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一天, 程丹若见了上门的张鹤。
她以审视女婿的目光,打量他数遍,微微一笑:“高松来了, 坐。”
“不敢。”张鹤垂手立在厅堂,“下官有话要说。”
程丹若也不喜欢绕弯子, 道:“好, 你说。”
“下官今年二十有三,原是安徽人,母家姓张, 由外祖父、外祖母抚养长大,但因生父之故,年少离家, 已与族中断了联系。前些年两位长辈相继过世,便再也不曾回去。”
张鹤平淡地介绍自己的出身,不卑不亢道,“在下孤家寡人,若非公子提携, 不过是一浪荡子弟,如今侥幸得了官位, 也算安定了,便想成家立业。”
程丹若道:“这也是应该的。”
“下官想求娶夫人身边的玛瑙姑娘。”张鹤单刀直入,“还望夫人允准。”
程丹若反问:“为什么是玛瑙?”
“玛瑙姑娘秀外慧中,待人和气大方,行事妥当,是少有的好女子。”张鹤简明扼要,“下官对她颇有好感,也认为她会是一位贤妻良母。”
程丹若道:“玛瑙自然样样都好, 偏有一样叫人遗憾。”
张鹤正面回答了她的疑问:“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在下囿于身世,总有事不如人,若说不在意,自然是假话——我心里在意得很。”
“这倒是稀奇了。”她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高娶自然好,可我卑而妻尊,她难免嫌我,我难免疑她,夫妻一体,如此怎能长久?”张鹤道,“不如俱是不如人,不相疑也不嫌弃,好生过日子。”
程丹若提醒他:“你没有父母族人提携,岳丈于你有莫大助益。”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张鹤记起了自己救下的母女,“疼女儿的人家,未必心甘情愿嫁我,不疼女儿的岳丈,女婿更是外人。”
程丹若一时沉吟。
她听出来了,张鹤因为从前的经历,心中多少自卑,可自卑之外,又有自傲,认为自己就能打拼出前程,不屑于一个高攀岳家。
张鹤道:“还有一重缘由,恐冒犯夫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丹若忍俊不禁:“且说来,我倒是想听听你怎么个冒犯法。”
“谢夫人宽宏。”张鹤正色道,“公子神仙之质,玉璋之德,显贵之身,当初执意娶夫人,难道旁人眼中就匹配了吗?然则公子未至而立便任巡抚,夫人之功当居首位。可见娶妻未必看门第出身,人才是最要紧的。”
顿了一顿,又道,“妻凭夫贵,无论出身如何,若嫁了我,便是我的妻子,富贵随我,贫贱也随我,又何必在意呢。”
这马屁是一拍拍了俩,着实高明。
但程丹若听罢,仍旧没有首肯:“你的心意我已知晓,先下去吧。”
张鹤闻言,并不纠缠,低头拱手:“下官告退。”
干脆得走了。
程丹若端起茶盏。
玛瑙自屏风后绕了出来,替她换成温茶:“这茶冷了,夫人仔细胃凉。”
程丹若笑笑,接过热茶抿口,问:“你也听见了,怎么想?”
玛瑙仔细想了想,道:“奴婢有些受宠若惊。”
“还有呢?”
“还有些高兴。”玛瑙熟知她脾性,直陈心意,“别人取中我,我也怕他们看重的是我在夫人跟前的脸面,可张大爷是官儿,能看上我这做奴婢的,怎么都该有七八分是取中我这人。”
她唇角微扬,“他嘴上说的是爷如何,其实是说我有几分像夫人呢,我心里实在高兴得很。”
程丹若中肯道:“平心而论,这门婚事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运道,可人嘴上说得再好听,嫁过去就难反悔了。”
“嫁给谁不是这样呢?”玛瑙笑了笑,竟无多少惧意,“我如今还是奴婢呢,难道会比这会儿还糟么。”
程丹若一想,还真是这个理。
但她还有顾虑,警告她:“人心易变。”
“奴婢知道。”玛瑙点点头,“穷汉有钱了还要讨个小,可既然人人都会变,总不能因为怕他变了,就不嫁人了吧。”
程丹若以前还真是这么想的。
不成亲,就不会受制于人,只是后来,谢玄英改变了她的想法。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程丹若吐出口气。
玛瑙不是她,她对婚姻有憧憬,张鹤这样的丈夫,怎么都比管事小厮好,错过了怕是要生怨恨。
她叮嘱道:“先别说出去,等你放良了,让他上门来求再说。”
玛瑙的眼中闪过光亮,她咬咬唇,按住起伏的心绪:“是,奴婢省的。”
傍晚,谢玄英回家。
他瞅瞅玛瑙,丫鬟的眼神比平时更亮,再瞅瞅程丹若,正搂着麦子梳毛,表情平淡,就知道结果了。
“高松不是负心薄幸之辈。”谢玄英道,“你尽管放心。”
“或许吧。”她放开不耐烦的麦子,给了它一巴掌,“他似乎是那种不屑负心的人,这股傲气有点像你。”
谢玄英挑眉:“像我?”
程丹若瞧他:“你不觉得吗?”
“高松娶妻的眼光像我。”他道,“不问出身,只求真人。”
程丹若道:“不一样,他看上了玛瑙,却不是对她动了真心。”
“天长日久地真心相待,自然就会有真心。”谢玄英瞥她,“就像某人。”
程丹若怔了怔,居然没法反驳。
春风送来窗外碧桃的芬芳。
程丹若收好腿上的毯子,上面都是猫毛,叫小雀拿出去打理,又道:“玛瑙要嫁人也得下半年,上半年事情太多了。”
她努努嘴,“隔壁的新门开好了,挑个好日子,里外打扫干净,就让韶儿和爱娘搬过去。前院让金先生看着,后院就让梅蕊当家,她们也好松快点。”
一天到晚在监护人的眼皮子底下,打双陆、看话本都不痛快。
谢玄英道:“还是得物色个合适的先生,让金先生去考个秀才。”
金仕达只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是,实在不行。
程丹若愁死了:“没人啊。”
谢玄英道:“等我巡视寨堡回来,再去清平看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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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很忙。
谢玄英记挂着抚恤的事,等名单统计完毕,便组织人手发放抚恤金。
当天,军营的空地上人山人海,帐中的骨灰盒堆如山叠。
没多废话,李伯武开始念名单。
“王二狗,贵州卫大石千户所,三十二岁,杀敌五人,攻城三次,抚恤银二十两。”
三个士卒走了进来,领头的说:“我是王二狗的上官,这是他的两个同乡,王柱子和吴有桥。”
师爷拿出一张纸:“画押,上官左边,领钱的右边。”
他们老老实实地摁手印。
有人递给他们一个木盒,上面写着“王二狗”三个字,旁边一人递过纸包,是二十两银子。
两个同乡一个接骨灰,一个接钱,正打算告退,抬头差点腿软。
“谢、谢将军。”
没错,捧出骨灰盒的就是谢玄英本人:“拿好,别摔了。”
“是是。”他们低头哈腰,诚惶诚恐地退下。
细雨霏霏,营帐敞开,数千军士立在外头,人人都看得清楚,一时肃然。
李伯武继续念名单,骨灰盒就这样一个个被接走,慢慢的,人们听见了似有若无的哽咽。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可谁能想到回来的,已经不是活人,只是一捧骨灰。
帐子的角落里,几个中年人互相交换了眼色。
他们是本次捐款的大户,原以为今天走过场,晚点就能和巡抚大人套近乎,可看这情况,怕是没工夫睬他们了。
都是机灵人,没有人出声,只安静观察。
没多久,就弄明白了七七八八。
抚恤银的数目不等,遵照生前的军功定的数,多的二三十两,少的也有五两。但不管多少,至少需要两人画押,一人领钱,一人见证。
他们熟知本地的情况,暗暗点头。
十里八乡的军户子弟都是认识的,这么大的阵仗,亲人定能知道亡者有抚恤,若没见着钱,一定会闹个明白。如此,昧下钱财的可能就小了许多,谁都不想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
流民和军户略有不同,不少人有亲属,确认身份便可领走。
夷民则不逐一发放,交给他们领头的人拿着,由他们回去自行解决。
剩下的则是没有亲人也没有乡亲的流民,由官府出面统一安葬。
“赵员外,算算这花销,数目可了不得了。”其中一位富户小声道,“和咱们捐的数目差不离。”
赵员外年纪不小,须发皆白,手中盘着菩提珠:“难得、难得。”
另一个则低声问起了主意:“费大爷,您看咱们要不要再捐点儿?”是不是数目不够啊。
费大爷瞧着四面八方的视线,暗暗得意,说出自家夫人的消息:“听说程夫人要建学,机会有的是。”
“不愧是费爷。”众人奉承了起来。
“咳。”说累了的李伯武清清嗓,端起茶。
他们立即噤声。
帐中又恢复了肃穆。
雨变大了。
杜功掸掉肩头的雨珠,将斗笠放在一边,接过了谢玄英递来的两个骨灰盒。
一个属于同村兄长的骨灰,一个属于他的部下。
他双手接过木盒,里头轻飘飘的,一点不重。
杜功知道这是为什么,战场条件有限,柴火也有限,尸首不是一具具火化的,而是堆在一起焚烧,混着抓一把就算装殓了。
大家都知道,但都不是很在意。
不曝尸荒野就很好了,死后能有个盒安身,能给家里一个念想,足矣。
还有一个荒唐的家伙,居然说:“这样挺好,我家里没人了,以后能分点兄弟的香火,不至于做孤魂野鬼。”
然后,他就变成了这盒骨灰。
杜功轻轻叹了口气。
他收拢怀抱,带走了两盒骨灰,还有两份抚恤银。同乡大哥的,给他小妹子,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嫁到外村去的妹妹,生怕受了欺负。
部下的,就留着为他认个干儿子,买两亩田,逢年过节上柱香。
如此,他们应当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