下眼帘,谯周不做回复,乃是努力抑制胸襟愤慨,片刻之后,便执笔点墨。
疾书之时,横眉切齿,眸含厉色。
少顷,书成。
然他却没有搁笔,传书示郑璞。
乃是径自从案几一侧,再取一卷空白竹简,将那逆魏戮城及“生人妇”之举再抄录了一份。
且书之时,音色皆戾,谓曰:“子瑾所录逆魏罄竹难书之事,我且录一份,归去再署文,以告学宫士子,让他们识之,何谓‘苛政猛于虎’也!”
呃
郑璞听闻,朗声应是。
就是眉目间,似笑非笑,犹如那偷到了鸡的狐狸。
数日后,州学宫内,群议纷纷,皆为愤愤逆魏之苛政。而郑璞,则是携谯周代笔之书,往丞相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