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精气神还挺不错, 浑不在意那让他生命垂危的伤口,挣扎着招了招手,吆喝儿子过来:“过来坐, 杵那老远干啥?”
戚文澜磨磨蹭蹭走近几步,耷拉着眼, 没作声。隔了半晌,才低声问道:“想吃什么吗?您几天没进食了。”
戚老将军摇头,然后放轻了声:“再过来点, 让我看看。”
戚文澜索性单膝跪在床榻旁。他轻甲短袍,行动起来铿锵铁鸣, 尔后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
他高束马尾, 唇角干裂,招惹小姑娘眼的张扬意气微敛, 换上更冷重的沉凝。
只有眼里还是年少时的光亮骁勇。
戚老将军忽然说道:“墨林啊,我希望你顺遂, 我更希望你开心。”
戚文澜任由他爹宽厚粗糙的掌心, 哄小孩般拍了拍他脑袋。
生怕他爹臂上刀伤撕裂,小将军弯了弯挺直如松的背脊。
“以前爹总逼着你从文, 现在爹只想你成人。”戚老将军声音很轻, “你不是那块料, 你不想入仕,那咱就不走,没事的。世间道路选择, 并无好坏之分。向前走, 无论坦荡大道,还是崎岖歧途,都是你自己的道。好好走下去, 结局不会差的。”
戚文澜小时挨的训讨的打,十有八九是因为爬树摸鱼不读书、遛猫逗狗气夫子。
他总以为铁血冷面的父亲说一不二,万分不满他离经叛道,甚至早年他赖着再次去边关时,吹胡子瞪眼不搭理他,也不给他兵权人脉,任由他从小兵做起往上爬。
他没想到会从他爹嘴里听到这种……堪称温情的话。
大字不识几个的兵痞子似乎也不会说大道理,憋了一句已属难得,和幼子相对无言半晌,继而问道:“你娘和姊姊近况如何?”
戚文澜闷闷地道:“都挺好的。娘的眼疾大好了,视物无碍。阿姊整天儿围着陛下转,她也自得其乐。娘还在唠叨你中秋佳节的,都不晓得回家。又不是非得要您给我镇场子,我老大不小了,还得躲您身后,丢不丢人。”
“不丢人,这有什么丢人的。”戚老将军淡淡地道,他声音越来越轻,剧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最后几句话,“记着,这条路你要么当初就不走,要么就给我走好!边关万里防线,今日尽交你手——你临阵脱逃心生胆怯了,滥杀无辜肆意妄为了,咳咳……这才丢人……”
戚文澜被他爹急转直下的伤况激得脸色一变,猛然扭头喝道:“郎中呢?!军医呢?!快进来!!!”
戚老将军却死命抓着他手臂护腕,轻问:“听明白没有?墨林?”
戚文澜死死咬唇,拼命把眼泪挤回去,假装听不到他的托付之语,放狠话:“不想我长歪,就一直看着我啊!”
寻声而来的军医慌不迭地凑上来,给老将军诊治。
老将军“嗤”了声,挤出一个笑:“没人能决定影响你长成什么样。师长也好,亲友也罢,甚至皇权在上,道义在旁,都不能论断你的人生……好好走下去,爹会永远看着你的。”
又问道:“……咳,明白没有?”
戚文澜神魂分离地听了个诘问,满脑混沌,闭眼点头。
外面风声更甚,夜间旌旗撕扯刺啦,裂帛断弦般惹人心烦郁闷。
他只感觉闷鼓般,一下又一下,撞击心间和太阳穴。踉跄后退了一步,看着周遭仆从、下属和军医,忙不迭地围绕在床榻旁,有种魂魄不知何处漂泊的茫然失措。
戚老将军的这小半时辰清醒,更像回光返照。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他昏迷之后,戚文澜不敢再留在房内,快步走出军府,登上城楼,遥望神州大地。
辽阔国土上黎民安居,千家万户灯火渐染,在秋叶簌簌而落声里更添宁和。
倏然几点突兀的银光闪入戚文澜眼底深处,他瞳孔猛然一缩,情绪尚处于低谷萎靡,身体却先一步脱口而出喊道:“敌袭——”
那点银光是身披铠甲的轻骑步兵,在遥远山坡拐角处逆月光而来。下弦月已如弯勾,月色极淡极朦胧,平地山峦的草木川流都裹上浅淡白霜,黯淡得很。
唯有其中那汹涌潜行的军马,整装有序,举止间似能听到铿锵兵戈。
戚文澜那鹰隼一般的眼眸眯了眯,确认并未看错后,果断斥令吹号角的小兵。
幽咽号声飘荡于秋夜的沧城之上,大齐的兵马同样蠢蠢欲动起来。
戚文澜转身下城楼,准备清点人手,军医正巧惴惴不安地向他走来,道:“小将军,将军他又睡过去了,您……”
戚文澜摆摆手,道:“看顾好老爷子,再醒的话逼他吃点东西。”
说罢向军营赶去。锋锐地像把刚被粗糙试刀石打磨过的利刃。
连夜来犯的东燕十万奇袭兵像定海神针,定住了戚文澜漂泊不定的三魂七魄。
他无暇顾及更多了,顺着命运汹涌逆流而上。
即便心知肚明他爹也是被象征性抢救医治一番,鬼谷谷主来了都无力回天,也没有那般惶恐不定。
好似秋日过去,冬日会来,然后春季再盛,是自然而然的新旧交替。
老将军的丧报和东燕举军来犯的消息,同时抵达帝都。
那日望都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起来时满眼都是刺目的白,缟素般横铺大地之上。
“今儿初雪来得真早。”叶竹撩开竹帘,朝窗外探去,对坐在太子府回廊前的谢重姒说道,“这还未正儿八经入冬呢,尚算秋末,去年这时还热着嘞。殿下,您不冷吗?”
“落雪没有化雪寒。尚可。”谢重姒抬头看向远处昏沉的天,就着寒风用完早膳——
她执意如此,叶竹劝了几遍也没再敢吱声,只是说道:“温远大人在候着呢。”
谢重姒淡淡地道:“老温啊……来负荆请罪的吧?为着那句误判的‘毛毛雨’。不干他事儿。任谁也不会猜到,东燕民生凋敝这么久,还会穷兵黩武。更猜不到燕皇丞相在此,还敢相战,不把卿相朝官性命放在眼里。常人料不到疯子想法,又不是我们‘凡夫俗子’的错。让温老回吧,这大冷天的,别把他老寒腿给冻出毛病来了。”
叶竹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宣大人。”
谢重姒一愣:“谁?”
叶竹撅了噘嘴:“就、就您那位嘛。他也跟着温大人来了,有说有笑的,关系不错的样子。奴婢都不知道他俩原来熟识相认呢。”
宣珏有和谢治接触,甚至为他明中暗里办了不少事,谢重姒是清楚的。
不过她也一知半解没细问,突然有点恍惚,看来不仅是父皇,皇兄也很是倚仗离玉了。
否则不可能默认允他进入这些个门客圈内。
叶竹又问:“还赶人吗?”
她似乎不用谢重姒说就知晓回答,自顾自地道:“奴婢去把他们请进来?”
谢重姒看她那贼兮兮的模样:“……”
无奈摆手:“去罢。送一壶好茶过来,别再用皇兄府上陈年老茶叶,泡出的茶又浓又苦不能喝。”
叶竹敏锐地注意到了不同人的不同待遇,“啧”了几
温远仍旧是半退隐的老顽童模样,须发比雪还白,乐呵呵地上前道:“见过殿下。来给殿下告个罪。之前小老儿判断有误、有误。不过不碍事,真好趁此机会,将宵小摸清,一网打尽。”
谢重姒奇了:“告罪你还这么乐呵?不怕本宫因此治你罪?”
温远摸了摸鼻尖:“这不是和宣大人聊了两句,心情转好么。”
温远果真只是来告罪。稍微交代了一番近况后,又马不停蹄地奔波去了。
“离玉。”谢重姒这才看向一旁的宣珏。
他穿得不少,披了件氅衣,冷白的脸上笑意清浅,应了声:“不冷?”
和方才叶竹一样的问题。
谢重姒诉苦般道:“冷,冷死了。”
“冷就回屋,屋里燃了炭火。大风雪的,坐回廊上找罪受么殿下?”宣珏道。
谢重姒不肯,“哎”了声道:“不想。看雪。”
她话音未落,玄黑大氅轻轻落在她身上,清宁的檀香犹如雪松萦绕,宣珏将氅衣解下盖在她身上后,就在她对面坐下,捧起凉了些许但仍旧冒着热气的白茶,道:“那臣陪您坐会。”
他只着了单薄青衣,不出片刻,指间就被吹得发青,谢重姒投降:“行行行好好好,回屋去。”
她果断拽着宣珏入室,室中炉火熏暖,春意盎然。
青瓷花瓶内摆放尚且盛开的秋菊,粉红金黄绛紫深蓝,各色尽有。
谢重姒本也就冷,缓了会儿,才把大氅取了下来由侍女接过,挂到一边。
宣珏却主动挥退了侍女,等人都走出内室后,方才道:“殿下心情不佳?”
谢重姒垂眼许久,忽然道:“离玉,我在想,上一世……是不是也是阴差阳错之下,某个最好的局面?”
宣珏侧眸看她:“殿下何出此言?”
“氏族信你,给兵权政权,又挑起内斗自耗。朝廷不必费劲打压之苦、削弱之力。是一个巧合。江南氏族联合举兵,与你为敌时,时轻照瞅准时机同时来犯,好死不死迎上氏族兵马,乱成一团,又是一个巧合。”谢重姒呼吸微顿,“后来燕军东退,碰上潮汛,几乎全军覆没,是第三个巧合。其实早该想到的——时轻照就算是趁火打劫,也说明他狠辣至毒的性子,这一世也不会改变。”
宣珏耐心地听她继续说:“所以你看啊,那种荒谬的死局,氏族北上,你在旋涡里平衡周旋,是不是反而成就最好的太平盛世?”
宣珏像是被她逗笑了声,握住她的手,温和而不容置疑地道:“别多想,殿下。时轻照能找准时机攻打,是我透露的风声,碰到氏族骑兵,我算计的。之后将叛军一网打尽,我安排的。事在人为,而非天定。阴差阳错巧合有,但总能找到幽微缝隙挑入劈开。”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坦白道:“包括那年江南回来后,三四次清谈会,您总能在没人的地儿堵我——臣算计的。”
也不能说算计。
但若非有心相遇,怎么可能偶然碰到?
就像世事因果线后,都有推波助澜般,那道姻缘线的两头,是两个人。
谢重姒掺和清谈会,是上一世才有的事儿了。那时从江南归来,楼台抛花,她心仪宣珏,没少打听他行踪去处,围追堵人,次次堵次次准,运气好到惊人。
她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嗯?”
作者有话要说:以为自己主动的重崽:喵喵喵???
OvO今天要肝个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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