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书房画室的屏风勾绳, 不是太牢固,若有人动,会掉落下来。
就算再被挂上, 他也能察觉端倪——那日有人动了画。
寻人一问,宣琼来过院里,宣珏心下有了数。
长姐性柔纯善,看他思虑难安, 不会同别人提及,甚至都不敢质问他。
但兄长不同。
他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冷暴脾气, 一言不合便开训。
宣珏无言以对, 抬手拿起玉雕, 抿了抿唇,轻声道:“如兄长所见。我无话可说。”
说完这句, 他转身要走。
“站住。”宣琮冷冷唤人, “谁让你走的?!滚回来!”
宣琮气得想掷东西砸他, 刚拿起手边的卷宗要扔,想起这是公书要文, 之后要带给别人看, 不能砸, 又怏怏放下,再一看,那臭小子置若罔闻地走到门口了, 怒喝道:“你想疯, 别拖着全家和你一块下水——是不是宫里那位?!”
宣珏猛地顿住脚步,神情莫测地转过身来, 手上青筋暴起, 捏住玉饰的指尖发颤苍白。
宣琮一看这反应, 心知猜对了。
太元三年,阿珏去扬州查白马巷纵火一案,却在查完后,修书回来说有私事,暂缓归家。
这小子素来让人省心,家里人都没太在意,只是让他忙完早点回。
两个月后,才接到他从苏州寄回报平安的信。
家里仍未起疑,毕竟南下散心游玩,想回小时故乡,情有可原。
直到年末,宣珏回京,一家人才察觉不对劲。
毕竟从小看顾长大的,再温和内敛,情绪有异,家里人多少能看出他的闷闷不乐。
宣琮当时就想刨根问底了,但忌惮宣珏病了,他姐也温柔揪他耳朵,提醒不要叨扰。
于是便没问,一直拖到了圣旨下,赏赐来。
陛下未赶尽杀绝,但削了楚氏势力,楚氏一蹶不振。
还借了别的由头,赏赐了参身其中的几位。
宣琮这才知道,小戚将军夜袭南华匪寨,十几轻骑连挑三大营,风光归京——
背后还有自家三弟的手笔!
再追问,宣珏老老实实承认,遇到追杀,心力交瘁,才大病一场。
合情合理,合乎逻辑。
宣琮这格外明察秋毫的眼,也未发觉异样。
本以为止步于此,但今日偶见这块玉雕,看上面人,看背后字,看字上时日年岁,看雕工技艺——
宣琮知道,事情绝不止如此。
稍一琢磨,不对劲。
小戚将军和阿珏相识,关系颇好,能不远万里走单骑,给他跑腿卖个命。
但颜将军同时调令南下,之后又有一队接洽军队,运送江南贡品回京……又该怎么说?
怎么看怎么是去接人的。
小戚将军没准还认识这人,并熟识。
这么着,也只有……
嫡亲的那位了。
“兄长。”宣珏沉默片刻,才压抑着声缓缓道,“……家里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分寸。”
宣琮冷道:“你能保证得了什么?!尚公主,可以啊,朝服一脱官印一抛,赶着上去,只要人家要,你明日便能成婚。陛下宠那位不是说着玩儿的!问题是,她乐得见你吗?!”
屁!看他近两年这神思不属的样儿,保准没吃到好果子!
宣珏没吭声。
宣琮愈发怒了,踹了脚书桌,桌面笔架的毛笔晃动不休,他抬手一指府北,道:“宣珏,宣家家底不薄,但禁不住你折腾。你这说得好听,
宣珏倏地一抬眼。
宣琮没好气:“看个屁,我没进你南书房。不过长林院的书斋老先生,上次还和我说你颜料用得凶!”
宣珏敛住神色,叹了口气,额角隐隐作痛,但他没和宣琮争执,极为克制地颔首温声道:“我晓得了。”
宣琮刚松口气,就听到这倔驴又道:“我先去跪着了,和爹娘说下不用留我晚膳。”
宣琮:“…………”
从小阿珏就让他们放心,不争不巧,聪慧清明。
但没想到这自幼乖巧,不吵不闹的,一犯病就犯个大的!
见宣珏毫不犹豫地去转身去祠堂,宣琮心知这事,他也管不了、说不动了。
没敢去和母亲说,等父亲回来,难得发愁地告之了宣亭。
宣亭任职御史台已近十年,资历不浅,因此不少事务要他定夺,颇为忙碌。
他年近半百,眉眼间细纹遍布,但不难看出是副清和端正的好相貌,只是也略微古板,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宣亭一挑眉,沉声问道:“人呢?”
宣琮:“……还在北祠堂跪着,半下午了,午膳也没用。”
宣亭拍了拍儿子肩膀,道:“行,我晓得了。你先去唤你娘用膳吧,我去看看他。”
宣亭官职调动,宣家北迁,老祖宗的灵位也都不辞辛苦地带了过来。
摆放在最进间的北堂。
傍晚日落,祠堂里灯火晦暗。
只有十几枚蜡烛,依次缀在各个角落和案台,供奉光亮给数不尽的列祖列宗。
有宣琮暗搓搓派来的仆人,在焦急地劝导,宣珏没理,实在无奈,才道:“行了,无事。”
春日夜晚,清寒依旧,仆人额角却急得冒冷汗,还想劝,刚张嘴,瞥到轻步入内的人,急急忙忙躬身道:“老爷。”
“下去吧。”宣亭冲仆从摆了摆手,走向堂前。
他们松了口气,应道:“是。”便撤了出去。
留下父子俩,一负手站立,一笔直跪着。
宣亭看了眼即将加冠的幼子,又看了眼案台上数不清的前人魂灵,问道:“为父来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见宣珏犹豫,他又补充道:“说说看,不管说什么。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来的。”
明灭不定的烛火光芒,打在宣珏脸上,愈发衬得他侧脸精致,恍若雕琢。
他挣扎地开口:“……我放不下。父亲,我放她不下。”
“还有么?”
宣珏:“我……想要试试。无论结果如何,都想试过,才心甘情愿。”
“嗯?”宣亭像是难得见小儿子这般心神不宁,笑了声,宽厚的手掌按住他肩膀,“心甘情愿?”
良久,宣珏才道:“是甘之如饴。”
宣亭愣了愣,他知道这小子内敛。
小时聪慧过了头,比同龄人多出不知多少心眼,那时,妻子对他长吁短叹,害怕幺儿慧极必伤。
长大后,也是心思压抑,难得见他……这么坦诚炽烈。
宣亭沉默了会,复又笑道:“毋庸后悔,万勿回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不害他人,不越规矩,谁管得着你想干什么?不过路是你自个儿选的,走到一半不想走了也行,荒废的是你的心血和情绪。若是真决定了,也莫一人扛着——实在难琢磨的,我是没多少功夫陪你折腾,但你可找你兄长。”
宣家家风如是,上辈子,哪怕他二人剑拔弩张,他也从未后悔。
直到那时春日——
许久以来,陈墨都对他纠缠不休,甚至他在公主府那几年,她也暗中递过书信。
入宫后,更是没少送汤送糕点。
少有这般退避三舍。
宣珏求之不得,但却又怕事出反常必有妖,便问:“她最近怎么了?”
问的是陈墨。
白棠默默想了想:“去殿下那里转了一次,出来就这样了。”
“她说了什么?”宣珏一怔,问。
白棠知道这句话里,问的“她”,定是玉锦宫那位,一板一眼回复:“也没说什么。就说,求而不得,何须再求。没必要让自己面目全非。”
宣珏听后,合上奏折,没心思再看了。
他枯坐了一夜,天亮时,问道:“……我做错了吗?”
他从不后悔,但在那一刻,却觉得……还不如当初放弃,充耳不闻,和她一起死在战乱叛乱的烟火里。
而不是去谋求无上权柄。
白棠没法给他回答。
于是,宣珏来到玉锦宫,走至床榻。
她仍在睡,睡得不甚安稳,青丝披散垂在耳畔,衬得肌肤瓷白如雪。
稍不留神,便要化了。
醒来后,宣珏对尚在愣神的她道:“……要不,我放你离开吧。”
“……离开?”谢重姒瞬间从迷糊的晨梦里全然清醒,啼笑皆非地咀嚼这俩个字,然后古怪地道,“你让我离开去哪?天金阙,我自小长大之处,我能报出未央宫有多少块青瓷玉砖,揽月池有多少棵丹桂,甚至御书房里,哪个角落,有我小时用刀刻的字和年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宣珏,你让我去哪?!”
这是她除却目睹谢治身死外,第二次歇斯底里。
那日,不欢而散。
重回一世,望都宣府,并不明亮的祠堂里,宣珏想到那个初晨,同样也是春末的初晨,仍旧会心悸后悔。
酸苦辣咸,四味杂陈,摊在他心上,将伤口一遍遍碾磨。
宣亭皱眉,敏锐地察觉儿子情绪不对,一拍他肩膀:“想什么呢!”
“若是后悔了啊……”宣亭半蹲下来,和宣珏平视,细纹遍布的眼角,是罕见的柔和,“那便跨过去。记住,不再犯。人无完人,圣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万事两难全,何必苛责自己?若是太过画地为牢,颓步于错事曾经,岂不是永远都不能向前,不能弥补,不能实现想要的愿景了?”
宣珏长睫轻颤了下,把这话听了进去,然后缓缓点头:“嗯,我知道了,父亲。”
“起来用膳吧。”宣亭起身,弹了弹袍角的灰,“不日端午,你娘包了三角粽,有你爱吃的口味。来晚了就没了。”
宣珏轻笑了声,抚摸掌心那块温玉,轻轻摩挲着,应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