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熟悉的“白莲”句式语气,让秦云杉一时有些懵,还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谢重姒道:“娘娘,我有些乏了。就不留你啦!叶竹,送娘娘出去吧。”
秦云杉脸色发白,没来得及阻止叶竹端来金灿佩物。只能眼睁睁看着婢女撤了她送来的补品,换上更为贵重的赠礼。
这……不是她想要的啊!
她缺这点儿首饰吗?!
“娘娘。”叶竹忙完,开口柔声道,“奴婢送您回蓬莱殿。”
然后率先踏步而出。
秦云杉只得咬牙跟上,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等两人走后,谢重姒心情不错。
她本就饰品一箩筐,半辈子都用不完,正好送给秦云杉。
秦云杉穿衣打扮风格清汤寡水,不可能真敢把她赠的那些金钗银饰,挂在身上。
刻有皇家烙印的东西,也不能卖出去换钱。
只可能赠送给别人,或是打赏用途。
她还能顺便知晓,秦云杉同谁有交集。
总之,这些饰品,对秦云杉来说,除了添堵百无一用,还抹去这些补品的昂贵价值。
想必秦云杉如鲠在喉,谢重姒心甚宽慰。
氏族在秦家带领下,盘踞一方,鱼肉百姓。
明中暗里,也没少给朝堂带来动乱。
慢慢来。
谢重姒不知想到了什么,杏眸带笑意,弯了弯眼。
反正来日方长——
她总能把这痼疾顽瘤,一个个拔除。
望都居大齐腹地,南来北往之人,四面八方之景,繁华靡丽。但也有清幽之所,譬如寒山寺。
这日,寺庙阳光明媚,莺雀已上树梢,啼鸣婉转。
有僧人在扫千层台阶。听闻脚步,回头:“呀!宣公子来了呀?”
宣珏寻常世家公子的打扮,白衣紫冠,腰间别了白玉笛。闻言,轻笑颔首:“小师父。住持邀我。”
说来也怪,宣珏不笑时,甚至比他那冷面修罗的兄长还生人勿近,但唇角微勾时,又如晴光映雪,让人心生亲近。
“哦哦!”小僧人指向别院,“公子来得真早,师父八成还在睡。”
宣珏向他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走进别院。
寺庙偏殿有些年头了,红墙上青苔斑驳,金顶也残损脱落。倒是里面的佛像,庄严依旧,宝相光华,捻花垂眸,端视苍生。
里头铺盖躺了人,呼呼大睡。宣珏没吵他,站在三丈来高的佛陀像前,敛眸俯首,合掌拜了三拜。又在一旁棋案坐下,静默地复盘残局。
又过了会,地上躺着睡的人才“啊哈”伸了个懒腰,揉眼起身,唤他的字:“啊离玉来了啊。什么时辰了?”
“尚早。”宣珏道。
住持伸长脖子往院里一望,见日上殿顶,哼哼唧唧:“都快巳时了。下次直接把小老儿喊醒就行咯,是我邀你来下续棋,没有让你等的道理。”
宣珏落了一子:“那下次唤您。”
两人下棋很慢,一局还未落幕,已至午间。廊檐新飞乳燕,叫声轻嫩。
住持抓挠了下并不存在的头发,皱眉:“不好,刚刚那步棋我下得不好,撤了重来。”
宣珏不让:“落子无悔。”
行经之事,定局既成。
落子当不悔。
住持意有所指般挤眉弄眼,笑道:“不,对于上天眷顾之人来说,落子可悔,人生亦如是。”
宣珏一愣,没反应过来,让老和尚捻走了下错的子,他还大言不惭:“贫僧呐,就是这天选之人。”
“…
快速调整了几路,不出三步,住持就瞪着眼奇道:“不应该啊。”
宣珏风轻云淡地将棋子扔回棋盒。方才住持不悔棋的话,他俩至少能中盘厮杀。现在么……
他快赢了。
住持歪头瞥了眼佛像,干脆撂子道:“哎不下啦不下啦,有人来找你。”
一看就是不想认输。
宣珏疑惑挑眉,就听见院外传来嚷嚷声:“离玉?在吗?!”
“小戚将军回京了吧?”住持端起凉茶咽了口,“听这声,还挺急的。否则不至于远道来此。”
寒山寺那千层长阶,得走大半时辰。
……戚文澜。
细窗切割的光块,给宣珏镀了层金,他目光幽幽,瞧不出喜怒,下颚却收紧了。
戚家在朝炙手可热,戚老将军久驻边疆,积威甚重,女儿戚贵妃更是掌六宫印。
而戚文澜,是老来子,母亲和亲姐宠着。若非出生武将杀神处,隔三差五被他爹捎去西北吃沙喝风,好歹有几分铁血脾性,否则只怕被养废成败絮其中的花架子。
与他相识四载,若算上前世,有……小二十年。
文人喜欢取雅称,总把他俩对比,说是京中双壁——似是暗示着,不管对于什么,他们总要一争高下。
像是有僧人指明了方向,劝佛门重地不宜喧哗,戚文澜声小下去,踏步进来。
他少年气极重,鲜衣怒马轻狂人,束着高挑马尾,肩覆轻铠,背上负剑,见到窗前对弈的二人,大喜道:“我前几日去宣家找你,你都不在。实在等不及,来这碰运气,果然又扎这儿了。”
戚文澜从边境归京。宣珏不想见他,即便居家,也让仆人假托有事,没料到这位祖宗摸到了山上,他语气浅淡:“何事?”
戚文澜天生不会看人眼色,没察觉宣珏疏离异样,压低声道:“父亲托我捎信回来。让我查点儿事。我……”
他看了笑眯眯的住持一眼,欲言又止,而住持巴不得赖掉这场棋,赶忙道:“贫僧有客人要接待,先去前殿陪香客了,两位慢聊。若不急,留下来用个斋饭。”
说着,便要打乱棋盘起身离开。
哪想到宣珏深深看了眼盘面布局,记下黑白棋位,还帮着住持收起棋子,风轻云淡地道:“行,改日续。”
住持刚走出佛殿,听他这不下完不罢休的意思,险些在台阶青苔上滑了一脚,嘟囔着离开了。
戚文澜这才继续开口:“你近来有空没,帮帮我?”
宣珏婉拒:“准备明年秋闱。”
戚文澜掐指一算:“这不还有一年半么。以你水准,临时抱个佛脚,都胜过万千人了。”又在宣珏面前坐下,头疼无奈:“你也知道我的,我连官职品阶都摸不清楚,见着打官腔的就脑壳疼。就当帮兄弟个忙,下次请你喝酒如何?”
这棒槌听不懂暗意,宣珏只好拿宣琮出来震人:“兄长不许我搀和这些。”
提到宣二阎罗王,戚文澜肃然起敬:“那咱们偷偷干,不让他知道。”
宣珏:“……”
幽微的怒意挟前世风雨而来,他深吸了口气,才道:“戚将军托你查什么?”
“兵马粮草,明年运往前线的。”戚文澜解释,“粮草是兵部调运,层层把控,倒是不会有太大问题。就是这马,去年也拉了一批去西境,但不好使,病死累死的太多。我爹觉得有猫腻,把我支了回来。”
宣珏正准备起身,然后指点几句就找个借口彻底推掉,却忽然一顿,奇道:“将军底下副将、
“他三天前回边关了。”
“常将军?”
“难得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我爹说这个时候打扰人家太缺德。”
“颜副将?”
“颜舒将军?”戚文澜这才正经几分,“本该是他查的,我可能就捎个家书。可是,他负责迎公主回京,不知怎的,比约定时日晚了四五天,之后又是风雪,没能回边境,我爹消息传不到,干脆让我做这劳力了。再者,颜舒也接了陛下的差事,分身乏术。”
宣珏沉默片刻,才道:“是接,那位在外三载的殿下么?”
一提谢重姒,戚文澜来了精神:“是啊是啊,谢……尔玉公主嘛。她也是,到望都了都不告诉我一声。还是拜访颜舒后,听他提的。”
宣珏默不作声地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等没话闭嘴了,才淡淡地道:“找个风和日丽的天,去守拙园跑一趟吧。”
太仆寺掌管马匹,而守拙园紧挨着太仆寺,是皇家和京中贵人圈养奇珍异兽之处。
戚文澜只以为他应了,想暗中调查,松了口气。
距离谢重姒回宫,一月有余了。
叶竹同她尚还生疏,谢重姒有意亲近。叶竹是北漠人,游牧多,谢重姒便聊苍鹰烈马、隐没雪原之下夏日露出根系的草木、塞外的狂沙,还有整个部落聚在一起的篝火晚宴。
一来二去,和叶竹熟稔了起来。
有日,提到叶竹家肥壮的牛羊和骏马时,谢重姒正在庭里看着已然浓绿的柳树出神。
她喃喃:“宫里闷不下去了。”
近来谢重姒深居简出,一是因为春寒料峭;二是她避开宣珏可能出现的场所,也懒得去京中城里转悠。
可今日暖阳实在明媚,也不冷,谢重姒心痒难耐,披了件外氅,对叶竹道:“小叶子,带你去跑马场跑马。”
叶竹自然乐意,鞍前马后收拾妥当,和谢重姒来了守拙园,问道:“诶殿下,您会骑马?”
“当然。”谢重姒扬头笑道,“鬼谷群山环绕,这些高原谷地草长莺飞时,很多人跑马相赛。我也捡了点皮毛学……咦?戚家的马?”
除却狮虎白象的高猛兽类,朝臣贵族,也会将自家的烈马寄放于此。比如谢重姒那匹火红的西域汗血,圈养此处——因为附近草场广阔,适合养育。
所以,乍一看挂着戚家铁徽的马,谢重姒没多想,直到又走进几步,看到铁徽边缘小字,才诧异道:“文澜回京了?这是他的坐骑。”
戚文澜满大齐乱窜,偶会去边关杀敌历练,有时南下剿匪除寇,但更多的时候,都在京城闲逛。
守拙园的确是他爱来的地儿。
上辈子,她回京忘了告知戚文澜,也是在守拙园撞见他。这位爷还生了一场闷气。
倒是正好,还挺想瞧见戚文澜一面的。
正想着,就听到戚文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新来了三只苍鹰,长得挺像尔玉以前驯的,啧,我也想熬一头,但太费时了。”
戚文澜灰黑箭袖短袍,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侧脸俊秀挺拔,摸摸下巴,对身旁道:“哦对,我以前替陛下传过信,见过她养的鹰们。”
来了?
谢重姒侧耳,转身抬眸,回望过去。
一看,谢重姒僵在原地。
戚文澜还是那轻狂少年样,身侧,跟着个和他身量相当的青年,白衣长袖,远眉深目,极清润的眸里带了笑意,只一站在那,就有风光霁月、春色缱绻感。
他颔首,轻声同戚文澜说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