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燕盖安山脉, 风雪交加。
戚文澜蹲在一旁从高处往下看,奇怪地看他一眼:“笑甚?”
“谢温谋逆,被扣押宗人府了。”宣珏将抄送的密报折起收好。
他难得穿盔戴甲, 像是锋光内敛的绝世名刀,立如松竹, 肩上落了层薄薄细雪,明明同为弱冠不久的青年人,较杀气外溢的戚文澜更让人不敢直视。
戚文澜:“京中妥了?”
宣珏“嗯”了声:“拦截谢温的骑兵, 只折损了不到八百兵卒,零七碎八的尽皆算上, 望都有十万左右的人马可供驱策, 守城不成问题。”
戚文澜心中大石稍稍落地,对宣珏招手道:“此处埋伏落石, 待我们假装不敌,引他们出城, 便能一举歼灭。”
“可。”宣珏扫了一眼远近险峻山势地貌, 又道,“再往前百丈左右伏击, 效果更好。”
连行十几日兵, 军中上下摸清了这位的性子。
建议在我, 决不决策在你,比如逆风行军还是停顿休整,进攻何城以何路线。被人驳斥了也不气, 看起来好说话得要命。
起先还有将士仗着资历老, 随者多,看不起半道而来的宣珏,屡次三番驳斥他的建议。
宣珏冷眼旁观, 由着他们吃过一两次亏乖乖老实,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布局筹划。
十几日下来,无论是暗袭偷城,还是连夜伏击,都屡战屡胜,几乎快要攻入处京边境,东燕的狼烟同样燃了绵延遍地。
这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戚家军才对他刮目相看,有次戚文澜都忍不住道:“离玉,你的兵法基本是纸上谈兵未曾实践吧?怎如此顺手——我爹已是兵法大家,在奇诡之道上,远不如你。”
宣珏长睫上也是细碎的雪沫,他眨眼垂眸,淡淡地谦逊几句,敷衍过这个问题。
他的独辟蹊径是前世鲜血浇灌磨砺而出,没什么值得夸赞提及的。
宣珏摩挲掌心刀剑剑柄,遥望盖安城池,再远处是巍峨高耸的群山,遮挡住富贵滔天处的燕都。
心里想道:青鸾也该抵达望都了。
谢重姒接到宣珏传入帝都的“守住”二字时,满朝文武也在说守城。
东境沿线被摧枯拉朽的攻势,破坏得摇摇欲坠,望都东南更是直接撕碎一角,燕军长驱直入。
浩荡的二十余万敌军不日即可抵达望都,几乎三倍的兵力让不少朝官都闻风丧胆。
“坚守城门,打不死他们也要恶心死他们!”有朝官唾沫子横飞,“望都素来稳固,把守不动,定能迎来援军!”
谢重姒这几日都很不见外地参朝议政,即使有老学究嚎啕着于理不合,但奈何三皇子一脉除去,太子嫡脉在朝堂上稳居上风,有他们护着,旁人不好多说一句话。
就连向来古板的御史中丞宣亭,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行,没多说一个字。
谢重姒懒洋洋地半阖眸听着,莫名其妙:“我们兵多,为何示弱?背城一战,正面迎敌即可。”
朝官:“……”
您管这叫兵多?
谢重姒戳破他:“没记错的话,梁大人,您……前几日还撺掇着弃都城,南下逃避吧?”
梁大人:“……”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谢策道脸色。
昨儿因着这事,陛下雷霆大怒,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再没人敢提了。
梁大人生怕又触了谢策道霉头,见他没动怒,方才继续道:“殿下,五万对二十三万,即便是守城,也……太为难了。”
谢重姒微微一笑:“这五万戚家军,本身应该是不存在的。所
梁大人讷讷几句,不敢多言了。
谢重姒是真的不喜朝礼,下朝回宫后魂都没了大半,不住地掩唇打哈欠,叶竹皱着眉替她褪外衣,飞快地给自家殿下泡茶,有些焦虑:“殿下……这可怎办啊?宣大人和戚将军他们,能赶得回来吗?咱们能等得到吗?”
“等他?”谢重姒窝在软榻上,垂眸捧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叶竹还想说什么,谢重姒挑眉,眼里调侃意味甚浓:“哎呀哎呀,小叶子,你眼里本宫就这么可怜兮兮的,需要被人捧着护着呀?”
叶竹:“……”
谢重姒嫣然一笑:“来,这群燕军尽管来。我让他们有来无回。”
她唇边微勾,眉眼微弯,是粲然明艳的笑靥模样,叶竹却背后一凉,察觉到点冷意。
即使这冷意不是对她,也有点吃不消的胆颤。
戚军指挥权暂时是落在谢重姒手上,谢策道也没说收归。
于是谢重姒连夜召集所有土木工,修理加固城门预防,给官兵预发半年俸禄,以激士气,将五万戚军和三万守卫均分在望都八门处,直面迎敌。
燕军兵临城下的那一晚,朱雀大道上的同济堂内,卫旭睁开了双眼。
她唤来金繁,皱眉问道:“近来望都有何异样么?”
“不都和你说了吗?”金繁睡梦里吵醒,有些发懵,“就……三皇子那事儿,调了点兵来。”
“不,这次更多人。”卫旭眼底有火光,是蜡烛的火,血红色的,“恐怕十五万朝上。”
金繁彻底清醒了,纳闷:“你怎么听出来的啊?这次是动静大些吗?”
卫旭点了点耳朵:“不是告诉过你么,我耳廓下有传音骨玉。”
卫旭平时话没个正经,金繁当时还以为她在玩笑,没想到是真的,不由问道:“那你岂不是时刻都受外音干扰?”
“那倒不会,我只对兵器马蹄声敏锐。”卫旭脸上浮现一抹嗜血的笑,她舔了舔没甚血色的唇,像是弑杀残忍却又说一不二的战神重回,轻而又轻的说道,“而且这些声音不一样的。兵戈的铁器声……很动听。”
能让人浑身战栗,热血昂扬。
同样热血昂扬的还有大齐将士。
国难在前,有临阵脱逃的高官厚禄者,自然也有热血沸腾恨不得保家卫国的战士。
再加上近十天的动员游说,阵前鼓舞的话都说了一箩筐,正是士气激昂之时。
谢重姒连夜登上城楼,烈风席卷得她大氅翻飞,绒羽遮挡朦胧下,她窥见整军暗待的燕军。暗自叹了口气,于巍峨高墙上,挽弓搭箭,射出暗夜里的第一支火箭——
昭告大战拉开序幕。
战事焦灼到难分难解。
燕军人多势众,但经久行军疲乏不安;齐军昂扬斗志,但人数……确实是过少。
谢重姒下令死守南门和东门,西北的天辰门像是兵力实在不够导致疏漏,留了个缺口,燕军也察觉到了,蜂拥而上,不出三日,天辰门破。
天辰门距离民宿民宅遥不可及,但它距离天金阙,近在咫尺。
甫一入城,燕军就迫不及待地北上入皇宫,势必要用一场全面的大捷,俘虏敌国君主嫔妃,来昭告他们的大获全胜。
他们甚至没注意到路上显得荒凉的民宅——其中百姓早已撤离。
燕军只是被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冲昏头脑,莽打莽撞地攻入天金阙内。
轰鸣爆炸声接二连三,像是年节早来的爆竹贺岁,也像是年节姗姗而来的前兆,腊月初八的清早,因为战事同样紧张焦虑的望都百姓,是被北方皇宫内的爆炸惊醒的。
谢重姒就在不远处的墨韵楼远眺,身后是战战兢兢的将领和随从,她听了个声响,转过身来,见满屋子的人神情凝重,“哎”了声:“这么紧张作甚?”
她风轻云淡地随口扯犊子:“年节留着炸烟花看的。现在提前炸了,也大差不差。”
随从:“……”
殿下,差很多好吗?!
谢重姒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也感觉有几分意思。
这还是当初秦云杉偷运入宫,能将整个天金阙炸掉的金敛油。油矿里提纯的极品燃料,一点就炸,一炸就是连环炸,密集堆积的时候,效果胜似火|药。
因着上一世被轻易偷了皇城,谢重姒多了个心眼,和父皇商量后,将这些金敛油封装埋藏,算作秘而不发的武器。
只是没料到这兜兜转转的因果,在这里给她留了一条绝佳的后路。转过头来挫败燕国大军。
倒也有趣。
这场连环爆炸,舍了几乎空无一人的天金阙,灭了燕军几乎半数兵力,侥幸有逃窜出城的,也被伏击的齐军拦截剿灭。一时之间,燕国的大军士气愈发萎靡,军前将领甚至一度犹豫要不要暂且退军。
再拖延下去,隆冬最寒冷的季节来临,物资恐怕跟不上不说……
西边的齐国援军恐怕也要东来了。
雪上加霜的是,东燕境内,传来噩耗——
处京被围城了。处京仅剩的两万守城护卫军,折损过半,又被突袭而来的齐军俘虏近千人。
剩余的残缺护卫军,根本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齐军。
望都未能攻下反而自伤其身,国都更是真的摇摇欲坠。
燕军不死心地僵持五日,终于后退一步,大军潮水般退去,暂时退至姜城附近。
望都危机告一段落。
风雪停了,这日暖阳不错。
谢重姒这些时日劳心费力过多,身心俱乏,但还是忍着劳累回天金阙处理事宜。
谢策道先她一步过去,已是安排人手重建这群断壁残垣。
昔日富丽堂皇的皇宫被轰得砖瓦遍地,琉璃碎裂、瑞兽落地,未央宫更是乱糟糟的一团,池子都被炸了缺口,结了冰的池水好歹稳固形体,但其上的亭子没了踪迹,成了一堆木头破烂。
谢重姒站在她那被摧残得可怜的寝宫前,头疼长叹,又觉得这是她自找的——虽然南方民居巷口毫发无损,但代价就是天金阙搅和了个天翻地覆。
包括她的未央宫。
她没地儿可住了。
可怜见的。
谢重姒挥了挥手,让宫人尽快收拾,又烦闷地四处转转。
行至池塘边,忽然看到有暗光一闪,不由停住脚步。
不是碎冰,也不是底下的浮水,而是某种温润的物什,像是半陷淤泥之内,遮挡物没了,岸上的人才偶然能看个清楚。
谢重姒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手召来宫人,道:“下去打捞打捞。”
她心头跳了跳,莫名有些雀跃期待。
如若未猜错的话……极有可能是那年离玉放入信封,送给她却被她不甚落入池中的玉佩。
果不其然,宫人很快从方亭的残垣缝隙里,摸出一块玉饰。
交到谢重姒手上,恭敬地道:“殿下,是块玉。不知雕刻了些什么。”
那是一株桃花,桃花枝桠繁茂,葳蕤盛开,春色浓郁。
但桃花之下,还有一人。盛装打扮的女子宫装长裙,背对抬头,望着桃花纷飞,又像是看着树上打了个同心结的两条飘到。
美如梦境。
再拇指一抹,看到反面刻字——“太元三年,于京口北固”。
谢重姒只感觉呼吸一滞,喃喃地道:“原来这就是太元三年,你雕刻的桃花啊。”
她小心翼翼地用袖角擦拭掉玉上尘埃泥泞,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玉温润光洁,温和清暖。
犹如宣珏这个人。
清风朗月走一遭,给予爱意,藏匿亘古。如若无缘,便珠光暗敛,如若有幸重见天日,仍纯澈如初。
一如当年。
他其实从未变过。
她找回了她的玉。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个part了!!!今天写完的!(最后的倔强OwO叉会腰)不过可能明天要修修文嗷呜,写得有点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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