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奚瑶抿了抿唇。
这怎么听都像在说:我们和好吧。
虽然他语气冷淡。
细腿迈开,步履轻快,走了两步,叶奚瑶想起什么,转头走回去,把保温盒塞进梁佑齐手里。
梁佑齐低头看看手上,又看看她,眼里疑惑。
叶奚瑶仰头迎视他,“谁吃就谁拿,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走吧。”
说完没再看他,转身就走。
梁佑齐挺惊讶,反客为主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叶奚瑶率先走进房间,站在门口观望。
梁佑齐随后进来,眼神问她怎么不进去。
“你这屋子可真大。”她感叹道。
梁佑齐没在意,“总统套房不都这样?”
叶奚瑶跟他身后,东看西看了几眼,“郡悦的套房我又不是没住过,但是你这个好像大一点,结构也不一样。”
梁佑齐随手把保温盒放在茶几上,仰靠进沙发里,舒展着两条长腿,看着走近的叶奚瑶,慵懒恣意,“你不知道?”
她摸不着头,下意识说:“我知道什么?”
他还是那么闲闲望着她,没什么波澜起伏的道:“这是我的专人套房。”
叶奚瑶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
怪不得是叶奚沉的朋友。
装起逼来都不显山不露水的。
佩服。
就挺尴尬的,不知道怎么接。
她假装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转身走进厨房。
身后,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徐徐勾了勾唇角。
没过会儿,叶奚瑶抱着碗和筷子走出来,摆在桌上,梁佑齐走过来,扔给她一个抱枕,也给自己抽了一个,坐上面。
叶奚瑶把抱枕放在膝盖下垫着,跪在茶几前。
梁佑齐把菜一样一样拿出来,叶奚瑶给碗里装好米饭,多的那只推过去,和筷子一同递给他。
整个过程,谁都没说话,配合默契,好像这已训练了多次。
叶奚瑶脑海中不由自主跳出来一个画面:少年靠在沙发前,对面坐着一个女孩,他们也像此刻的他们一样分着吃的,屋里没有开灯,日光从窗外铺洒进来,落在地砖上亮晶晶。
那是十六岁的梁佑齐和十二岁的她。
他生病,她第一次学做菜,把手烫伤了,他拉过她的手,沉默不语,轻轻吹着,然后起身去打电话,叫人送来了烫伤药膏,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低着头耐心为她上药。
尤记得他垂着眼,浓密漆黑的睫毛盖住眼里的光华。
“还在生我的气?”梁佑齐把一块排骨夹进她碗里,打断了飘远的思绪。
叶奚瑶怔了怔。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语气放软了许多。回想起刚才走廊上他怼夏明岚的话,叶奚瑶垂着视线,夹起那块排骨小口咬着上面的肉,等到全部吃完才抬头看他,“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一些话没有说,是想亲口对你讲的。”
说到这里,叶奚瑶抬头,想到接下去要说的话,心跳突如其来剧烈,不动声色注视梁佑齐。
他亦望着她。
空气安静,埋藏在平静下面,暗流涌动。
叶奚瑶脑海中一瞬的空白,定了定神。
这番话她早已在心里徘徊了多遍,凭着本能和满腔热烈一气呵成:“多少人做事之前瞻前顾后,考虑更多的是自身利益和所带给他的物质财富,你不一样,靠着热爱走到现在,别人看到的都是你成功以后表面的热闹,只有你自己清楚光凭热爱是远远不够的,这二十多年来你靠你的坚持,你的执着,你的毅力,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才得以撑起你的野心。所谓的天赋,不过是那些刻苦努力下的结果,如果单凭天赋和热爱,是走不长的,只有将心中的那团火越烧越烈,才能在这条孤独的路上走得长远。”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在意周围看法的人,你有你人生的一套准则,就像你说的,我或许没有那么了解你,不该对年长的你指手画脚,但还是想说,在快乐面前,一切都是零,人生没有既定的答案,全都靠我们自己走出来。你知道吗田田哥哥,我觉得你好酷,你选择了一条所有人都不看好的路,并坚持了那么久,而且获得了那么好的成绩,你没有靠家里一点关系,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知道你很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围棋,渴望发展这个圈子,你原本可以功成身退,但你没那么做,这个愿望支撑着你即使失败了还在努力爬起来,就算搭上自己全部的职业前途也不在乎,不仅只是为了自己,这如同一场逆行,我是真的佩服,因为……”
她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她不说的话,梁佑齐知道。
她没能坚持自己的梦想。
停了一下,叶奚瑶迅速调整过来。
接着说道:“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快快乐乐地上路,我们所有人,爱着你的所有人,都是你身后最强大的后盾。”
她的语调轻柔安静,带着安慰和治愈的效果,卷起一股强大镇定的力量推得梁佑齐心口澎湃。
那天他是气话,不该说她不了解他。
我们都知道,生命里不会有百分之一百灵魂契合的人出现。
有时候会产生错觉,对方好像和自己很投缘,我们拥有着相似的爱好和口味,对事物的看法高度一致的表达和观点,就误将他与你归为同类,但等到深入接触会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和另一个人完全一样的,就像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人和人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经历,就算经历一样悟性也不同,没有人能那么幸运。
绝大多数人交朋友,都是喜欢对方一点或者几点,没有高度契合,百分百符合精神需求。
他却那么的幸运。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叶奚瑶更懂梁佑齐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哪怕她不是那么了解他,但还是那么努力的包容他,用自己能理解的最大程度去了解他,拥抱他。
才会在如今,这么深刻,这样理解他。
懂你和愿意花时间了解你,是成年人的奢侈品。
这本就值得人热泪盈眶了。
沉默几许,轻滚着喉结,梁佑齐低声道:“对不起。”
吃完了饭,两人收拾好餐具。
“我去换件衣服,一块儿下去。”洗好碗,梁佑齐走进卧室。
趁他换衣服的时间,叶奚瑶闲着无聊在房里东看看西瞧瞧,走进书房,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手指顿了顿,正要取出,身后传来脚步声,叶奚瑶回头,梁佑齐靠在门边,双手抄着裤兜,身上的衬衫换了一件,头发也梳过了,又恢复了利落干净的模样。
“这是什么?”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能拆吗?”
“你的发夹。”
叶奚瑶有些惊讶,“干嘛包这么漂亮?”
梁佑齐笑笑,没回答她,直起身扬了扬下巴,“不走?”
叶奚瑶放下盒子,跟他身后走出书房。
梁佑齐拎着保温盒,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专用电梯。
到第九层,电梯不动了,叶奚瑶奇怪,看了眼电梯键,一楼亮着,没等她反应过来,梁佑齐按亮报警按钮和所有楼层键,语速飞快叮嘱她,“身体贴墙面,弯膝盖,提脚后跟……”
轿厢突然急速往下坠,同时灯光熄灭,警报声大作。
颠簸中,梁佑齐心忽地一沉,他自己倒无所谓,而是叶奚瑶有幽闭恐惧症。
他失声叫“瑶瑶”,一手拉住扶手,凭直觉捞过叶奚瑶,贴着耳朵低声说:“照我说的做,身体贴住墙面,呈直线……”
四下一片漆黑,叶奚瑶什么也听不到,脑袋嗡嗡叫,心脏掉到嗓眼,深陷黑暗而恐惧导致后背渗出冷汗,心跳加速,面色潮红,呼吸不过来,只能张着嘴巴大口喘息。
仿佛沉溺在深海里,她想抓住手边能抓的救命稻草,而周围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只有梁佑齐。
下意识捉住他的衣角,像是溺水人发出的细弱求救:“田田哥哥……”
梁佑齐稳住心神,借着手机的光,看到眼前这一幕。
几乎没多想的搂紧人,以正确的姿势让她贴着电梯内壁,防止电梯坠落带来二次伤害,叶奚瑶额头全是汗,身体不住颤抖,因深深的恐惧而无法思考,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梁佑齐在她面前蹲下来,一手拉着扶手,另一只手半圈着她,放软声在她耳边轻轻说,“瑶瑶,听我说,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玩的游戏,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跟着田田哥哥说的想象画面。”
小时候也有一次,他们被困电梯,梁佑齐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用宛如催眠的声音带她走出来,直到有人找到了他们。
幽暗密闭的空间,不断坠落的电梯,男人磁沉的声音在耳畔引人入胜,仿佛带着魔力,向她伸出手来,发出邀请: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安全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让叶奚瑶感到可靠和安全,没有丝毫犹豫,在脑海中描绘出来他说的画面:她在一片花海里徜徉,走着走着出现一座城堡,她踏着彩云走进那座富丽堂皇的城堡,感觉像多年前去到过这个地方。
心跳渐渐平息,面色也不再潮红,叶奚瑶逐渐平静下来,靠着梁佑齐肩膀沉沉入梦。
她的双手穿过他手臂下面,搂住他的后腰,脑袋歪在他肩膀上,像极了当年那个抱着他怎么都扒不下来的树袋熊。
梁佑齐温柔抱着她,手臂发酸,腿发麻也没有舍得松开手。
……
经理带着维修人员匆匆忙忙赶来,打开电梯的那瞬间,看到这样一幕:梁佑齐跪在角落里,怀里搂着一个姑娘,那姑娘靠着他,似乎睡着了,长发半遮掩盖不了姣好的面容。
电梯门外光芒倾泻,梁佑齐轻皱眉心,眯起眼扭头看向门口,经理的道歉声他充耳不闻,望着他的姑娘,手搭在她后背,小心勾住她腰,从地上将人抱起,看得出来他心情不悦,却对怀里的姑娘无限柔情。
平日里有谁见过梁佑齐这一面,连女性也极少出现在他周围,更别说这样堂而皇之地抱着一个姑娘,只可惜脸遮着看不出来是哪家千金,经理心里早已瞠目结舌,面上却分毫不敢表露,诚惶诚恐着,踌躇不敢上前。
见梁佑齐步出电梯,擦过身去,经理来不及在心里暗松下一口气,身后的男人突然止步,头也未回,声线低沉冷洌:“不用我多说了吧,自己去领罚。”
“好好好,是是……梁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经理擦着汗,连连应声,心里苦叹,年终奖金泡汤这还不算什么,倒霉的是竟撞在了这位的枪口上,这也确实是他的失责,总统套房的专用电梯出故障,这属于重大安全事故了。
只不过这位的脾气向来让人捉摸不定,从不喜形于色,平时发生天大的事也看不出情绪,棋界神佛的称号非浪得虚名,而今天显然是心情极其不佳,连表面的克制也难做到,多半也能猜到和他怀里的那个姑娘有关,经理望着远去的背影,好奇着,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让他罕见的方寸大乱?
忽然想起,听前台说过有个自称“叶小姐”的找过梁佑齐,奇怪的是,梁佑齐什么也没问就让她上去了。
姓叶的?
除了叶家那位小公主,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
梁佑齐抱着叶奚瑶,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缓慢,生怕怀里的人因此惊醒。
他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
她骑自行车是他教的。她说学会了就可以载着奶奶了,他感动于她的孝心。
知道他喜欢吃盒装冰激凌中间的奶油,便会用勺子把外面一圈刮掉,故意露出骄纵的一面,说自己只吃外面的,不爱吃中间,逼他非吃掉她“吃剩的”。
喜欢吃石榴,剥石榴最厉害,每次都会在他回家之前把剥好的石榴推给他,说她吃太多撑到了,让他帮她解决掉。
知道他喜欢君子兰,从来不会种花的她,悉心养护起了那盆她跑遍好几个市场买到的君子兰,在生日那天送给他。
……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小事。
他以为都忘记了。
曾经的那个少年,他的人生刚发生了一场巨大变故和意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孤独无依,谁都走不进他的世界,只有叶奚瑶,发现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拙劣的,幼稚的,小心翼翼的,维护他,温暖他。
她不会知道,她小小的善举,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羁绊不是现在才开始,而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刻,当她看向他时,就已经开始了。
梁佑齐将她的手环过脖子,怀里的女孩动了一下,似乎梦呓了一句,梁佑齐以为她醒了,停下脚步,俯身贴近。
叶奚瑶搂紧男人的脖子,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和体温,将嘴唇往柔软温暖的方向靠了上去,眉心微微皱着,她还在为自己不能如约心怀歉疚。
一滴滚烫的眼泪自眼角滑落,她轻声致歉:“对不起,田田哥哥,我的梦想无法实现了,我希望你能完成自己的梦想,我也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我们一起往前走,求你别再生瑶瑶的气了。”
从小就这样,只要她掉眼泪,他就跟着心软。
这次也不例外。
梁佑齐低垂着眼看住她,眼底黯了黯,而后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指腹擦过细腻光滑的皮肤,心里涌动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渴念。
他被这欲念的浪潮激得心一跳,怎么会生出如此荒唐可怕的念头。
及时刹车,他努力撇开这不合时宜的情绪,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早就不在意了。
他知道的,在电梯里,她揪着他的衣角向他求救时,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他赢不了叶奚瑶。
她一笑,他的世界万物复苏。
她一哭,整个世界都想送到她眼前。
梁佑齐要做叶奚瑶永远的英雄。
倘若这都不算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