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 扬州繁华依旧。
叶竹在画舫上乱逛了小半宿,靠岸后下船,还有些意犹未尽——她一个北方牧民出身, 既不晕船,也不惧水,算得上稀奇了。
就在她步伐轻快地走回长安栈, 想着怎么和殿下描绘今儿所见所闻时,听到附近有人在讨论私语:
“啊走水了?哪里啊!”
“就在前面不远处, 看到没有,那点通红的光。”
叶竹顺着方向抬头一望,果见刺目火光,在黑夜绒布里戳出不详的红点。
叶竹一怔,扯住个身边人就问:“大哥,劳烦问下, 是什么地方走水了?具体的地点?”
“诶?好像是……好像是客栈, 长安栈吧?哎姑娘你慢点跑!”
叶竹充耳不闻,脑袋一团浆糊,直到奔至长安栈楼前时, 才回过神来。
她手指颤抖, 七魂八魄统统出窍, 被看热闹的人死命拉住。七嘴八舌的话语包围住叶竹:
“不要命了吗?没看到烧成这样子,进不进去的!!”
“这丫头是住在里面吗?有东西落了?得了吧,捡条命不错了。”
“别说了。”也有人小声劝道, “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儿,是得有熟人住在里头啊!”
叶竹被那声“丫头”唤回了神, 这才发现脸颊冰凉, 全是眼泪。
她低头看自己为了画舫晚宴, 单独去排云纺换了的身新衣——女子扮相。
她甚至重新挽上发髻。
在这一刻,叶竹有种诡异危险的直觉:她必须保持这个扮相,这能救她的命。
特别是瞄到不远处,有几个抱臂向这边望来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时,叶竹这种直觉接近顶峰。
叶竹冷静下来,不再飞蛾扑火,周围凑热闹的夜猫子们也放开她。
有的夜猫子累了,哈欠连天地滚回家休息;有的夜猫子闹剧没看够,点评这救火速度差强人意;也有的心软,对叶竹劝道:“姑娘啊,节哀顺变,等过上几日,官爷们清出客栈理清残骸,再去认领吧。”
叶竹抹了把脸,咬牙升起了股狠劲,心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还不清楚什么情况呢,哭什么哭!
她不敢多停留,也学着谢重姒那开口唬人的连篇谎话:“我大哥在里面,呜……我就我大哥一个亲人了……要是他也没了,我真不知何去何从了……”
她本来是借机痛哭一顿,收拾好情绪再悄无声息离开,哪知她这样儿太楚楚可怜,有个旁边开包子铺的老大娘没忍住,对她道:“诶姑娘……要不,你去我家先借住几天吧?我正好缺个人卖餐点。”
叶竹身上有余银票,不少,三百两,短住不是问题。
可她犹豫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她需要隐匿身份,也需要趁机传信回京。
叶竹隔岸痛哭得倒也没错,反正谢重姒感觉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她会凫水,但从四楼啪嗒落入水里,四肢百骸先得被拍扁一次,好久才喘过气。
运河水又急又速,锦官想拽住她,又找不到下爪点,最后勾住她的束发就是一阵乱扯,谢重姒好歹稳住身形,头皮生疼——
谢重姒:“行了锦官,再抓下去要被你抓秃噜皮……”她还没说完,就呛了口水,从善如流地把下半句吞进肚子里:
她可不想和那群老和尚作伴。
方才宣珏体力不支,谢重姒想挽住他,但这么做高空坠落过于危险,一不小心俩人都得骨折,便松了手。
此刻缓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宣珏,聪明地没再张嘴,向宣珏游过去。
已顺
谢重姒仍旧不敢冒出水面太多,怕太过显眼被抓个正着。
她十分缓慢地靠近宣珏。
只一眼,就察觉不对劲。
宣珏目光涣散,几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盯着她一瞬不瞬。
谢重姒刚想说什么,就感到肩上一沉。
宣珏双眸紧闭,倒在了她肩上。
谢重姒下意识伸手抱住,触了一手粘腻,她一惊,想碰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地摸索宣珏后背,吸了口冷气。
不止是腿,后背也被火柱砸伤了。皮肉翻卷。
烧伤遇水,人不晕才怪。
谢重姒只感觉紧靠着她的这具身躯,正在缓缓冰冷。
身处激流,一人稳住,尚且不易,更何况带个更高更重的宣珏。若是理智,应当及时放手,趁着落水之人还未因求救本能,死命扒拉着她。
谢重姒皱着眉,拼尽全力送出最后一声哨音,一手拽着宣珏,另一只手臂伸出水面。
锦官应声而动,尖爪抓住那玄铁护腕,承担起部分重量。
谢重姒心想:锦官太显眼了。但求菩萨保护,能平安上岸。
熬过此劫,给您诸位修寺建庙塑金身。
睡得本就晚,先是和四个黑衣人斗智斗勇,再撞宣珏的房门,又奔逃跳水,在秋水运河里沉浮不定。谢重姒体力早消耗得七七八八,眼皮打架。
每次困冷时,她就一口咬在手臂上,清醒片刻。
同时,还要在宣珏耳畔提醒:“离玉,不能睡。”
也不知是她心里求菩萨告佛祖的,佛门看她这孽障终于皈依了,仁慈了次,他们闹出的这点动静,并未再引来黑衣人。
谢重姒不知熬了多久,也许有一个时辰,也许有两个时辰。
天光接近微亮,鱼肚白浮现。
她几近麻木的脚触到了松软沙土。
同样筋疲力竭的锦官吱都吱不出来了,放开她,跳到不远处的岸边朽木上,收翅梳羽。
到岸了。
宣珏坠入了个久远的梦。
那年春末,他自朱雀大道回家,遇到尔玉的步撵。
浩浩荡荡,奢华飘渺。
垂帘纱幕中,端坐的人掩唇轻笑,弯了弯含笑的杏眸,轻轻唤他:“离玉。”
离玉。
离玉……
是初春料峭时惊鸿一瞥,是秋猎围场上昭然烈焰,是孤魂只影时这世间唯一的寄托,是辗转不得眠时,避无可避的软肋逆鳞。
他来到太极殿上,众人咄咄相逼。看到另一个头戴冠冕、束发正襟的他,神色冷漠而淡然,寒声说道:“再有妄论此事者,斩。”
宣珏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何时何事——
御史台以头抢地,要他杀了谢重姒以绝后患。
明明是久远的过往,身处梦中,宣珏还是被这宫闱和所谓命运,压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顺了呼吸,梦里朦胧了层清丽亮色。
灼灼桃花自幼苗成长绽放,不过一瞬,便枝桠满头。
桃花树下立了个人,背对他,听到脚步,转过头来,笑意也灿若桃花:“呀,离玉!”
宣珏醒了过来。
梦里三千世界,恍然如若一生。像是将有温软美好,也有肝胆俱裂的前辈子,重新走了一遍。
他有点恍然。
这时,屋里突然亮了起来,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刺目的光让宣珏下意识眯了眯眼,他听到谢重姒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