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暑一直睡不好, 晚上睡得很迟,早上醒的也早, 六点钟就起来了, 裹着羽绒服去酒店吃完了早餐, 回到楼上的时候付秋野的房间依然没有动静。
于是他独自出门, 在还亮着路灯的街上慢跑。清晨的空气又涩又冷,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经过天桥下面的时候正遇上首班电车发车,滚轮沿着铁轨,轰隆隆的从他的头顶穿过, 听起来像某种兴致勃勃出门觅食的野兽。
半醒半睡的街道上,肖暑的大脑放得很空很空, 近一整年以来, 他的情绪第一次松到这个程度,仿佛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寒冬,在姗姗来迟的春日初阳里脱掉厚外套、换上轻薄的单衣, 身体和精神缓慢地从压抑的重量里脱离出来,不真实地轻飘飘浮在半空中。
他塞上耳机,打开音乐app, 放了一首以前常听的《A 7days wonder》。
节奏感极强的鼓点里, 他慢跑接近五公里到本愿寺,绕着本愿寺兜了六圈,然后在刚开门的小店里打包了一份刚烤出炉的面包,再沿着江边原路跑回酒店。
路灯已经熄了, 太阳懒洋洋地挂在东边,把还没有化雪的京都照得白茫茫的一片。肖暑回到房间,一身的薄汗,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病怏怏了一个多礼拜的身体终于感到松快。
他把凉掉的面包在微波炉里转一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早上九点。
付秋野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半点动静都没有。
肖暑换好衣服,走到隔壁门前,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房间里没有声音。
肖暑皱眉,掏出手机,给付秋野打了个电话。
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从房间里传来的震动声,他又敲了敲门,双重叫醒服务下,里面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也许是杯子一类的玻璃制品掉在了地板上,清脆的“啪”的一声。
肖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出声道:“野哥,你醒了吗?”
忙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间的门被人从里面用力的拉开,肖暑对上了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
付秋野穿着纯棉的睡衣,光着脚,衣服的扣子扣错了一个,锁骨和结实的胸膛一览无遗。他明显是刚醒过来,右边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睡印,头发有些乱,神色迟钝地望着门口的肖暑,哑声道:“早……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高,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热度。肖暑的目光扫过他的身后,床头柜上的一个杯子被打碎了,碎片和水溅了一地。
他又看了一眼付秋野光着的脚,微微挑起眉。
“还好,不算太晚。”肖暑说,“介意我进来吗?”
付秋野缓慢地愣了几秒,目光从肖暑的脸上一路往下,滑过他休闲服包裹下的修长身体,刚醒来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燥热。
“……请进,”付秋野抓了抓头发,侧过身,掩盖住滚动了一圈的喉结,“我还没收拾,稍微等我一下。”
肖暑拎着热好面包走进来,把门带上了。
付秋野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
他跟肖暑一起睡了五年,彼此的每一个隐私部位都比自己的身体还要清楚,但此时看到他站在房间里,竟然下意识地把自己打量了一遍,然后转过身来悄悄重新扣好扣子,尴尬地说:“我去洗个澡。”
肖暑点点头。
浴室里传来水声之后,肖暑把地上的碎片收拾掉,将过高的暖气调到正常的温度,把面包连同牛奶一起放在桌上,顺带把没来得及收的衣服叠起来。
做完在这一系列动作,他的强迫症感觉好多了,转身准备回自己
浴室的水声停了,里面传来付秋野有些迟疑地声音:“肖肖?”
肖暑停住脚步,“嗯?”了一声。
“帮我拿个浴袍好吗?在沙发背上挂着,深蓝色的。”
肖暑看了一眼磨砂门内透出来的肉色棱廓,重新走到房间里,翻出他的浴袍,然后敲了敲浴室的门。
一只湿淋淋的手臂从门里伸出来,肖暑把浴袍塞进他手里,付秋野似乎是怕浴袍掉了,连同送浴袍的手一起用力地攥住,肖暑把手往外轻轻抽了一下,他这才一根一根小心地松开了手指。
“谢谢,”里面的人说,“你的手好凉啊。”
肖暑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水珠,道:“我先回去了。”
“等等!”付秋野叫住他,“我很快就……”
“不急。”肖暑说,“你慢慢来。”
“……”
浴室外传来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肖暑回自己的房间里把今天份的药吃了,躺在沙发上玩了几把俄罗斯方块,那头已经火速把自己收拾好了的付总站在他门口,先整理了一遍衣服,然后敲响了他的门。
门一开,已经拾掇得人模狗样的付秋野冲他笑得一脸孔雀开屏,道:“面包很好吃,牛奶也是。”
肖暑拎起他的相机和旅行包,点头表示收到了他的赞美,道:“走吧。”
经过大厅的时候,付秋野看到自助早餐区域边上挂着“早餐时间:6:30-9:00”的牌子,突然意识到那个面包是肖暑特地给他带的。
他的心跳猛地加速了两拍,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仿佛还没睡醒,一步不离地跟在肖暑的身后,也不问今天准备去哪里,就盯着前面人柔软的后脑勺,就差没从脑袋上一个一个冒出泡泡。
肖肖连后脑勺都那么好看,他想,简直好看到了头发丝儿。
前面的肖暑正专心走着路,经过酒店门口的红绿灯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从后面勾住了他的手指,以熟悉的“死不放手”的架势牢牢握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了付秋野专注的眼睛。
绿灯结束,两人走到了电车站口。
“今天去金阁寺转转,”肖暑说,“……你的体温是不是有点偏高?”
付秋野非正常状态下的脑子直接过滤了后面那句话,笑道:“金阁寺挺好的,我之前一直想去,可惜没有时间。”
等电车的时间里,肖暑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嗯?”付秋野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怎么了?”
说发烧也说不上,说很正常好像也没有,是因为刚刚觉醒的原因吗?
肖暑问:“没有不舒服?”
付秋野愣了愣,不确定地道:“没有吧?”
肖暑便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电车的车站是半露天的,只有头顶有一个铁棚子,四面全部架空,带着金属味道的风冷冽地吹过来。
早高峰早就过了,两人不说话的时候,四周一派冬日的悠闲与祥和。
付秋野往肖暑的身边靠了靠,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周围还落这雪的铁轨,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静下来过了。”
话音落地,电车咕隆咕隆地驶过来,车站里响起了温柔的报站女声,付秋野紧紧地握着肖暑的手,跟着三三两两的行人一起上了车。
车厢内很暖,座位已经被坐满。他们两个挑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站着,肖暑道:“你太忙。”
付秋野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索什么。
冰凉又明媚的冬日阳光下,付秋野的目光有些迷茫。
肖暑安静地听着。
“我甚至记不起来在忙些什么了,”他茫然地说,“但是没法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人一静下来就感觉要世界末日了,很奇怪。”
“我知道。”肖暑说,“我都知道。”
付秋野停下了话头,惊讶地望着他。
肖暑没有再说话,侧过身,拿起相机对准窗外的景色,开始细致地调整相机的设定。付秋野久久地注视着他,电车漫长地摇晃中,他超额跳动的心脏在慢慢放缓、融化,最后变成一滩软绵绵的液体。
他回想起了一点被酒精稀释的模糊记忆。
签署离婚协议书的那天晚上,在肖暑哄他喝酒之前,他们曾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争吵。争吵的原因和过程早已经记不清楚了,他生锈的脑袋里只回忆起了一个极短的片段——
刚刚从剧组里回来的肖暑还没有来得及卸妆,比平日里更加分明的五官很难过地望着他,跟他说:“我不希望变成你的负担。”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那时的付秋野没有听懂,心道你怎么可能是我的负担呢,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在,我可能早就崩溃掉了,或者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情付家人。
现在的他好像懂了一点,又好像依然什么都不懂。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旁边的肖暑已经放下了相机,出声道:“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