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谢重姒捏过的左手指尖有些酥麻, 宣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迟疑片刻,在她掌心写道:“未回宣府。”
既可以说是他未回宣府, 也可代江州司说她未回宣府查看, 并不知晓府中主人是否归来。
谢重姒品了半天,还是没品出问题来, 准备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师姐——
就算不是师姐,这人对她也没恶意,没准是伺候在此的管事仆妇。
这时, 她忽然隐约听到鹦鹉啼叫。桃子的声音是较为刺耳的, 比寻常人声更易刺穿耳膜。
依稀听到几个音:“我”“回”。
她顿时放松下来。
江州司从侧门走进院里,见到裹成团的谢重姒,刚打手势说完“我回来了”后,不由一顿, 然后才接上后面的话:“怎么穿成这熊样子了?外头风也不大啊。”
她走上前去, 问宣珏:“阿姒什么时候醒的?”
宣珏:“半时辰前。”
江州司左看右看,道:“气色还行, 吃的什么……粥啊?不搞点肉吗?”
宣珏瞥了眼谢重姒依旧苍白的唇, 就没能从她脸上哪里看得出有气色, 沉默半晌,念在是鬼谷师姐, 还是好声好气地道:“等过几天吧。”
鬼谷养人养得糙,否则也不至于当年埋萝卜般,把谢重姒种在土里。
江州司给谢重姒施针, 都从没问过她疼不疼, 自然更没可能对这种小事上心, 闻言点头道:“你安排就行。啊对,你有认识齐家的人吗?有人托我带个东西。”
宣珏以为是私事,没多问,只道:“……前日下午来的那位就是,昨天也来了。估计今天还会来,找他便是。”
江州司:“???”
江州司:“那位贱嗖嗖贼眉鼠眼的吗?”
齐岳贱嗖嗖没错,但长相端正,绝对配不上“贼眉鼠眼”这种称号,宣珏疑道:“你未看到吗?你前脚离开侧屋去看殿下,他后脚进了侧屋。”
“哦……”桃子替江州司拖了长长的尾音,“是他。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天来是吧,行,待会找他。”
“师姐?”桃子的声音还是多少传了些到谢重姒耳中,她迷茫地道,“你说什么呢?”
江州司刚想重复,又想起来师妹因为瞎吃丹药,此刻半聋半瞎,有些心疼,便没好气地薅了把她脑袋,用指尖磕了她脑门一下,对宣珏道:“我先去客栈拿东西,人来了帮我留一下。”
宣珏点头:“好。”
然后在谢重姒掌上写道:“好好休息。”
这几日齐岳找到新乐子了,隔三差五往这儿跑,非得找出点儿奸情才罢休。
宣珏怼了一次,也就由他。但尔玉醒了,齐岳还来的话……
会有点麻烦。
江州司不大管事,或者看他无害,也就随意。他有把握暂且接手照顾尔玉。
可齐岳,这小子跳脱找打,绝对要找事。
宣珏实在不想被他打搅。
上一世穷途末路,谢重姒也是张扬炙烈、不可一世的。
宣珏从未见过这般温顺脆弱需要依靠他人的她,有些近乎病态地迷恋这种感觉——像是将珍藏许久的明珠小心拢于掌心,没有其余人能够觊觎。
他略一思索,唤来人:“江州司是去哪个客栈?”
白棠回他:“看方位去了西北角角,应是明光酒栈,离城门挺近的那处。很多江湖武客会在那歇脚。”
和苏州最大的药铺反向,怪不得江州司还要再跑一趟。
宣珏想了想道:“这个点儿,齐岳要么在家,要么在赛马押注,你让人去寻他,然后
只要别来长阳山庄。
“是。”白棠应了声。
已至傍晚,谢重姒晒了太阳吃了东西后就躺回床上。
夕阳将窗台上的一盆金桔,拉扯出斜长的吊影。她朦朦胧胧,只能感到光影的变幻。
她猜测屋里点了灯。
有人塞了个小桔子给她。她摸摸看看,起先没认出是什么东西,等凑到鼻前轻嗅,嗅到隐约的甘甜味,才反应过来。
不过她故意笑着道:“吃的吗?可以啃嘛?”
师姐该不会是自个儿馋了,上街淘了些小零食吧?
那人回她:“可,但不好吃。观赏桔。清神静气的。”
谢重姒失望地“哦”了声,将小桔子摆放在枕边,闭目准备入睡,说了句:“师姐早点休息吧,这几日辛苦你了。改日请你吃饭——让叶竹烹饪。”
宣珏不轻不重地“嗯”了句,暂时没熄灭灯,倚靠在床边,没敢触碰谢重姒的手,只是轻轻抚过她鬓边垂落的长发,道:“重重,早点好起来。”
他希望她能依靠于自己,藏于心坎,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
但他更希望,她依旧明媚张扬,永远生机盎然,似那艳阳下明珠皎皎。
抬眸看去,惊艳而美。
让人挪不开眼。
宣珏说完,就拢掌于烛火旁,吹灭了灯。然后走出了卧房。
夕阳已沉,华灯初上,苏州城远处的光火点点,倒映水光。
他算了算时辰,齐岳应该和江州司对接上了,否则平日此时,齐岳早就闲人一个,大大咧咧地来他眼前晃悠。
不知怎的,宣珏眼皮跳了起来,他皱眉不语,随手拨弄了下逐渐笼在夜色里的竹筒,竹筒一歪,积水倾泻而下,水声潺湲。
“叮咚。”
“叮咚”一声,齐岳手中磕的铁核桃落入池子里,他慌忙去捞,捞起来后,在袖摆上擦拭起来,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什么玩意儿?我家没人流落在外啊!”
江州司抱臂在一旁,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奇道:“你家里人那么多,你全都知道全都了解?”
齐岳词穷了。他无可奈何地呻|吟一声,道:“行行行我信你了,你把家族令牌给我瞅瞅。不过我家令牌,都长一个样儿,我也分不清楚谁是谁的啊!有人仿制的都有可能,没准就是个冒牌加货,挂着玩儿的呢,你还当真……”
江州司无语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光华流转的白玉令牌,抛给齐岳,齐岳不得不前倾,伸手去接,差点没把自己绊了一跤,待看清令牌精致的白莲刻纹后,他话音顿住。
先是惊恐地抚摸其上纹路,再在窄小的牌侧,摸到一个小巧的“齐”字。是个很难被发现的阴刻。
齐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逐字逐句问江州司:“姑娘,你再和我说一遍,你这令牌怎么来的?”
江州司觉得这人真的是二楞傻子,没好气地重新打了遍手势,桃子阴阳怪气地开口:“还能怎么来的?尸体上捡来的行了吧。土匪杀了一对小年轻人,我没能拦住,小娘子奄奄一息的时候,托我将这玩意捎回来,说是求个落叶归根。”
她是有多闲,挖了坑埋人不算,还给自己这么没事找事。
齐岳咬牙问道:“那她夫君呢?什么样子?她又是什么样子?”
江州司耐着最后一点性子,回忆道:“她丈夫比他高半个头吧,两人衣着打扮都挺端整贵气的,长得也不差。哦就是她丈夫,和你有点像,看上去都傻乎乎的……”
齐岳浑身都在发抖。锦姑姑虽然是他的长辈,但
小时候经常抱他,带他一块儿玩。
少女时候的梦想是嫁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将军凯旋而归时,风风光光地迎她进门。
后来目睹家族阴暗,不大想再联姻蹉跎一生,也不想蝇营狗苟地沉浮氏族,竟和一个小家族的独子看对了眼,跟人私奔了。
他记得那晚,锦姑姑私奔前,来偷偷看过他,给他带了点果子点心,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道:“我走啦。”
“为什么一定要走呀?”齐岳当时小小一个,抬头问道。
“啊因为,在这里的话,就永远都逃不掉啊。”锦姑姑是这么回他的,“我只能向远处跑。哈哈哈你这什么眼神?阿敏他人不坏的,实诚,而且纯善,不会损人害己,赌坊里被人坑了银子都不敢回去踹凳子。我……”
她想了想,像是在想措辞,可想了半天也只说道:“我很喜欢他呀。”
她顿了顿,重复道:“我真的很喜欢他,想和他一直走下去。不过我还是舍不太得爹娘。唔……等以后我有孩子了,再回来看他二老吧,没准那时候,他们会原谅我,不生我的气了呢?”
齐岳猛地抬头,问江州司:“夫妻二人带了孩子没有?”
江州司被他眼底的伤痛给震住,先是缓缓摇头,没等齐岳吐口气,又打手势,桃子不知是看她手势缓慢,语调也不那么尖锐刺耳了,柔和些许,轻轻地道:“但是……小娘子怀孕了。一尸两命。”
齐岳左手俩铁皮核桃,这次都没拿住,全然落在了青石砖上,又滴溜溜滚入锦鲤池中。
接连噗哧两声,水花溅起落下,如人命枯萎凋零。
这次他没再去急急忙忙地捞,而是僵硬很久,才张嘴问道:“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江州司仔细思考后答道:“南华至古南山脉附近吧,那儿地势高,土匪好扎根。离姑苏城池其实也不算特别远,可惜了。”
再走几步路就能回家了。
齐岳勉强平顺了呼吸,按住哆嗦的手,道:“我、我让人去寻他们回来……我这就去找人。令牌给我就好,你不要再告知其余的齐家任何人。”
江州司才懒得再凑麻烦,消息带到就好。闻言瓷胚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漠地点头,准备离去。
“哦对……”齐岳一瞬间有种找不到主心骨的感觉,猛然想起前几日宣珏还提到过锦姑姑,深吸了口气道,“我去找离玉说下这件事。他还在长阳山庄对吧?”
江州司:“嗯。”
齐岳急急忙忙找来的时候,宣珏还没睡。在灯下看书,翻了几页,仍旧眼皮狂跳,便抬指按在眼上,将书卷搁在案边。
齐岳就是这时,招呼也不打,推门而入的。脸上惶恐还未褪去,喘了口气,道:“你果然在这。”
宣珏诧异地看他:“何事?”
这么惊慌失措的。
齐岳清了清沙哑的嗓:“离玉,你知道锦姑姑吧?她……”
烛火啪嚓一声炸响。
“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