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十年前,记得那个夏天极其炎热,走在街上连一丝风也无。放暑假那天,叶奚瑶约了庄曼露去逛商场,临回家想去对街新开的冷饮店买东西喝,两个女孩踢踏着人字拖,从商场大门出来,迎面扑来一股热浪,浑身毛孔都冒起烟来。
“热死了。”叶奚瑶掏出纸巾擦额头沁出的汗,隔着薄薄的鞋底走在水泥路面上像踩在烤板上,她和庄曼露仿佛两块行走的铁板鱿鱼。
她扯了扯好友,“要不别买了,真的太热了。”
庄曼露望着街对面犹豫不决,最后说,“还是去吧,你不是想买书吗,冷饮店旁边就有一家书店,我也想买几本杂志看。”
想着过两天就要回乡下了,奶奶家没有网络,晚上的时间只能看书打发,叶奚瑶点了点头,“那好吧。”
买完冷饮,两人一边喝着一边走进隔壁书店,叶奚瑶到里面挑书,庄曼露在外面的摊位上看最新的杂志和报纸。
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图书,叶奚瑶边走边挑,拿了几本老师要求的书目清单和她自己感兴趣的书,付完钱以后去找庄曼露。
庄曼露正坐在读书区的凳子上,桌上铺着几本杂志和一些报纸,她低着头津津有味看着。
叶奚瑶没打扰她,坐在旁边随手撩开手边的报纸,准备看一会儿新买的书,注意到手里的报纸正好是体育版块,因某个人她平时会比较注意这个版块的新闻,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第六感非常强烈的下意识扫了一眼。
这一看便让她停下了动作。
在报纸右上方占据了不小的版面,偌大的标题吸人眼球:【围棋天才少年坠楼身亡】。
叶奚瑶手指一僵。
遏制着砰砰砰跳动不已的心跳频率,快速将内容逐字逐句阅读完。
不是。
不是梁佑齐。
叶奚瑶缓慢垂下眸,这才敢把刚才莫名憋在心里的气呼出来。
她继续往下看。
坠楼的少年叫唐闻舟。
这个名字对整个围棋圈来说都不陌生,对时刻关注着这个圈子的叶奚瑶,同样也不陌生。
唐闻舟和梁佑齐被誉为两颗冉冉升起的“超新星”,几乎同一时间入行,一起训练,前后脚定段。
当时十四岁的唐闻舟先一步升到八段,相比较而言,梁佑齐差一些,但也已经比过他的师兄们。
都有着超高天赋,年龄相同且还是就读于同一所学校的同学,难免被外界拿来比较,再加上两个少年从小一块儿训练成长起来的好友,这么多的联系,以及和天才”“少年”沾边的话题总是夺人注目的。
开始外界不少吹捧他们的友谊,渐渐的,便有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随着唐闻舟先一步获得成绩后,这些不和谐的声音越演越烈。最后开始传出来两人不和的言论,其中大多数都是记者采访同学,听同学说的。这样的消息来源更增加了可信度,大众愈发相信两人之间存在分歧。
后来调查出来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同学就是“霍寒”,而他的爆料全都子虚乌有。
就如同“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再加上天才少年的标签自带热度,不再仅仅只是圈内人士关注的话题,更成为了社会讨论的问题,拿两人比较的话题最有热度也最容易掐架,在各个论坛贴吧都盖起了高楼。
这篇报道中,记者虽然说“唐闻舟死因不明确,还待警方进一步调查”,但还是若有似无的提及到了“据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同学称,在发生意外的前一天晚上目睹到唐闻舟和梁佑齐发生了口角冲突,还称两人关系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好,自从两人成绩拉出距离之后,关系也比以前冷淡多了”。
语言的巧妙之处就在于,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用他人的猜测来暗示“梁佑齐有很大的嫌疑”。
叶奚瑶当时虽然才十一岁,但是用她这十一年浅显的认知和语感,也感觉得到这其中话里有话,虽然并没有明确指出,误导性却极其强。
这让她感到很生气。
因为是学生,上网的时间并不多,但只要一上网,叶奚瑶便会搜索梁佑齐的资料,和唐闻舟不和的传闻她自然也清楚。
叶奚瑶拐弯抹角问过糖糖,得到的答案和网上的言论不一样,糖糖说,“我哥和舟舟哥哥很要好啊,上周他俩还一块打球了呢。”
哪怕就算梁佑齐和唐闻舟关系不好,他也断不可能是能做出来这种事的人。
如果梁佑齐是那种人,叶奚瑶也不可能会喜欢他。她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被这样污蔑,买下了报纸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等爸爸回来。
叶维鸣回到家中,看到宝贝女儿撅着小嘴,走过去弯腰揉揉她的头,“这么生气啊,谁惹你了啊,给爸爸说说。”
叶奚瑶把报纸递过去给他看,指着上面的报道说,“爸爸,你看看这个,这个记者乱说话,污蔑田田哥哥。”
叶维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了会儿,眉心拧紧,他看完,沉吟数秒,想着怎么处理,接着放缓了神色对女儿道:“瑶瑶,你做的很好,谁都没有权利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乱说话,这事儿爸爸会同梁叔叔商量。”
叶奚瑶仰着脑袋,“你们会处理好,还给田田哥哥清白吗?”
叶维鸣和蔼笑道:“爸爸答应你,一定会的。”
“爸爸你真好。”叶奚瑶抱住叶维鸣的脖子亲了一下。
叶维鸣捏捏她的小脸,“不生气了。”
“好。”小姑娘弯起一双圆眼,甜甜笑。
之后,叶奚瑶也一直关注着这件事的发展,警方很快发布了相关声明,通过报道给梁佑齐做了澄清,那位记者也公开道歉了,但即使如此,公众对梁佑齐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那则误导性十足的报道上面,没有人愿意相信真相,宁可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八卦。
他的口碑一度下滑,因为舆论和痛失朋友双重打击之下,少年不复星光,而那年,也正是梁佑齐中考,干脆闭关修整了一年,一门心思放在学业上,将之前落下的课业全都补了起来,没有训练,没有比赛,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言猜测种种,说他心虚的,说他退圈的,还说虽然唐闻舟的死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肯定有间接原因,也有说他不如唐闻舟的,等等等等,铺天盖地,有心之人泼脏水,恶意揣测,乌合之众纷纷跟风黑。
叶奚瑶看到的时候,比梁佑齐本人还难过,很担心很担心他,他要怎么熬过这至暗时刻。
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不敢向他透露她其实全都知道。她只能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安慰他,让他觉得开心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光亮和温暖也好。
那年除夕夜两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终于有机会见到他,有机会说说话。
梁佑齐清瘦了很多,显得眼窝更深,这个刚到十五岁的少年眼里的心事比以前还要深邃,像是有一块深幽的幕布盖在他眼前,和这世界阻隔着,他是那么淡漠,那么漠然,什么都走不进他心里的感觉。
她想抱抱他,想拉拉他的手,告诉他,无论任何时候,瑶瑶都和你站在一起。但好像,又觉得,他不需要她的安慰吧。
因为和他遭遇的这些比起来,她的安慰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太轻微了,根本帮助不了他。
却还是想要那么做。
所以在对着烟火许愿的时候,她虔诚的希望,田田哥哥能脱离那个环境走出来,项城大概是一座会让他提起来就伤心的城市吧,毕竟那里埋葬着他最好的朋友。
如果可以,她希望高中三年他能拥有快乐,和她和哥哥还有甜心在一起,玩的时间多一点,可能就会冲刷掉他心里的阴霾。
烟火照亮了少女的眼睛,她转过头来,对身旁的少年说:“我希望哥哥的高中离我们近一点,这样就可以在一起玩了。”
这是她能为他做的,很微小的事情,就算是烛火,也能带去温暖吧。
本来说好等梁佑齐回来再走,但因为怕时间来不及,就不等梁佑齐了,直接出发去郡悦酒店。
一行人到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叶奚沉一进去就被好几个借机攀谈的人围拢了,甜心连忙拉着糖糖和瑶瑶往另一边走。
三个女孩坐在放着香槟玫瑰,铺着白色桌巾的长桌旁边吃边聊。
“听说,”甜心切着牛排,慢吞吞说道,“叶奚沉那只铁公鸡竟然随了两百万的礼金。”
糖糖吃惊抬起头来,“哇,奚沉哥哥出手这么大方真是难得,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吗?阿时哥哥都要感动哭了吧。”
要知道叶奚沉的抠门,可是圈子里大家都公认的事实。
甜心一副已经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模样,平静无波道:“叶奚沉说等到他结婚,让阿时哥哥包五百万礼金给他。”
糖糖沉默了一下,“我收回刚刚的话。”
甜心接着说:“他还说,按照通货膨率来算,等到他结婚,现在两百万的价值相当于那时候的两千万了,所以经过精密的计算,加上友情价在内,五百万是最少了。”
说完以后,空气一阵安静,另外两位姑娘不知该怎么接话,默了不多时,叶奚瑶淡淡道:“那他确实挺有自知之明的,以我哥那条狗的德行来说,可能等到八十岁也不一定找得到对象。”
甜心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愧是小狗仔,一针见血。”
“林映潼。”忽然身后传来一道低醇的嗓音。
三人屏住呼吸,谁都没敢说话,尤其是林甜心,垂着脑袋低着头吃着牛排,心里叨叨默念着,叶奚沉什么也没听到,他听不到听不到听不……
白色桌布上落下一道阴影,林映潼缓慢抬起头,对上男人的视线,假装困惑地眨了眨眼,“你叫爸爸干什么?”
叶奚沉神色冷淡看着她。
看的林映潼头皮一阵发麻,紧接着听到头顶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爽,“在这儿说我什么坏话呢?”
林映潼向来心理素质强大,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湛亮,笑眯眯的,“没啊。”
对视了几秒,叶奚沉不想和她在这个问题上计较下去,平静着一张脸,轻微朝她点了点下巴,“过来。”
要是放在平常,林映潼铁定不会那么听话,可能是出于心虚,她非常见好就收的站起来,乖巧走过去,被叶奚沉提溜着带走了,大概是跟她算账去了。
他俩走后,旁边一直没出声托着下巴看戏的糖糖突然幽幽说了句:“你哥和甜心可真好玩。”
叶奚瑶想着心事,过了几秒才想起来接茬:“如果你从小看到大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其实甜心挺可怜的,碰到我哥这种人没办法。”
“啊?”糖糖还真没看出来,“我怎么觉得甜心挺乐在其中的。”
叶奚瑶用叉子挑了半颗小番茄,“寄人篱下很不容易。”
她没多说,糖糖也懂,别看甜心大大咧咧的,有时候还很无厘头,但实际上相处久了也多少能觉察到是个心思敏感的姑娘。
叶奚瑶吃了点水果,又挖了一勺冰激凌塞进嘴里,“我哥挺担心她的病,甜心怕老是麻烦我们,她自己的事,她是不大爱说的,之前我哥说要把她那辆小破车换了,她也没让,其实她是个心里非常有分寸的人。”
糖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毕竟不像叶奚瑶,从小就和甜心生活在一起,对这些没有太多了解,但听了这番话十分的感触,沉默了一下,她问:“瑶瑶,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叶奚瑶慢慢吃着奶油,侧头困惑看过去。
糖糖解释:“就感觉你今天情绪不太高。”
叶奚瑶摇了摇头,“没有心情不好呀。”
“没有就好。”糖糖没放心上,“可能我想太多了。”
又坐了一会儿,叶奚瑶要上洗手间暂时离开了。婚礼现场衣香鬓影,小姐绅士,西装礼服,歌舞环伺,豪华热闹,叶奚瑶从花海人群和香槟塔经过,在门口顿了顿脚步。
她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糖糖说得对,她情绪确实不高,准确来说,是在花房里听到秦格他们说话那会儿开始,心情就变得不好了,像是被乌云遮挡住了光亮。
为梁佑齐遭遇的过去感到心疼和难过,为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感到失落,更为即便她走了九十九步也无法进入他的世界感到深深的无力。
从洗手间出来,叶奚瑶不打算马上回去,在附近逛了一下。
婚礼举办的场所在室外,听说新娘喜欢玫瑰,现场五百多万朵玫瑰都是从保加利亚空运过来的。
叶奚瑶漫步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地毯上,穿过一道一道玫瑰拱门,望着延伸到尽头的红地毯,忽然产生一种憧憬,很快的,这丝憧憬被心里划过去莫名的伤感和惆怅打消了。
像是为了躲避突然蔓延而至的忧郁,叶奚瑶无声吐出一口气,掉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远离了热闹的人声,头顶一大片绿荫遮天盖日,远处吹来的风里透着一股清凉,她抬起头,这才发现竟然来到了这里。
这一面环境静幽,四周绿树环绕,背靠一片竹林,绕过一个人工湖就是内场的后门,离主会场有一些距离,基本上没有人会到这儿来。
她站在绿荫下正打算凉快一会儿再离开,耳边传来说话声,疑惑怎么还有人在这,大概是以为这边不会有人在,说话的人没有任何顾忌,就算叶奚瑶不想做偷听者也没办法。
还是赶快离开吧,怪尴尬的,叶奚瑶想着,正要撤退,忽然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道:“叶奚沉人都到了,怎么不见梁佑齐,他俩不是挺要好的吗?”
叶奚瑶停下了脚步。
接着,一个听起来很高傲的男声开口,“我在这儿量他都不敢来,还有啊,我不妨透露给你们知道,就梁佑齐现在这样,他也有资格和叶奚沉站在一块儿?”
他的身旁传来笑声,有人说道:“霍寒,你吹牛吧,这话说得好像你和叶奚沉很熟一样,不说你我了,就说今天到场的这些人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没有一点私心的,多的是想趁此机会搭建人脉,和叶奚沉攀关系的。”
这样的场合确实是不纯粹的,叶奚沉作为圈内核心人物,他的出现每次都能引来一大批套近乎的人,因为像他这样的商圈大鳄,就算是同圈层的人平常想见一面,聊几句都是很难得的。
况且这人是真的很有原则,用圈内的评价是:有手段有能力,为人冷淡圆滑又有脾气,难以摸透。
不过这会儿,叶奚瑶的兴趣不在这上面,而是——
霍寒?
就是这个人,和梁佑齐有过节。
还是刚才那个高傲的男声,这回换成了洋洋自傲的语气,“怎么不熟?叶奚沉我就见过好几次,我还和他喝过下午茶,我想在这圈里能和叶奚沉聊上几句的人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我这还一起喝茶聊天的,不过啊,你们真的抬举了梁佑齐,叶奚沉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还说什么关系好,那都是假的,我说一句真的,梁佑齐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那是他活该,放着那么大一个家业不干,偏偏要选择这么一条路,不为名利那不是蠢是什么,如果我是他,我说什么都要在公司里呀,别忘了后面还有个妹妹,他不要,那以后这些可都是别人的了……”
话还没说完,被一个冷然的声音打断。
“你就是霍寒吧。”
霍寒和其他两个人转过了头,看清原来是一个二十出头长得水灵灵的小姑娘,他上下打量着叶奚瑶,舔了舔唇,眼里闪着兴趣的亮光,“小妹妹,找哥哥什么事啊?”
叶奚瑶讥诮地轻扯起嘴角,“你霍家都快倒闭了,还有闲心在这里嚼人是非,自己干过些什么龌龊事自己没点ac数?我要是你,我就选择闭嘴躲起来,就算梁佑齐不收拾你,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人收拾。”
“跟你这种垃圾人我是真的不愿废话,你的行为实在恶心到我,”她看了眼脸色发白的霍寒,慢条斯理道,“我可没听说叶奚沉认识你这号人,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赶紧收拾东西趁早滚蛋吧。”
另外两个吃惊看向霍寒。
虽如今霍家已经不行,但外面的虚壳还是架着,霍寒又是极其注重面子的人,试图通过今天的场合结交有地位名望的人,现在一下被戳穿了,顿时暴跳如雷,“你他妈是谁,来这里撒泼!”
叶奚瑶不紧不慢道:“我是谁不重要,倒是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你他妈的!”恼羞成怒的霍寒像疯狗一样扑过来,叶奚瑶没来得及躲,眼看着那一巴掌就要甩下来,虽然这男人胳膊粗壮,叶奚瑶并没有太怕。
刚抬起脚,想往对方命门上狠狠踹一脚。
下一秒,有一只手动作极快地扣住了霍寒的手腕。
叶奚瑶抬起头,那人正也侧过头来。
呼吸一窒,她撞进了一双如天神的深邃眸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