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旅途劳顿,但程丹若许久没有离开大同,倒也愿意去太原看一看。
当然,离家前必须安排好各项事务。
比如,送贺家两位姑娘回家,权当放假,再比如,让竹篱跟着一块儿去太原。
这倒不是说疑她们,或者不信任谢玄英,只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避嫌是一种保护。
若不然,万一遇见什么离谱的巧合,大家都冤枉,大家都要赔上半辈子,何苦来哉?
她想得周到,却不料谢玄英想得更周到——他提前一天说自己要下乡劝农,为期半月,次日才让程丹若安排竹篱随行。
如此,林妈妈倒也没有疑虑。
准备妥当,程丹若才带上方嫣,一道去往太原。
草长莺飞,微风凉爽。
路途漫漫难打发,最适合聊天。
程丹若斟了一杯茶给方嫣,不聊公务,反倒是问起宫里的琐事:“内安乐堂还好吗?”
可寻常的小病小痛到也能看。几位女史、掌药也一直研读医书,不曾懈怠。”
程丹若大感欣慰:“那就太好了。”
她离宫外放,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安乐堂。不夸张的说,数万宫人的看病吃药,都要靠它,关乎人命呢。
不知是否出门在外,没有宫廷的压抑,方嫣比从前更爱说话:“您留下的方子我们都在用,去年秋天收了好些菊花,时常蒸熏,已经好得多了。”
程丹若道:“真要看不清了,配副眼镜才好。”
“我远处就瞧不太清。”方嫣也有点心动,“眼镜可贵?”
“普通的也就几两银子,等到了太原去铺子看看好了。”话毕,怕方嫣婉拒,她补充道,“我正好也想买些东西。”
方嫣感激地笑笑,连忙答应。
程丹若道:“茶要凉了。”
她便喝了口茶,舌尖是菊花茶淡淡的清苦味,不由道:“似乎不是山西的菊花?”
“浙江送来的。”程丹若道,“我父家在海宁,离嘉兴很近,他们那里盛产的杭白菊,气味与野菊不同。”
“怪不得。”
聊了会儿茶叶,程丹若自然地带出话题:“尚宫身体可好?”
“去年忙了一些,似乎有些咳嗽,今年倒是好多了。”方嫣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可是忙选秀的事?去年来山西,正巧遇见了几个秀女。”
方嫣诧异:“莫非是宁嫔?”
程丹若问:“姓什么?”
“何。”方嫣笑道,“宁嫔可是宫里的红人呢。”
“莫非生得美?”
“是极,美而出尘,我见犹怜。”方嫣道,“陛下时常召其侍寝。”
程丹若关切地问:“可有好消息?”
方嫣深深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宫人们的要求很低,并不奢求一步登天,大富大贵,只希望有个安稳的环境,平安活到出宫。
柴贵妃秉性贤良,皇帝也不嗜杀滥杀,宫人们打心眼里希望圣人有子,免得皇位更替惹出风波,平白葬送性命。
谁都不想死,谁都想过平稳的生活。
可惜啊……
程丹若道:“除了宁嫔呢?”
“还有薛贵人、李美人和曹美人。”方嫣随口道,“都是去年选秀出来的,脾气和顺,如今王掌籍在教她们读书识字。”
程丹若顺势问:“絮娘还好吗?”
“王掌籍有个阁老祖父,能有什么不好的?”方嫣笑了,“她时常同人斗诗,还会作画,前些日子给贵妃画了一幅《春日图》,连陛下都夸好呢。”
程丹若霎时失笑,王咏絮的生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岁月静好。
但这终究是独属于她的特权。
“那便好。”程丹若又问候了其他的熟人,得知众人皆好,这才安心。
她没有问起石大伴的事。
又过几日,太原到了。
太原位于山西腹地,几面环山,有一部分平原,还有汾水流过,比大同要更繁华一些,但也是边防重镇,同样有高大厚实的围墙,和完善充沛的军事力量。
程丹若提前派人打前站,包下了一间客栈,与方嫣住了进去。
“大同离边境太近,真有个万一,织机和人都不好撤离。”她解释,“太原总归好些。而且,昌顺号的本家就在这里,行事更便宜。”
太原程家在太原府也算大族,名下不知道多少土地,在衙门里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设立大本营,不怕被人下绊子。
“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来过。”程丹若朝方嫣笑了笑,“这次过来,我没有通知他们。”
方嫣不禁讶然。作为尚功局中以技术升职的女官,她擅长针线剪裁,对人情世故却是平平。这次办差,她其实抱着程丹若给她看什么,回去就照样禀告的打算。
当然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尚功局应对上头的检查有准备,以己推人,程丹若应该也如此。
方嫣完全没打算追根究底,因此,程丹若这样推心置腹,反倒把她弄蒙了。
“而且,我打算隐瞒你‘钦差’的身份。”程丹若仔细道,“你扮作我找的绣娘一块儿过去,看到什么就记下来,回宫如实禀报就行了。”
方嫣迟疑道:“这……”
“我们都是为陛下办差的。”程丹若笑了,“差事办得好不好姑且不说,最要紧的是忠心。”
方嫣毕竟不笨,恍然道:“是是,多谢司宝提点。”
程丹若道:“我们先在府城里逛一逛,打听一下长宝暖的事。”
方嫣没有主见:“我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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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休整一晚,次日,程丹若换上家常衣物,打扮成寻常的富家太太,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方嫣一起在府城闲逛。
太原商铺林立,品种众多,虽然不如京城繁华,却有边境的特色。
她们逛了杂货铺子,方嫣买了几副眼镜,程丹若定了玻璃器皿,又吃了焖面、头脑和沾片子。
而后,假作无意地路过长宝暖的铺子。
方嫣围观了太原的妇人赊毛线、交毛衣和卖羊毛的过程。与大同差不离,只是如今多了卖羊毛的人,都是单个人家,趁着进城的功夫,卖上一、两筐。
小二挑挑拣拣,太脏的要减重,湿的干脆不收,让他们明日再来。
此间自然少不了讨价还价,唾沫横飞。
她牢牢记在心里,以便回去述职。
看完,两人才回到客栈。
此时已日暮,程丹若派人通知长宝暖的管事,说明天要去作坊看看。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来到了长宝暖的纺织作坊。
这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作坊进门就是影壁,三间的倒座房朝东开,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长宝暖的大掌柜接待了她们,神情颇有些拘束:“夫人来得突然,东翁去了沂州未归,恐招待不周。”
程丹若道:“我来太原访友,顺路看看,不必紧张。”
她问:“现在作坊里有多少织娘?”
“二十来个。”大掌柜解释,“我们收来的羊毛,会先送到城外清洗,城内没有那么多水,在河边洗好晒干后,才送到这里纺线编织。”
程丹若言简意赅:“进去看看。”
跨进二门,就由作坊的管事过来负责介绍。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自称是宝源号出来的,从前就帮忙管教绣娘。
平时,大掌柜并不来作坊,作坊二十多个织娘,都由她负责。
程丹若问:“都是些什么人?”
“夫人放心,咱们这的织娘都签了契书,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妇人自信满满地说,“全是熟人推荐来的,没有不干不净的人。”
“都成亲了的?”
“这倒不是,有三五个是大姑娘。”妇人说,“潞州产绸,有的家里生了女儿也养活,等到十来岁,就送出去,干个三年五年的,既不吃家里,又补贴家用,倒比卖了更好些。不过还是以妇人居多,也是签了契书的。”
程丹若问:“一年多少银子?”
“做得好的有二三十两,寻常的也有十来两银子,咱们这儿包吃穿,是顶顶好的差事呢。”妇人笑了,言语间满是骄傲。
程丹若问:“工钱给她们自己,还是……”
妇人顿了顿,道:“看人,家里送来的就给家里,自己来的就是自己收着。”
她看向程丹若,赔笑道:“虽说银钱拿不着,可在这儿不缺吃穿,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不算坏了。”
程丹若一时没有答话。
少顷,问,“门禁管得严吧?”
“您放心,这里都是妇道人家,我们也怕人说嘴。”妇人暗松口气,道,“每月初一,能同家人在外头见上一面,但外头的人是不准进来的。晚上二门上锁,衙门里咱们也打点过了。”
程丹若终于展露笑意:“做得好。”
她道:“看看里头。”
妇人应下,引她们进去参观。
院子里,摆着密密麻麻的纺织机,妇人们熟稔地拿起羊毛,脚踩踏板,纺出一根根均匀结实的羊毛线,将其团成一团。
方嫣看了许久,才道:“怎么没人编织?”
“毛衣编织不易,一个人几天才能织一件,我们大多都到外头去收,现在太原不少人家都会,比咱们养人便宜多了。”妇人说,“我们也织,后院就有。”
她们没有打扰织娘们的工作,径直穿到后院。
这里有三个妇人,正手持毛衣针,小声讨论着什么。
旁边的桌案上,平铺着几件不一样的毛衣,有的花纹复杂,有的是斜襟,还有通身的长袍。
程丹若看向方嫣。她会意,上前同她们交流了几句。
她们主要讨论了款式,一致认为对襟圆领的短衫和比甲最好织,交领处理不好很容易臃肿,而且费毛线,保暖效果也没有明显的优势。
而后,一个妇人拿出了羊毛裙,样式极其夸张。
方嫣说:“六幅裙就很难织了,不要说十幅,笨重且累赘,还是挑线裙好些。”
程丹若问:“你们都试过了?”
方嫣微微颔首。宫里要做什么事,向来不惜物力,尚功局做出毛线后,一直在尝试不同的衣物是否能做。
一个冬天,她们就织出了道袍、大衫、比甲、襕裙、暖帽和膝裤。
但羊毛做的衣衫十分笨重,穿上不便行走,不如棉衣轻便。
“羊毛织物适合做夹衣。”程丹若委婉劝说,“这样能尽量减少换洗,毕竟这不似棉袄,可以拆换外层的布料,一旦磨损沾湿很麻烦。”
方嫣同意:“目前看来,还是做对襟圆领的短衫最好,比甲和膝裤次之。”又惋惜,“竖领的不好做。”
京城流行的还是竖领衫,装饰数枚金玉纽扣,富贵又低调。
管事妇人加入讨论:“普通人家多以窄袖短衫和裤为主,长裙多有不便。富贵人家倒是喜欢,可细线费工费力,一时做不多。”
程丹若听着,暗暗叹口气。
没有化学纤维的年代,羊毛衣要么精细珍贵,要么笨重粗糙,想做到舒服又便宜是做梦。
“细毛可以做长衫和裙,粗毛还是以短衫、比甲和裤为主。”她一锤定音。
方嫣时刻牢记自己的差事,道:“我知道一种编法,做的裙子挺括又垂顺。”
程丹若笑道:“再看看,等我们看完,你再来教。”
方嫣自无意见。
于是随后,她们又仔细参观了作坊的各个环节,问明织娘的工作效率:目前,较为熟练的织娘五到七天,就能完成一件衣服的编织。
而纺线就更快了,与纺棉线并无太多区别。
程丹若和方嫣一直逗留到傍晚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