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姒摁住棋盘尖角, 指尖发白,她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觉得,高坐在侧的宣珏, 冷漠而陌生。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垂眸看他, 层叠铺展的裙摆如收合的花, 她问道:“……你要做什么?”
宣珏危险而沉默地注视她片刻,半晌,唇齿间溢出冷笑:“你是觉得,我会杀了他吗?”
他眼尾泛起一抹不详的血红, 复又道:“我的确想杀。三军来犯, 在金岭一带势如破竹, 你说, 曾在西南剿匪的戚文澜, 有没有提供那张攻防地图?!还是说——”
“殿下,你就这么紧张他么?!”
谢重姒倒吸了口冷气, 四肢百脉都有点泛寒起来。
宣珏眼中的阴冷戾气犹如狂风骤雨, 谢重姒竟从未见过, 陡然一惊,下意识向后跌去, 宣珏轻而易举揽住她的腰肢, 把她压在软塌之上。
眼角冷白的肌肤上, 像是凝了血泪, 疯狂绝望。
谢重姒呼吸一滞, 不假思索地从宽袖里抽出匕首, 横在宣珏胸前。
匕首带着西域风情, 宝石镶嵌, 明亮微弯,刀面反射的光照在宣珏胸前衣襟暗纹上,竹影摇曳。
宣珏看着那把抵在胸前的刀,一字一句,森冷如冰,却不是对谢重姒,而是对旁边已经面色煞白的宫女:“兰灵,你是在找死!!”
兰灵登时瘫软,手中尚在收拾的棋子险些再次散落在地。
她慌忙将棋盒放到台面,匍匐叩首,不断求饶:“陛下赎罪,陛下饶命!奴婢不知带入的机巧木艺里藏有刀刃……”
磕头声大得震耳,兰灵额头生疼,顾不上许多,只是告罪。
她知道,这时再不告罪求恕,怕是命不能保。
宣珏置若罔闻,握住谢重姒的手腕,使了巧劲,迫使她再不得向前。
他轻轻地垂下眸来,看着身下人。
谢重姒发丝铺榻,轻灵婉转。
三千青丝如墨似水,丝绸般铺陈开来,甚至有不少,缱绻在他按在她头侧软塌的手上。
宣珏突然笑了,若明光拂尘,声音也温柔地像是要滴出水来:“这么想要杀我么?”
他握着谢重姒手腕,提携向上,锋利刀剑直戳他颀长脖颈,在最脆弱柔软的一处停下。
宣珏温声道:“那就刺这里。胸口心前,有肋骨护着。这是弯刀,不够快,会折断的,杀不了我。”
他像是诱哄,低声呢喃:“刺在脖颈上,瞬息之间,便能让我命丧黄泉,而且会死得痛苦折磨——”
“不妨试上一试?”
谢重姒定定地瞪着他,尔后朱唇轻颤:“你……”
宣珏指尖按在了她手腕穴位上,她根本挣脱不得,看他若无其事地拉着她手,毫无所谓地向脖上抹去,不由瞳孔微缩。
只感觉浑身上下也冷得彻骨,就连安分数月的足腕刺身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宣珏脖上已有血迹,皮肉刺破,鲜血顺流直下。
一点一点,滴在谢重姒鹅黄宫裙上。
宫人们看得是心头大骇,愣是没一个敢开口。
就连兰灵都忘了磕头求饶,浑身颤抖地凄声喊道:“陛下!!!”
就算陛下真这样寻死了,娘娘也活不下去啊!!
宣珏不着痕迹地蹙眉敛眸,像是回过神来,察觉到捏握的雪腕竟是有了退意般后坠,他想起了什么,唇齿间溢出温和笑意:“算了,刚想起来,我暂且不能死。氏族作祟未休,南方水患北方天灾,西梁东燕虎视眈眈,还有的磨。一年半载,才能收拾安定。等等我罢——”
谢重姒没能给他回应。
谢重姒浑身冰冷,没有丝毫力气。
宣珏也察觉异样,脸色一变,将刀刃甩开,搭上腕脉,再探在她已经发冷的脖颈处。
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她抱起,转身去隔殿的温泉池内。
里面水波暖流,蒸汽四溢。
一扇绣莲夏景屏风横档,遮住内室。
宣珏抱着谢重姒走至泉前,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繁琐宫装剥落,也不顾衣衫会湿透,拥着她踏入池内。
怀中人意识模糊,冰冷得仿佛尸体。
宣珏面无表情地替她顺脉点穴,眸中阴沉狂戾,似浓稠欲滴的墨。
有宫人想要上来伺候,只听到一声厉喝:“滚!”
便再无人敢入内了。
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屏风外,目不斜视。
宣珏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才轻轻嘤咛一声,缓了过来。
仍未清醒,长睫低垂,眼眸半阖,像是冷,紧贴着他靠了上来,冰冷的唇,擦过他浸没水中的喉结,还有仍在流血的伤口。
温热里的一点冰寒分外明显,宣珏却只感觉,他浑身上下都被这冰寒给激得燥热难安起来。
他嗓音沙哑地制止:“尔玉,醒醒。”
谢重姒听不到,攀附而上,抬腕搂上他肩膀,肆意妄为地抱紧水波里唯一的受力点。
不住地用唇瓣轻啄,从他喉结到下颚,再到僵硬的嘴角。
轻车熟路般,嚣张狂恣地掠走他的呼吸。
和刚成婚时的肆意妄为并无二致。
宣珏明知一切物是人非,截然不同。
但意志仍在缓慢消失,直至理智全无。
最终,他抛弃所有理智,低声呼唤:“重重……”
谢重姒挣扎着想要睁开眼,意识模糊地“嗯”了声,像是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宣珏知道她尚未清明,轻轻抬手。
在水雾里,拥住他的软肋红尘。
他眸光依旧清润冷静到仿若洞察世间一切,嗓音却因沉沦,喑哑似铁,在最幽微低吟时,像极了云鹤丧偶时的悲鸣:“……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寒风呼啸,吹不入暖气四溢的玉锦宫。
春风暖徐,温柔地轻拍宣珏院里门窗。
他倏地一睁眼,从梦境里挣脱转醒,心尖都还是颤抖的。
沉默半晌,抬指按住眉心,喃喃地道:“这……还不如不睡呢。”
宣珏起身着衣,推门而出,有仆人见他醒了,想要煎药,被他轻轻制止:“方子不大管用,先放着。若是阿姐或是兄长问起,你们就说我还在服用,从未停过。”
下人应是。一旁白棠听了,就知道他又梦魇难安。
白棠将江南一代的繁琐事务,交由弟弟兰木打理,随宣珏同回望都。这一年半载以来,忙碌颇多。
白棠忧虑地对宣珏道:“主子,不多歇息会么,天光尚未大亮。”
宣珏摆了摆手,步入有别于画室的另一间南书房,淡墨书香,古卷横于架上。
除却案上笔墨纸砚,几无杂物,一尘不染。
书房北角窗下,立了樽紫铜凤凰熏炉,袅袅青烟,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升腾而起。
宣珏随意摊开翰林院的几本文书,边看边问:“如何?可有线索?”
望都达官贵人多,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白棠没有在苏州那般游刃有余,但仍旧恭敬回禀:“属下探听到的是,那女子名为阿九。去年冬月初时,三皇子于江南幸她,之后带回京城,纳为侍妾。”
这世轨迹错乱,但三皇子仍旧在太元四年南下江南,和齐家有所往来。
宣珏不置可否,淡淡地道:“接着说。”
“属下已传令让兰木探寻,阿九是否是江南人氏。同时,太子府邸也有消息说,太子近月余茶饭不思,神情憔悴,疑是病容。”白棠说道,“主子,太子府看得严,还需要继续探吗?”
宣珏摩挲指尖的温玉,想了想:“不必了。若是可以,探探三殿下那——阿九入府之后,是否受宠,她什么脾性,待遇何如。量力而行,不要暴露。”
白棠恭谨地应下,见他还在翻览文书,便后退离开,替他掩上了门。
宣珏将掌中把玩的玉饰放下——
那是一枚玉雕,润泽光滑,正面小心细致地雕刻出盛放桃花,茂密枝桠下,立着个背对的女子。
着宫装,戴繁饰,抬头望花落。
只一个背影,风华绝代,遗世独立。
玉饰背面,刻字“太元三年,于京口北固”。
宣珏一哂,不知不觉,快两年了。
她是跑得够没心没肺的,留他一人夙夜难安。
就连前日在同济堂偶遇,宣珏乍然也只听得耳畔轰鸣,没听清金繁和她说什么,只有隐约“将士”“暗伤”,还有她说了声“大梁”。
回来后细细品味,觉得有些不对。
前世——谢治的心结到底是何,他略有所感。
他称帝的那年春末,皇城封锁,望都的消息还未传遍天下,天金阙收到过一封信笺。
无落款无别名,封烙处是耀眼的金日徽印。
里面只有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斯人已逝,凡尘皆过往,切勿多忧伤。”
信笺被呈上,宣珏看过,直觉地道:“许是给谢治的,查查来源。”
来源自西梁国都天誉城,那边似是没顾忌,也未隐匿,只是察觉来探的人不对劲后,才陡然抹除了所有踪迹。
消息就此断去。
宣珏当时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太多精力去管这封语焉不详的信,抛之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到的确有几分意思。
在金繁医室问诊时,阿九身上的五石散味道浓重。
这是富贵弟子嗑的药,迷惑人心,食之飘飘欲仙。
但它的确也另有用途。
久病难医,身痛难忍时,有钱人家会服用五石散,即便上瘾戒断不了,也好过痛苦挣扎。
这还是尔玉成婚后不久,得意洋洋地和他说过的,她说:“当初在鬼谷时,师兄还想给我用这个来着。被我拒了。这玩意,沾了就戒不了,得当一辈子傀儡,我才不要呢。”
斗漏叮咚一声,提醒时辰变转。
宣珏回过神来,指尖再次触碰上那枚玉刻,清隽温和的面容,在侧面天光的映照下,半明半暗,神情莫测。
远处的未央宫,日上梢头,宫人们也忙活起来。
阿九被带回这里,换了身合身的装束长裙。
她有种危险锐利的刀刃感,像是山林间极难征服的孤狼。
不过,眼眸低垂时,倒的确有脆弱温柔感。
脆弱温柔的病美人,靠在门前,对谢重姒央道:“殿下,行行好,给点五石散呗。我这都俩天没食了,真的撑不太住。”
谢重姒:“……”
谢重姒实在是怕了她——
她就没见过这么腻着人,随时都能低声下气讨求的。
可是看阿九神情态度,倒也不像是那种软骨头。
谢重姒这两天被她搞得分外迷茫,再加上皇兄
祖宗阿九闲来无事,就喜欢凑到她面前。
她似乎非常喜欢谢重姒下颚线条,发呆时候也是盯着看,有次谢重姒经过,还听到阿九嘟囔:“原来单论轮廓,你比谢温还像……”
谢温是谢重姒她三哥,她一头雾水,没懂。
又被阿九的眼神盯得发毛,谢重姒无奈至极:“阿九,五石散吸多了,整个人会垮掉的……你要不要试着戒戒?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寻。”
她双手合十,实在是怕了她。
没想到,阿九眨巴眨巴眼,那双锋利的眸里,无端露出几分温柔来,像是透过她怀念某位故人,点了点头,十分好说话:“好啊。”
谢重姒:“……”
又这么过了三五天,皇兄还是未归,三哥那边也快要应付不过去了。
正重要的是,阿九真的毒瘾犯了,强行忍住,但人几近昏厥。
谢重姒头疼。
五石散不好寻,她也不便明目张胆地以未央宫名义去找,只能命人去金繁处讨要。
命令还未下去,突然想起,她上次没有细问宣珏的病情,犹豫片刻,还是拎了个帷帽,独自出宫了。
春末小雨细密温柔,走到同济堂时,她衣衫都有了湿意。
谢重姒也不在意,从后门入内,快步上了花室,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脚步一顿——
金繁在他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花室里,布了几案,对面坐了个人。
未戴玉冠,只是青布束发,清润得仿若画里走出。
她心跳漏了一拍,暗道:流年不利。
怎么又碰到宣珏这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