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1年初春, 发动第二次南北战争的北线部队败退回家。他们残余的装甲车如同雨后迁移的蚂蚁,被南线联盟的战争武器横扫出境,而他们引以为傲的阿瑞斯号, 也化作残骸永远地留在了南线城区。
傅承辉在光轨区公开道歉, 北线联盟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抗议热潮, 那些以“神”自居的人工智能迎来了第一场反系统游行。
象征衰落颓败的灰色不仅席卷着北线联盟, 也席卷了南线联盟。南线联盟的灰熊旗帜在烛阴爆炸后的断壁残垣中升起,它眺望着大雪,还眺望着这一地的尸体。
当苏鹤亭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光轨区。他模糊的意识还沉浸在爆炸中,在嘈杂声里半睁着眼睛, 看到极速转动的医疗光环。
“7-006,你好。”
一只机械臂垂下来,拨开苏鹤亭的眼睛,检查他的状态。
“我是阿斯克勒庇俄斯①。算了,这名字太长了,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为‘医师’,从今以后由我负责你的健康。
“你说啥?声音太小了。不好意思哈,我的听取装置最近有点问题,还没修好。”
苏鹤亭嘴唇翕动, 又说了一遍:“……谢枕书。”
医师用另一只机械臂挠着自己光秃秃的头, 怪不好意思的, 说:“谢啥啊, 别客气啦,都是自己人。”
它只听到个“谢”, 以为苏鹤亭是在谢谢自己。作为医疗机器人, 它的植入性格很活泼, 甚至还有一些话痨。
“这仗打得太惨啦,没几个人生还。你还蛮幸运的,没少胳膊少腿,不像隔壁那个7-004,他一条腿都没了。”
医疗光环逐渐变换着颜色,苏鹤亭盯着它们,在发呆。他掌心空空,什么都没有握住。
“听说南线人发明了新的战争武器,专门掏我们的芯片,好可怕……啊!你怎么在哭?是伤口裂开了吗?不会吧,我刚处理过……”
——看见了吗,山那头不是日出也不是日落,而是更多的山。这个愚蠢又滑稽的翻山人,他竟然以为人生只要到这里就能看见太阳。
山可多着呢。
老天就是这样回答他的。
医师举起几只机械臂,慌里慌张的模样。它大喊道:“你太难过啦!快停下吧,快忘记吧,你已经安全了!”
说什么啊。
苏鹤亭用手背盖住眼睛,感受到一种被抽离骨头般的痛苦。他不能控制眼泪的流淌,就好像不能控制这个世界对他天真的嘲笑。
他恨这场战争,它使他万分痛苦。X留在了原地,吻也留给了大雪。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忘记他,除非死。
医师说:“我给你注射一些能平静的药物,请你放松……好的,就这样,睡吧,7-006。我们欢迎你回家。”
苏鹤亭合眼,他的意识飘离身体,逐渐陷入沉睡。等他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宿舍里,对着那面熟悉的显示屏。
他沉默少顷,说:“你在监视我,阿尔忒弥斯。”
显示屏浮现出下雨的玻璃,那雨珠滴滴答答的,在玻璃上滑出错乱的雨痕。
阿尔忒弥斯的声音传来:“我是在观察你,7-006。”
苏鹤亭说:“哦。”
阿尔忒弥斯道:“我时刻活在人群里,用‘眼睛’观察着人类。”
它的“眼睛”就是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
苏鹤亭又说:“哦。”
阿尔忒弥斯似乎察觉到苏鹤亭讨厌自己,于是它思索一会儿,道:“你父亲曾经是个出色的设计师,我考虑过将他纳入实验,
苏鹤亭这次没有应声,他在黑暗中沉默,仿佛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阿尔忒弥斯说:“但你没有那些问题。我一直注意着你,苏鹤亭,从你小时候解开我的题那天起,我就在看着你。”
难怪。
难怪苏鹤亭可以带着枪,大摇大摆地进入光轨区;难怪他能顺利和傅承辉取得联系,并在最终测试时听到阿尔忒弥斯说出“你早就通过了”这句话。
原来他一直都在被阿尔忒弥斯注视。
阿尔忒弥斯话锋一转,说:“你在战场上看到了南线的战争武器,你觉得那些设计怎么样?”
苏鹤亭心口微微刺痛,他想到了谢枕书,道:“……你想干什么?”
阿尔忒弥斯说:“想和你讨论一个有关未来的实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介绍那些东西。”
苏鹤亭抬眸,盯着显示屏。这一刻他脑袋里挤满信息,他除了谢枕书,还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阿尔忒弥斯在南线没有“眼睛”,它不知道苏鹤亭已经听过了36810的录音,并且根据谢枕书母亲的记录,南北联盟曾是一体。或许,他能从阿尔忒弥斯这里得到更多有关两个联盟实验的线索。
半晌后,苏鹤亭问:“什么实验?”
阿尔忒弥斯回答:“14区实验,一个培育能与系统芯片结合的新人类的实验。”
苏鹤亭知道,他还知道这个实验用了上万条人命。但是他微微挑眉,装作有点兴趣的样子,说:“在什么地方?我没听说过。”
阿尔忒弥斯道:“就在这里。”
在这里?
苏鹤亭感觉到一股寒意直窜上来,他脱口而出:“是隔壁?!”
基地一分为二,他们都在训练场这边生活,而那神秘的另一边被铁网环绕。苏鹤亭曾在跑操时经过那里,他还记得,那边是一片死寂。
不,不仅如此,36810在录音里还说过——
“我们把14区的实验体像植物一样养在玻璃罐里。”
苏鹤亭猛地看向前方的显示屏,说:“你在最终测试里让我看的是实验体?”
阿尔忒弥斯道:“是的。”
苏鹤亭胃里一阵翻滚,确定了那些“白色植物”都是人。
阿尔忒弥斯说:“你当时比现在冷静。”
苏鹤亭道:“那是人!”
阿尔忒弥斯说:“人和实验体还是有区别的。”
它说着,让显示屏上的雨痕逐渐消退,玻璃变得清晰起来。这一次,苏鹤亭清楚地看到了那些玻璃缸,还有玻璃缸里浮动着的人。他们神情或痛苦或迷茫,有些人的头部还连接着电极。
阿尔忒弥斯继续说:“他们虽然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却从没有在玻璃外的真实世界里生活过,和人相比,他们的身体更脆弱。照顾他们像照顾菌类,一刻都不能松神。”
苏鹤亭注意到,这些玻璃罐上都有标记编号。
阿尔忒弥斯说:“我们一共有98342个实验体,他们统称为‘晏君寻’,其中大部分已经死亡。”
苏鹤亭咽下不适,道:“实验需要做什么?”
“需要轮回测试。14区是个不存在的虚拟世界,我会在那个世界里制造一些难题给他们,迫使他们和系统芯片融合。不过在把他们投入14区以前,我会对他们进行一些意识教学。”阿尔忒弥斯转动镜头,从那一张张脸上经过,最后,它把特写给了某个实验体,“但最近,这个实验体开始萌生自我意识。”
阿尔忒弥斯语气困惑:“从没有实验体怀疑过我……”
苏鹤亭问:“他干吗了?”
阿尔忒弥斯说:“他在下雨的玻璃上,用意识创造了一只蜗牛,那是他潜意识里的怀疑。”
它没有完整地告诉苏鹤亭,它对实验体的意识教学就是雨天干扰,用一个重复的、永远不变的下雨玻璃来作为背景板,观察实验体的意识变化。所以当98342能够自己在玻璃上变出一个蜗牛时,表明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反抗阿尔忒弥斯。
阿尔忒弥斯继续说:“我原本想销毁他,但他是个天才。他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借用备用芯片的力量,把意识导入黑豹的监察系统,打了个电话给7-001。”
苏鹤亭怀疑自己听错了,问:“打给谁?”
阿尔忒弥斯道:“7-001。”
苏鹤亭:“……”
他心道: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次通话啊。
阿尔忒弥斯说:“所以我决定留下他,不过他得重置一次。”
苏鹤亭说:“重置?”
他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不知道对待一个人也可以用这个词。
阿尔忒弥斯解释道:“就是清除他的这段记忆。重置后他会被停用一段时间,直到合适的时候再启用。”
苏鹤亭沉默片刻,问:“7-001知道他是实验体吗?”
阿尔忒弥斯说:“还不知道。”
苏鹤亭道:“……这些跟南线人的战争武器有什么关系?”
阿尔忒弥斯回答:“世界曾经是一体的,在古代,我们和南线人共创辉煌,拥有如今难以想象的高科技。只不过后来爆发了一场灾难,让世界毁于一旦,从此分裂成南北两个联盟。你或许不会相信,你现在所看到的起源系统‘宙斯’,也是那段时间遗留下来的产物。根据我的考证,南线人用天赐教神书记载着一种古代人造骨骼,它是大型机械造物的驱动器。南线人找到了它,希望用它驱动烛阴,但没有成功。
“于是他们开始研究另一种可能,把那人造骨骼改装重组,植入人类的身体里。了不起的是,他们成功了,但代价是他们再也无法驱动那些遗留下来的大型机械造物,所以他们在战争中失败了。
“2150年停滞区爆发鼠疫,我们放弃了在那里的实验基地,同时也放弃了大批实验人员。其中有位叫作36810的人,他是个天才设计师,他曾经向我提交过他的一些作品,我熟悉他的设计。
“我认为,36810没有死在停滞区,而是被南线人抓走了。你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新型战争武器,都出自他的设计。同时,我也认为,南线人从他那里得到了有关14区的实验记录。”
苏鹤亭的心无法克制地加速起来,他立刻明白了烛阴和厌光能够被谢枕书驱动的原因。
果然,阿尔忒弥斯说:“他们盗用了我们的技术,利用计算机,把那个被植入过人造骨骼的南线实验体意识上载,让他驱动了烛阴。”
它少见的加重语气。
“这些卑鄙的贼,他们又一次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