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乾所的灯都亮了起来。
王咏絮住在东厢的一间半房,大小和程丹若在晏家差不多,里间是卧室, 外间是厅堂。地方小, 吃饭只在炕床上。
她准备了六道菜,多是素淡小炒, 这会儿已有点冷了。
程丹若尝了一片糖藕, 甜甜腻腻的补充糖分。
王咏絮支着头,表情挣扎,显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斗争:假如荣安公是汉献帝,谁是曹『操』呢?
陛下?肯定是不对的。
“自几位郎君进京, 公的心情一坏过一,”她沉默片刻,道, “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 如今好歹通了,愿意则一良人,总要如她心意。”
程丹若道:“陛下选来这么多人,不是让她择选心仪的吗?”
王咏絮轻声说:“听说, 陛下更属意罗郎,姐姐是没见过他,武夫一个。”
“不会吧。”程丹若奇怪, “谁都知道公爱慕谢郎,即便找不到差不多的,总会选同一类型的,哪有女儿爱书生,偏给招个武夫的道理?”
王咏絮迟疑:“罗太妃……”
“太妃?”程丹若思忖少时, 试探问,“谁和你说的罗郎?公?”
王咏絮不傻,听她话音的异常,狐疑道:“姐姐在暗示什么,不妨明言。”
程丹若却没有直说,掂量地看向她,片刻后,倏而失笑。
“害你泄泻的人,找到了吗?”她反而抛问题。
王咏絮摇头:“尚未。”
“你曾说过,害你之人,或许是嫉恨。”果酒度数不高,微微甜,程丹若喝瘾头,动续杯,“可掌籍职位不算高,你不曾得罪过人,与撷芳宫的宫婢更无纠葛,论理,不该有人这般恨你,是不是?”
王咏絮不由点头附和:“自忖问尚可,非尸位素餐之辈,何以至此?”
程丹若说:“读过你祖父的词,有两句现在还记得——‘百花季节,盼得来年作东床’。”
“这说得是谢郎……”尾音戛而止,王咏絮的笑意僵在脸上,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
程丹若笑笑,拿起筷子夹虾仁吃:“说起来,有一回在典藏阁遇到你,会儿谢郎才走。”
“、遇见过他。”王咏絮喃喃道,“不会吧?怎么……这不可!生的病,谁都知道不可是。”
程丹若不接话,又挑了水晶鸡吃。
王咏絮却坐不住了,在小小的厅堂里来回踱步:“对公尽心竭力,从未有过非分之,怎么会呢??”
但内心又有声音反驳:你同许意娘并为京中闺秀之首,许意娘被忌惮,你凭什么不行?
程丹若说:“是与不是,验证一次便知。”
王咏絮问:“怎么验证?”
“公让你做什么?”身在宫里,难保哪和荣安公交道,程丹若不错过弄清楚真相的机会。
王咏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再聪明,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容易受人影响,一时觉得这个有理,一时又觉得个没错。
现在,是该相信一开始器重自己,施恩自己的荣安公,还是相信救过她两次的程丹若呢?
大约静默了一刻钟,她才作决定。
王咏絮掏贴身存放的信笺,放到炕桌上:“公要把这个交给余郎。”她声音平静,袖中的手却牢牢攥紧,显对自己的选择不太自信。
程丹若瞧见了,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信?”
“你救过。”少女容严肃,眼神炯炯,“赌错了,这份人情还
程丹若霎时失笑,说什么,又摇摇头,拿起信封:“先说正事吧。”
她端详着手里的信笺,信封雪白,纸张皱如涟漪,夹着两三片桃花,是在制作时加入的点缀。触手不似上好的宣纸光洁,却有一股隐约的香气,一看便知道是自闺阁少女之手。
王咏絮欲言又止。
“放心,不拆。”程丹若忖度片刻,有了意。
她环顾四周,取来一个香筒。这是竹木所至,两边皆可拆盖,便将起卸掉,只用圆筒。
接着,将信笺对准烛火,香筒扣在上,觑眼辨认。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她慢慢念里头的内容,倒没有太意外。
“什么?!”王咏絮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丹若让她亲自看。
王咏絮不知道为何这,窥见信封内的字迹,但当她把眼睛对准圆筒时,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里的墨迹。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她用力眨眼,可内容却无分毫变化,登时鼻眼酸涩。“不,”她喃喃自语,捂住颊,“不会的。”
今年春,御花园姹紫嫣红,她一时兴起,写下一首赞美柳絮的诗作。
原文是:
四月春庭满杏桃,红裙绿鬓比妖娆。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当时,公还夸赞她写得好,说百花在园中开,柳絮却飘宫墙,自由自在去远方,可见其志气。
但现在再看,“上九霄”太令人遐了。
王咏絮的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乌、台、诗、案。
数月的点点滴滴闪过脑海。
“知道你,你是才冠京城的王三娘。”
“掌籍,什么典故你都知道,好生厉害,今后,你陪读书,可好?”
“不知为何,枯燥的诗书由你讲来,怪有趣的。”
士为知己者,原来,只是在过家家。
泪水霎时涌指缝。
她刚进宫时,未尝不是抱着凌云之志,证明自己算没有一门好亲事,过得很好,荣耀门楣。
正好,公现了。
她真烂漫,欣赏自己的才华,同她说女儿家的心事,恩宠无双。王咏絮既骄傲又感激,真心希望成一段君臣之义。
而……而……
她又羞又愧,一时恨公玩弄人心,一时又羞于自己轻信于人,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倏而难以言语。
程丹若斟了杯酒,递过去。
王咏絮接过,仰头饮尽,片刻后,跌坐在椅中,表情晦暗:“信是不送了,但公边,该如何交代?”
程丹若反问:“你怎么?”
“公此举固令寒心,但她是君,是臣,又如何呢?”王咏絮苦笑,“幸好只要定下驸马,待公降,的差事便算完了。”
她整理思绪:“明,便以寻不着机会为由,推辞了这事。或者,透『露』给她知晓,这的人,别说嫁给谢郎,算普通人家不要,来安心了。”
后难免自嘲。
程丹若颔首,不多言语。
宋元后,礼教已发展至巅峰,君君臣臣的法已深入人心,非要王咏絮一个女孩儿有什么惊人的觉悟,实在不现实。
但,她不认为这是妥善的处理办法。
假如黄耳发疯是公所为,这不是第一次了。十五岁的青春期少女,既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又有高高在上的皇权庇佑,谁知道下一次,会惹什么麻
公又怎,别人的命难道这般廉价?
程丹若垂下眼睑,掩去心底的诘问。
“你心里有数,放心了。”她口气如常,甚至还喝尽了酒盅的残酒,“时辰不早,得回去了。”
“送姐姐。”王咏絮振作精神,握住她的手,难为情地说,“姐姐又救了一次,今后有什么做的,千万别客气。”
程丹若道:“可真说了?”
王咏絮一愣,忙道:“姐姐请讲。”
“明,你会去典藏阁吗?”
王咏絮点头:“自是要走一趟。”
“好了吗?”程丹若问了一个颇为古怪的问题。
“不去不成吧。”王咏絮苦笑,“答应得好好的,忽说不去,恐怕公会起疑,还是去一趟,假作寻不见机会更妥帖。”
“你几时去?”程丹若道,“与你同去。”
王咏絮疑『惑』地看了她眼,不解其意,却未多问:“巳时初,如何?”
“好极。”
--
次巳时。
王咏絮梳妆傅粉,如往常一,捧着书匣预备去典藏阁。
北门口,遇见了程丹若。
“去典藏阁?”她手里拿着医书,好似偶碰见,“一起?”
王咏絮顾盼浅笑,看不丝毫异常:“可再好不过,芳年,你先去撷芳宫,同程掌『药』去典藏阁一趟。”
名叫芳年的宫人不曾起疑,脆生生应了。
巳时是上午九点,今不上大朝,如果皇帝召臣子相见,多半已商谈完毕,正是散会的时间。
“时常在此时去外朝,许会遇见祖父。”王咏絮传授验,“你若见家里人,不妨试试。”
程丹若记下:“多谢。”
朗气清,穿过东华门,已看见典藏阁绿『色』的瓦檐。
今的典藏阁,呃……颇为热闹。
一个身着锦衣的文秀公子,正拉着红『色』常服之人的衣袖,恳切地说着什么。
身着青衣的宦官们三三两两地伫立,伸长脖子围观,表情都有些好笑。
王咏絮顿住脚步,声音微妙:“谢郎怎么和余郎在一块儿?”
没错,引发围观的角,除却谢玄英,是被荣安公“看上”的余郎。
程丹若好奇地看去。余郎大约十六七岁,年岁尚小,貌俊秀,光看外表确实过得去,但……都来选驸马了,为什么要和谢玄英站一块儿?
这区别像大校草和国际大明星站一起。
自讨苦吃啊。
可走近了,她却对他略微改观。
“谢郎,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余郎作揖不断,恳切地哀求,“画中无你,群芳无意啊。”
谢玄英有点无奈:“余公子,请松手。”
余郎失魂落魄:“真的不画你吗?”
“不。”谢玄英抽走衣袖,转头看到了程丹若和王咏絮。
她俩在看……余郎?
王咏絮看算了,丹娘你瞧什么?他抿住嘴角,狐疑地盯住她们。
程丹若唇角微扬,低声说:“好机会。”
“什么?”王咏絮吓一跳,旋即明白,“你是说……”
“这么多人看着,们装装子。”程丹若不动声『色』,“走。”
王咏絮脑子有点『乱』,好像有意,好像又没有,只好先跟上。
“咳。”昨夜的阴影太大,她本地避开谢玄英,看向余郎,“余公子为何
“王掌籍。”余郎认得她,昨荣安公避在屏风后,王咏絮却是立在墙角,皇帝还叫她点评了诗作,“来寻本画册……”
王咏絮故意道:“陛下的第三题,公子可有腹稿了?”
余郎有点慌。他知道王咏絮是公身边的人,有意留个好印象,但苑的花么多,他原着牡丹,却迟迟不确定:“尚未。”
王咏絮清清嗓子,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问:“谢郎,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谢玄英一时讶,看看她们,往旁边走了两步。
王咏絮蒙了,飞快使眼『色』:“什么意思?”
程丹若将手里的医书递给她,快速道:“把信拿到手里,但别给他。”
这种时候,王咏絮不信她不行了,把信攥到袖中,没话找话:“时候不早,余公子还是莫要浪费时间。”
余郎额上见汗,赶忙道:“是,是。”
与此同时,程丹若已侧过头,轻不可闻地说:“王咏絮手里有公的信,她不给。”
“信?”谢玄英瞥眼,果看见王咏絮背后的袖中,『露』信笺一角。
“荣安公的。”她说,“内容很奇怪。”
谢玄英拧眉,但一个字都没问,只是道:“知道了。”他故意装不耐烦的子,抬手阻止了她的下文。
程丹若后退两步,顺势远离。
他转身,大步走到余郎身边:“宫闱禁地,余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余郎如释重负,赶紧告辞。
“王掌籍。”他盯住王咏絮,“你手里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