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疑似感染的病患, 只有四个勉强过了皮试。
程丹若给这四个幸运儿注射了青霉素原液,又给其他四人开了对症的中药方。
“别想太多,好好养病。”她宽慰几句, 看看青霉素还剩了不少,准备去诊断一下其他外伤严重的人, 有苗头就打上。
早发现早治疗是永远的真理。
重伤的人比她想象得多, 病症也比她想的更复杂。
刀、枪、箭之类的外伤姑且不提, 还有断骨、气胸、喉痹、痈疽、皮疹。
她好像瞬间回到了急诊室, 什么情况都有,完全应付不过来。
只能挑自己会的, 缝合一下伤口,清创引流什么的。好在这次也带了惠民药局的大夫, 由他们帮手, 勉强能每个人都看一下。
她忙忙碌碌,也就没留意病人从窃窃私语, 变得十分安静。
切开脓肿, 引流, 冲洗,缝合。
程丹若最喜欢缝合的工作,将破碎的人体重新还原, 有一种别样的成就感。
记得当初,她是班里打结最好最快的一个,而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上一台简单手术, 蹭到一次缝皮的任务。
世事难料。
面前的都是徘徊在icu门口的重病患者,有的人运气好,只是肠子被拖出来, 洗洗还能塞回去,有的肢体坏死,已经呈现青黑色。
程丹若让人把他挪到外头,麻药灌下去,光速截肢。
又有人呼吸困难,冷汗不止,脉搏增快,近乎休克,是开放性气胸。程丹若拿了纱布和棉花堵住创口,准备等闭合后再抽气治疗。
还没忙完,出现了第二个症状相似的患者,一样的呼吸困难,可胸廓丰满,叩诊是浊音,却是血胸。
程丹若拿针筒给他抽血。
抽出的血液静置,看看一会儿是否凝结,以判断出血是否停止,没忘记蒸馏水稀释后混摇,见液体十分浑浊,便知道有感染的情况,赶紧打一针青霉素。
他运气很好,抽出的血液不久便凝结了,可见体内已不再出血。
程丹若松了口气,要是一直出血,就得开胸探查。眼下这环境怎么能剖胸,剖开能止血,也抗不过感染。
“水。”
她洗手清洁,抓紧时间去看下一位病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帐中不断有人咽气,不断有尸体被抬出去。程丹若屏蔽掉外界的响动,只专注于手上的病人。
等回神,日暮西山,一天已然过去。
她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决定下班:“钱大夫、范大夫,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惠民药局的两位大夫点点头:“您放心,我们在这儿守着。”
年轻点的范大夫说:“今晚我带人值守。”
“辛苦。”病房制度在贵州演练过,众人都很熟悉,程丹若没什么不放心的,顺手清理掉桌边的纱布,提着垃圾篓走了。
安静一下午的营帐,终于热闹起来。
“老大夫,这真是抚台夫人啊?”神智清醒的人,一面喝盐糖水补液,一面小声问,“看着不像。”
“晌午抚台不是来过了么。”类似的问题,钱大夫回答过无数次,头也不抬地继续下针,“程夫人就是这性子,喜欢亲力亲为。”
范大夫补充:“程夫人是平民出身,后来进宫做了女官,原就是个大夫。之前在山西,她治好了一场鼠疫呢。”
“怪不得。”被截肢的病人有气无力地说,“她下刀可真利索,不比我这杀猪的差啊。”
钱大夫笑呵呵地说:“这可比杀猪难多了,血流太多,人就没命了。”又说,“小兄弟好胆量,方才愣是一声没吭啊。”
“关二爷刮骨疗伤,咱也不能差——啊!”伤口牵动,哪怕有麻药,他也痛得满头大汗,“疼、疼、疼!”
钱大夫立马下针:“忍忍,别动,欸,好咧。”
其他人见他们这般好说话,按捺不住。
“大夫,我也疼。”
“俺肚子胀。”
“我的手,我的手……”
“水,给我水。”
伤兵营里呼天抢地,凄惨之中,却透露出顽强的生命力。
-
病人们在努力想要活下去,程丹若在努力吃饭。
她今天没吃午饭。
谢玄英坐在她对面,脸色黑得和锅底似的,活像是改行扮包拯了。
“你不知道饿吗?”他气得半死,还要控制音量,“连吃饭都能忘?”
程丹若舀了满满一勺米饭,大口塞进嘴里。
他问:“药喝了吗?”
程丹若开始吃菜,今天的菜是咸肉炖蛋,味道很不错,适合劳动一天的人。
谢玄英更来气了:“心虚是不是?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照顾自己,大夫是怎么说的?每天要及时服药,不能间断。”
程丹若顿了顿,主动舀了野鸡汤喝。
这是她的独家专供,别人也没汤汤水水喝。
“要不是我喂你吃了半天糕点,你非饿坏不可。”谢玄英意见很大。
然而,这句话让一直闷头苦吃的程丹若有了反应。她抬首,问:“你喂我吃?对啊,我记得我吃过东西。”
一整天没进食肯定会低血糖,可她傍晚也只是有点饿,没有头晕眼花的感觉,当然是吃过的。
他太理直气壮,搞得她以为是错觉,心虚了半天。
谢玄英没意识到她的变化,还道:“不是我喂你,还想谁喂你?”
“那你凶什么凶?”她背挺直了,声音也大了,“我不是吃了吗?”
谢玄英反驳:“我不喂你,你能吃?再说糕点也不能当饭吃。”
“反正我吃了。”她说,“你凭什么凶我。”
谢玄英被她绕进去:“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现在。”程丹若瞥过眼风,“三堂会审,好大的威风。”
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怎么不吃饭,饭都要凉了。”她反问,“吃冷饭对胃不好,胃不好的人还吃冷饭,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谢玄英:“……”
他定定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又别过脸,才伸手擦掉她脸颊的肉汁:“算了,下不为例。”
程丹若给他夹了一块咸肉,表示和好。
但和好归和好,她总这样废寝忘食,谢玄英着实放不下心,故意板起脸,威胁恫吓:“再被我发现不好好吃饭,就让你吃折耳根。”
程丹若瞄他。
他:“?”
“你是不是吃过了?”她咬着筷子,“缺粮?”
谢玄英端起碗:“吃饭,饭冷了。”
程丹若还想说什么,他一筷子咸肉塞到她嘴里,成功堵住了后面的话。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烛光昏沉,空气飘来清凉的雨丝。
谢玄英走到窗边:“明天该回去了吧。”
“嗯。”程丹若今天这么赶,很大原因是想把自己擅长的病人处理完,早点回安顺,免得给他添乱,“吃过午饭走。”
“好。”谢玄英应着,瞧了会儿星象,判断道,“看着明儿不会下大雨,路上好走。”
“贵州就是雨多。”程丹若清点药品,青霉素还剩少许,明天给感染的人再打一针就差不多了。
所以,她必须回安顺,尽快做出新的一批青霉素备着,以防不测。
“秋天比我想的冷。”谢玄英合拢窗户,“尤其是夜里,你晚上睡觉记得添条被子。”
“要你说。”她道,“我把玛瑙叫过来了,两个孩子看不过来。”
谢玄英奇怪:“不是只有赤韶?还有谁?”
“我聘了个西宾,教赤韶读书的,他有个女儿,两个姑娘岁数差不多,我让她们待一块儿。”
他道:“别烦着你就好。”
“做做面子而已。”程丹若对新认的义女定位明确,“你这边顺利的话,我下次就把她带来,也好收拢人心。”
谢玄英思考了会儿,觉得打下安南后,永宁会安全许多,颔首同意:“好。”
气氛顿时松快。
程丹若也不收拾东西了,今天忙活一天,肩膀都是僵的,赶忙叫热水泡脚,准备早点睡觉。出门在外,没有泡脚的药材包,可微烫的水浸没足背,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气。
谢玄英见状,立马脱掉靴袜,强行在木盆里占了个位置。
“你又来。”她踩他两脚,习惯地让出一半的空隙。
水位上升,没到小腿肚,静脉曲张都好了不少。
泡过脚,简单洗漱就钻进被窝睡觉。
贵州秋冬的温差确实不小,程丹若没一会儿就觉得冷飕飕的,于是翻个身,贴住他的手臂。
谢玄英立时搂紧她:“冷吗?”
“不冷。”她身体累,却不想早早睡去,找话题,“打算什么时候打安南?”
他算算时间:“再过三天吧。”
“鲁郎中的速度没这么快,就这几天,不知道能说服几家。”程丹若说,“我听其他寨子的人说,黑劳很有本事,白伽也有点古怪,你要小心。”
谢玄英问:“古怪?”
“她是蛊婆,我估计是熟谙药性的人。”她道,“小心水源被下药,还有,一些香草点燃后有致幻的成分,避开下风口为好。”
“我知道了。”谢玄英记下了这件事。
*
某寨,月色幽暗。
赤硕躺在床上,太阳穴一阵阵抽动,四肢僵硬,仿佛被冻住了。
眼前的屋梁出现诡异的重影,一些奇怪的小人匍匐在房顶,裂开大嘴瞧着他,像是好奇的孩子,也像是贪婪的野兽。
什么东西?他定定地看着他们,回忆今天的晚饭。
没有菌子之类的东西,都是各种肉,兔子,鸡,还有一只腌了半年的狼腿,很难吃。
是太累做梦了吗?他正想着,小人的身体却忽然拉长,变得纤长苗条,背后裂出一片片的重影。
像是蝴蝶。
像是小时候,被他撕成两半的蝴蝶。
“不要——”
“不要啊——”
是谁……朦胧的倩影出现,朝他伸出手,她是谁……是……娘!
赤硕似乎想起了什么,身体反弓弹起,一下又能动了。
幻影消失无踪。
窗外传来人面枭古怪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