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姒肚里怀的小孩儿, 折磨了她娘大半年,生产时却格外顺遂。谢重姒完全没体会到传说中的痛不欲生,第二日就想下床走动, 被宣珏摁在床上坐了半个月的月子。
小郡主生在五月廿十, 望都天气也炎热躁动起来。
谢重姒本来打算若是个女孩儿,取名“绒”,意味着和睦欢乐的合欢花。可寒山寺的住持说小孩八字过阳, 五行缺木,最后取了“榕”相抵,“绒花儿”作了她的小名。
宣榕的满月宴不算隆重, 关在公主府里静悄悄地举办。但来的都是些举足轻重的人物。
谢策道赐了“长平”封号,抱着外孙女笑得慈祥和蔼, 服侍帝王几十年的蒋公公亲口作证他上次这么乐呵, 还是在儿女出生时;鬼谷弟子合计着送了璎珞平安锁和银手镯, 里头塞了昂贵药材, 驱虫辟邪的同时还能助眠安神。
其余的叔叔婶婶们小玩意不断, 其中最独特的是戚文澜送来的一把北疆弯刀。
据说名为“藏月”,是历代匈奴王的武器。寒光闪闪, 刀鞘珠光宝气花里胡哨, 但内刀却沉重锋利, 扑面而来的肃杀冷意,一眼望去就知道这刀刃见过血。
将这么个沾血凶器送给小婴儿,还美其名曰“镇煞”,戚文澜“率性”的名号所得不亏。但就是这么一把弯刀, 可能因为刀鞘实在过于精致,反而成了宣榕最喜爱的玩具。
小时候太沉太重封了鞘,她也佩戴不了, 就拿在手上抠宝石玩。有时还上嘴啃,糊得刀鞘上都是口水。等稍微大点,更是天天带在身上。
她爹怕她伤到自己,设法锁了刀鞘,这把暂时拔不出来的弯刀就像一件珠宝闪烁的首饰,一直被宣榕挂在腰间。
按理来说,喜爱这等凶器,性情肯定爽辣张扬。
但不知是否因为用招阴的榕树为名,宣榕从小乖巧安静,别的孩子上房揭瓦的七八岁年纪,她耐得住性子看些佶屈聱牙的古籍,画画花,或是带几个侍女去河边放纸鸢、捉蜻蜓。
软糯听话,过分得好养活。
谢策道都不得不对闺女感叹一句:“比你小时候听话多了。”
谢重姒:“……”
谢策道继续补刀:“朕瞧着这恬淡性子是像离玉,不像你。”
谢重姒:“……”
谢重姒理直气壮:“他教得多,自然像他。”
谢重姒耐心比不过宣珏,所以传习教养这种事,都是选择唱白脸当恶人,再让他好声好气地去劝导女儿。
因此,比起她爹,宣榕尤其怕她娘。
比如宣榕犯了错被她娘凶一顿后,会可怜兮兮地躲起来。有时是灌木后面,有时是鹰窝里头。
锦官很亲近宣榕,任由小郡主霸占它的巢穴,甚至屁颠颠叼来毛线团子让她扔着玩儿,再大黑狗似的帮她捡回来。
这天,宣榕又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到锦官木舍边上,友好地敲击锦官休憩的藤木支架。锦官立刻扑棱翅膀跳窜而下,叼着她鹅黄裙衫转了一圈。
像是看出她心情低落,很有眼力见地用爪子将松软线球拨给她。捏着嗓子叫唤了声。
宣榕噗哧一笑,小脸不那么沮丧了。一人一鹰耍了会儿你抛我捡,她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叫了声“爹爹”。
小家伙生闷气就是躲在这些地方,宣珏早已轻车熟路,将滴溜溜滚到脚边的线团拾起,走过去递给她道:“不开心,嗯?”
宣榕点了点头,嘟着嘴道:“娘亲又凶我。”
“先说说今儿发生何事了?”宣珏放慢脚步,好让宣榕那小短腿能跟得上,“她为何凶你?”
宣榕郁闷道:“我拿了耶律尧的小刀?可那是他送给我的!”
宣珏问:“平白无故,他送刀给你作甚?”
宣榕尚且处在“非黑即白”的识人识事阶段,但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则。
首先第一条就是:
“没人不喜欢宣榕。如果有,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不跟你玩儿就是了。
毕竟是自小蜜罐里长大的小郡主,哪怕是待她最严苛的母亲,一年下来也凶她不到两回。
至于“不能强取豪夺”,也是她自小被灌输的准则。她身份贵重,只要一个眼神,就有人眼巴着送东西过来,这份送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就很是重要了。
这些都是被千叮咛万嘱咐教过的道理,宣榕记得滚瓜烂熟,不会触碰底线。
所以她也不晓得哪里惹了娘亲生气,不假思索:“感谢我呗!有人欺负他,我为他解围的。”
宣珏:“那为何有人欺负他?”
宣榕终于品到了点不对劲,迟疑道:“……随他一块儿来京的兄弟嫉妒他,暗中陷害?”
小家伙躲了一上午,没喝水也没用膳,宣珏带她回到房里,将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问道:“耶律尧的兄弟又为何陷害他呢?”
“……因为我帮他骂了他两个哥哥,”宣榕吃了口西域进贡的甜瓜,“我单纯看他们不顺眼,想骂。”
宣珏:“……”
他屈指轻轻敲了下宣榕脑壳,道:“所以说你是不是帮倒忙?他受欺负是不是因你而起?”
尔玉生气原因更深。
戚文澜在漠北抵御外敌上势如破竹,直接冲进敌人巢穴,北疆匈奴十三连营咬牙投降,送来三名质子,就是耶律尧和他两位哥哥。这两位兄弟身份贵重,乃阏氏所生。耶律尧则是地位卑贱的奴隶生子。
这次事儿明摆着是耶律尧利用小家伙,她还瞧不出来,平白帮人出头。
绒花儿以为俩哥哥因为嫉妒陷害耶律尧,其实并不是——耶律尧引诱他们出手的。
被别人当了枪使,尔玉才会心疼又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她几句。
可这其中弯弯绕绕,宣珏不大想和女儿道明,只是用了旁的说法来制止她去见耶律尧:“你和他靠得越近,他越会被兄长妒恨,你能护他一时,能护他一世么?这算旁国内政,你掺和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某种程度上算大齐的想法了?”
宣榕怏怏低头,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她蹬着腿牵着宣珏衣袖:“那爹爹和我一起去娘亲那儿。我……我怕。”
宣珏失笑,捏着女儿的小手,带她去见谢重姒。
发现谢重姒重新和颜悦色下来,宣榕内心大定,和娘亲叽叽喳喳聊了好一会儿,吧唧亲了她一口,又雀跃得跑远了。
留下谢重姒发愁:“……这孩子怎这般缺心眼呢?你和她说真相没有?”
宣珏摇头:“尚未。我让她离耶律尧远点。”
见谢重姒皱眉,他轻笑安抚:“急甚?小孩儿无忧无虑点,未尝不是好事。她不需要长多少心眼,平安顺遂一生就行了。”
谢重姒一想也是,家国安定,他们有的是把握能护掌上明珠一辈子,眉心舒
第二天,宣榕还是照旧要去学堂。
京中开设的大小学堂已有十几所,耶律尧等人虽说是质子,但身份地位不低,大齐以礼相待,他们和王子皇孙一同在礼极殿试识文念书。
宣榕到的向来早,将白纸一铺,提前默写前日上过的《纵横》。期间一心二用地和堂姨家的表妹、舅舅家的表弟打了招呼,余光终于瞥到一身黑衣的身影到来落座时,才停下笔来,走到那人桌前,将装饰华丽的小刀往他桌上轻轻一放,道:“还你。”
耶律尧是很典型的胡人样貌,浓眉深目、高鼻薄唇,微卷的长发被束成高马尾,眸光沉冷得不像十二三岁的少年。
他不动声色地道:“郡主何意?”
宣榕像是没什么心眼:“我爹说不能平白无故要别人东西。”
耶律尧道:“郡主为我解围,不算平白无故。”
他观察了许久,这个小郡主傻啦吧唧又热心肠,一只蚂蚁都舍不得碾死。干脆设计让她目睹自己受欺负。
果不其然,小丫头片子帮他出了头,他那俩兄长至少这一两年过不了安生日子。
“还是还你啦。”宣榕摆了摆手,又解下自己腰间的弯刀藏月,不知耍了个什么机巧,细微叩动声后,刀刃弹了出来,“喏,其实我经常盯着你的刀看,不是想要,而是好奇北疆弯刀要怎么拔|出|来——我这把被锁了。”
她炫耀了锋利的藏月后,将刀刃推合,重新挂回腰上,道:“你的弯刀构造和我这把差不多。所以那天你把刀送我,我本就是想琢磨几天,摸透了构造就还你的。倒也不是真的因为我爹不同意。”
耶律尧愣了愣。他眼里,宣榕一直是一个被宠坏的傻郡主。
宣榕环顾四周,教习夫子没来,也没小伙伴竖着耳朵偷听,便做贼般压低声道:“知道耶律佶和耶律金一直欺负你,但你也没必要为了让我看见,故意惹怒他们打你,要是我碰巧没走假山后面呢?你不就被打死了?”
耶律尧:“……”
失算了。不是傻啦吧唧,是大智若愚。
她小大人一样拍了拍耶律尧的肩,语重心长:“少闹腾。我娘非常不喜欢你,今后估计我也不能明目张胆帮你,不过你但凡有事,都可以拿我挡剑压人,我不会生气的。”
有的事,若是她的过错,最多也就被家里人不轻不重骂一顿;但若是这些远走他乡的质子出了差错,他们可能丧命。
明明知道她是好心,耶律尧还是被她这种轻而易举给刺激得冷笑一声:“拿郡主压人管什么用?回北疆连营后还不是任人欺侮?您的名号在那里可不管用。”
“那……那我让戚叔帮你把十三族打下来?”宣榕似是为难,“哎,实在不行,我帮你去寻个护身符。”
耶律尧:“……?”
您可扯犊子吧。
正巧夫子走了进来,宣榕便走回位上落座,他到嘴的追问质疑也咽了回去。
转而盯着桌上小刀出神。
这把弯刀是他娘的遗物,看着华丽精巧,但其实是把仿制品。刀鞘宝珠全都是色泽艳丽的石头,经过日积月累的摩挲,表面也光滑明丽起来,能以假乱真。
仿制的真品……就是长平郡主佩饰般悬挂腰间的藏月。
他娘当初凭借仿制的藏月,吸引了匈奴王的注意,这才有了他。后来又因为无根无基,送了性命,浮萍般的一生过去,只留下这点遗物供他吊唁。
他本来以为这把刀再也
同样,此时他也完全没把宣榕那句“打下来”当回事。
学堂阔室外是遮阴的樟树,蝉鸣唤了一上午。
下午不用上课,小萝卜头们欢呼雀跃结伴而出,宣榕随着侍女向外走出,四处张望,终于见到抱胸靠在树下的人,一蹦三尺高:“戚叔!”
戚文澜近来闲散,长居京中。戚老夫人因着之前偏头痛根治,身体比前世康健不少,现今也硬朗得很,但戚文澜多少也觉得母亲年岁不久,便辞了些许职务,回来陪她。
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轻松惬意。吃喝玩乐,偶尔垂钓,剩下的时间教教绒花儿骑射打猎。反正离玉夫妻俩也没啥意见,他正好体验养崽的乐趣。
他“哎”了声应道:“走了!去守拙园!那边进贡了冰品,听说味道不错。”
说着,一揽长臂,将宣榕抱到肩上,向书堂外走去,顺便问她功课:“今儿学了些什么?”
宣榕却还惦记着答应耶律尧的事,筹谋起她的攻打大业来。好声好气交代完识习的古文,又扒拉着指头道:“对了叔叔,商量个事儿。你能不能帮我把十三连营打下来呀?”
戚文澜:“嗯?北疆那边不是都投降了吗?还要打干什么?”
宣榕便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戚文澜一本正经听着,听到最后忍俊不禁,笑得整个人都颤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绒花儿,你这是国土为聘啊哈哈哈哈哈。那小子叫什么来着?耶律尧是吧?这软饭吃得可真够爽的。”
宣榕稀奇古怪的词汇了解不多,没听明白她戚叔的话,但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话,板着脸道:“不答应就算了。”
戚文澜笑够了,转而语重心长:“北疆十三族散作一团,所以能打到他们投降。但再逼迫,就会让他们一致对外,得不偿失。这点戚叔帮不了你。抱歉哈绒花儿。”
宣榕闷闷不乐:“那我还是去求个护身符吧。”
宣榕说到做到,答应了耶律尧,过了几日当真去寒山寺为他求个护身符。她和老住持熟识,丁点也不怕这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跟着他“哒哒”进了恢弘雄浑的前殿。
寒山寺不愧是国寺,除去一两个偏殿青苔痕布,其余的佛殿都宏大开阔,焚香清幽沁人心脾。
宣榕深吸了一两口,闭眼跪在蒲团上,诚心许愿。不远处有小和尚在念经,木鱼声清脆,还有四五个香客在附近同样跪拜。凡尘俗念和美好愿景汇聚一处,直上九霄。
老住持拨弄了下贡烛,看到宣榕起身,以为她是默念完毕,走过去准备将护身符给她。
却见宣榕又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小声道:“菩萨,愿你身体康健,福寿长乐。”
小姑娘有万里挑一的好相貌。眉减一分则短,眸大一分则过,唇红齿白,粉妆玉砌,活似观音坐前的善财龙女。
不知怎的,老住持忽然想起宣榕出生那年,春末初夏,宫里宫外的莲花错了时令得大肆绽放。
他就说这孩子有佛缘,尔玉殿下还不信。
释空入空门七十余载,从未见过有一人,为那高座云端的神佛祈愿。祈愿他们也平安喜乐。
天生佛像。
就这样,宣榕顺走了一枚在佛祖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护身符,赠给了不敢置信的耶律尧。
至于耶律尧将这枚护身符珍藏身边数十年,在他归北疆、一统十三连营后,还贴身佩戴,极少取下——
那又是后话了。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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