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齐朝她走了过来。
叶奚瑶微懵。
……和不久前脑海里莫名跳出的画面重合。
不等反应过来,眼前的光影被挺拔颀长的身形挡住,凑近的体温带着男性荷尔蒙,裹在一片浅淡的雪松香水味之中,萦绕在她的周围。
叶奚瑶不由呼吸紧滞,手脚僵硬不知往哪儿放时,梁佑齐温声开口:“怎么了?”
她有些耳热的低垂视线。梁佑齐也顺着垂下了目光,落在她捏在手里的那条铂金项链,记得她早上戴着。
“我帮你?”他将手从裤兜抽出。
叶奚瑶心口跳的厉害,没听清话里的意思,没多想的轻嗯了声。
下一秒,项链被一只修长的手抽了过去。
他的指腹擦过她指尖,微凉,带着异样的触感。
叶奚瑶下意识松了手,项链慢慢滑出了她的指尖,日光下闪着银辉。
她被这光刺的眯了眯眼,感觉梁佑齐走到了身后,落下的阴影覆住了她的影子,一低眼就能看到。
身后,梁佑齐俯身靠近叶奚瑶,手指擦过脖颈上细腻的肌肤,闪着细碎夺目光芒的项链乖乖躺在漂亮的锁骨窝上。
阳光从玫瑰窗外洒进来。
红木地板上玫瑰光影绽放。
细微的灰尘在半空轻舞。
他的呼吸轻浅刮过耳畔。
指腹若有似无的轻触。
不可忽视的强大存在感。
短短几秒钟,于她而言却似漫长的一生。
安静的空气中,叶奚瑶始终保持低头的僵硬姿势,没有注意到身后,男人的视线落在细白的肌肤上,脖颈连着裸露在外的后背那段弧线,微弯如琴弓,光滑细腻如牛奶,一点浅淡的纹路都没有。
那时候最爱看她跳舞,周末她要练舞,梁佑齐负责接送,在舞蹈室一等就是几个小时,靠在门边看她练舞的身影。
女孩身姿窈窕,在镜子前翩然起舞的画面似乎还在眼前,时光飞逝,不想竟已好多年。
覆在她影子上的阴影移到一旁,叶奚瑶暗自吁出口气,紧张的身体趋于放松时,听到那人轻轻低叹了一声,在沉静无人的楼梯上,这声轻叹如加重的砝码压在她心头。
而后,独属于他的低低沉沉中透着清冷的声线在耳边响起:“我以为你会坚持到最后。”
叶奚瑶怔忪,她清楚知道梁佑齐在说跳舞这件事。他似乎总能这样轻松捏住她的软肋,一眼就能将她看穿,并能体贴细微地照顾到她的感受。
可这一次,她后知后觉体会过来,这语气中暗含的惋惜和指责的意味,他在责怪她没有履行曾经的约定。
心里攀上一丝难言的黯然和酸涩。
梁佑齐说完没有逗留,转身走上楼去。
叶奚瑶回过头,只瞥见玫瑰光影里那抹颀长又挺拔的背影。
她落寞地收回视线,然后也转了身。
叶奚瑶不想回二楼的会客厅,去衣帽间拿了一件外套盖住裸露在外的肩膀和后背,以防被灼烈的阳光晒到,捂着仍滚烫着的脸颊从四楼飞奔而下。
一楼院子种着各种绿植和花卉,还有一条引自山泉水打造而成的人工河,睡莲静静绽放。
叶奚瑶坐在伞下看了会儿风景,而后跑到古柏树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对着树拜了几拜。
山风很大,吹的树叶哗啦作响,涌动了绿意,也吹起了她的裙角和发丝。叶奚瑶睁开眼睛,用手拨了一下作乱的发丝,抬头往上看,蓝天下,阳光闪着碎金的光芒,在绿波里层层叠叠翻涌。
她的心情也因眼前这番美景舒畅起来,视线轻转,扫到了角落里的兰花和百合,触景生情想到了奶奶。
刚才楼梯上梁佑齐的话,再度跳进她的脑海占据思绪。
叶奚瑶八岁那年,林家遭遇变故,林母惨死家中,林父不知所踪,在一个倾盆雨夜,叶家找到了被淋成落汤鸡的林映潼,那时她已不会说话,也忘记了那段痛苦残忍的回忆,医生说这是创伤性应激,林映潼的心理创伤一直以来都是叶家心头最大的挂念。
自林家出事后,叶家全面封锁了相关消息,对那段往事讳莫如深,家里几个孩子,除了叶奚沉无人知晓。
从小叶奚瑶就知道,姐姐身体不好,她要多照顾一点,有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都会分给甜心。
林映潼的到来,叶奚瑶是喜欢的,这就意味着多了一个小伙伴,她的哥哥比她大太多,又是男孩子,嫌她太麻烦,不喜欢带着她玩。
不过,林映潼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多,小时候叶维鸣夫妇带着林映潼到处求医,就算是在外忙于工作也不敢把林映潼单独留在家中,总会想办法带在身边,叶奚沉有自己的圈子,不常在家。
每次林映潼不在,叶奚瑶都会感到很失落,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自己陪自己玩,当这一切成为常态,虽然也会难过,但也尚且能忍受。
奶奶自小就疼这个小孙女,看她一个人只有保姆在家,老人心疼不已。如果上学期间,奶奶会过来陪她,到了寒暑假,奶奶便会带着她到乡下度假。
爷爷奶奶秉持着老一辈朴素的生活习惯,叶维鸣好几次劝说两位老人回城里住,都被拒绝了。
奶奶原来是一名教师,退休以后便回了乡下,和爷爷住在一套并不大的自建房,老两口养了两条狗,一只猫和家禽,种点菜,生活简单却健康。
每天清晨,第一束阳光穿透窗棂打进来,小瑶瑶睁开眼睛就能闻到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奶奶做得一手好菜,全都是她爱吃的。
小瑶瑶会马上从床上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洗漱完跑到桌前,乖乖坐好,看着奶奶把早餐一样一样端到桌上摆放好。
吃完早饭,奶奶牵着她,手臂上挎着菜篮子,帮她戴好帽子,带她去赶集。
叶奚瑶最喜欢这个时候,阳光照在祖孙两人的脸上,大手挽着小手,一路聊着天,洋溢着幸福。
奶奶说,她最遗憾的事情就是不会骑自行车,年轻的时候去上班,都是爷爷捎她去的,慢慢成习惯,也就没有学过,到老了去哪里都不方便,要靠两条腿走。
“你爷爷年纪也大了,我怕他摔跤,现在不让他捎。”
叶奚瑶眨着眼,仰头看着奶奶,眼里闪动着明亮的星子,天真的说道:“奶奶,这还不简单吗,等瑶瑶学会骑车了,可以捎着奶奶,以后您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奶奶被她童稚的话语逗笑,“瑶瑶还太小,捎不动奶奶。”
奶奶怎么就不相信呢,小瑶瑶急切道:“瑶瑶捎得动。”
“好好好,捎得动捎得动。”奶奶揉着她的头,笑声很爽朗。
晚上睡觉的时候,奶奶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给她讲故事,奶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瑶瑶以后长大了,结婚了,不知道奶奶还看不看得到。”
那时候她天真的觉得,奶奶一定能等到那一天,笃定且认真的说道:“奶奶,以后瑶瑶找了男朋友,一定第一个带给您看。”
“好。”奶奶搂着她的背,摸摸她的头,憧憬着,“瑶瑶以后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她那时候对这些没有概念,却还是歪着头仔细想了想,“要对瑶瑶好的,嗯,就像爷爷对奶奶那么好的,也要孝顺奶奶的。”
奶奶很少提及和爷爷的感情,老年人不爱回忆,因为那段日子对他们而言太难也太苦,但瑶瑶都看在眼里,爷爷和奶奶相濡以沫几十年,很少吵架拌嘴,在年幼的叶奚瑶浅薄的认知里,爱情最好的模样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后来奶奶去世,只留下爷爷一个人,他从乡下搬回了城里,一个人住在空旷的大别墅里,手指上却还戴着他们的婚戒,那廉价的银戒是外婆攒了一年的薪水买的,被他视若珍宝。
那个晚上,她还记得,临睡前,她想钻进奶奶的被窝,被老人家抱回自己被窝。
“奶奶,我想和你睡。”她撒娇。
“瑶瑶不要和奶奶睡一个被窝。”
“为什么啊?”她从被窝里露出黑澄的眼睛,不解望着奶奶。
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声:“奶奶太老了。”
奶奶去世前一年,她十三岁,梁佑齐十七岁,刚结束高考,举办完谢师宴以后,叶奚瑶便再没见过他了。
十五岁,也是奶奶去世的那一年,发生了好多事。
奶奶去世那天,她在表演时不慎从高处摔落,差点瘫痪,后来腿保住了,却再也不能跳舞了。
那个黑暗的三月,永远难忘。
等到一切都过去,尘埃落定时,唯一遗憾的事,儿时的承诺再也无法兑现了——她还未来得及长大,奶奶便永远离开了,还没有把男朋友带给她看。
不知道将来她的男朋友,奶奶是否会满意。
梁佑齐上楼推开门走进房间,里面的摆设和上次离开前一样,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人打扫,阳光下纤尘不染。说起来,上次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已经忘记了。
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回家反而像住旅馆。
他边走边解开袖扣,随意翻折着袖子,经过写字台,扫到上面突然多出的相框时,脚步微滞。
照片上两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蓝白相间的球服,身后是大片绿茵地,两人的头发被风吹的翘起,勾肩搭背,意气风发,方向一致地回过头笑着。
初二那年学校举行了一场春季足球比赛,总决赛结束,他们班赢了,每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老师端着照相机叫他俩的名字,身旁的少年拍了拍他,笑着说:“佑齐,看后面。”
两人同时转过了头看向镜头,笑容里藏着最烂漫的春光。
这张照片一直被他放在抽屉里,不知谁给拿了出来。少年叫唐闻舟,这是此生与他的最后一次合影。
梁佑齐垂眸,压下眼底难以诉诸的情绪,漠然抬手将相框倒扣在桌上,想了想,拉开抽屉想把相框塞进去,却无意间扫到了一张录像带。
这张录像带出自于上个世纪,里面收录了芭蕾舞演员安娜巴普洛娃一生的舞台高光瞬间,是他在国外跳蚤市场淘到的,现在已经绝版。
然而现在,这一切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梁佑齐合上抽屉,连同过去所有的回忆和那张绝版录像带一起封存在了里面。
他淡漠抿着唇,毫无表情走到窗边,视线往下一掠,忽地就顿住了。
古柏树下站着一个少女,身上多了一件浅色外套,身形纤瘦而挺拔,对着树模样虔诚拜着。
梁佑齐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楼下的人,莫名的,那些久远的,被他压在心底的回忆不管不顾涌了上来。
那年很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考去s市的高中,梁佑齐从来没有解释过,只说s市的师资更好。
这话粗听没问题,但谁不知道比起经济水平,项城不在s市之下,一个城市但凡经济水平不错,师资条件也不会差得太远。
为了方便学习和生活,梁默原替儿子在s市购置了一套房产,梁佑齐却没在那住,而是选择了在叶家寄住。
小时候,那会儿林映潼还没来叶家,偶尔,梁佑齐去叶家做客,叶奚瑶喜欢跟在他和叶奚沉身后,怕打扰他们又想加入却不敢走近,用一种期待又羡慕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背影。
叶奚沉对妹妹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耐烦的,因为年龄相差过大,只把她当成拖油瓶。虽然他对人一向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但对林映潼却好过了对叶奚瑶。
某次和叶奶奶聊天,才得知林家发生的变故。
当年叶家把甜心接回来,她都无法开口讲话,叶家悉心呵护,不敢有半点闪失。
这件事一直对外保密,叶奚沉对此守口如瓶,连梁佑齐也没说。
梁佑齐从小没有奶奶,爷爷也在他很小的时候过世了,叶家兄妹的爷爷奶奶也是他和糖糖的“爷爷”和“奶奶”。
梁佑齐从小的印象里,叶奶奶为人慈祥和善,对他和糖糖像对亲孙子孙女一样,也知道,老人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瑶瑶,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
他受叶奶奶嘱托,多照顾一点瑶瑶。
其实奶奶不说,他也会的。
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叶奚瑶不再是受宠的那个,她把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分出一半,对甜心就像对自己的亲姐姐一样,没有半分怨怼,一般家庭的小孩都很难做到,更何况是她这样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小姐。
也因此,梁佑齐对叶奚瑶总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柔情。
她想做任何事,只要他能办到,都会全部无条件满足。比对糖糖还要有耐心。因为埋藏在潜意识里的疼惜,让他对叶奚瑶和对别人都不一样。
高中寄住在叶家那三年,只要不比赛,他都会在叶家,每逢周末叶奚瑶去练舞,接送的工作也落在他身上。
还记得那天傍晚,他接叶奚瑶回来,路过便利店,小姑娘望向门口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分泌着口水,梁佑齐看出她的心思,“想吃?”
那双亮晶晶的鹿眼逐渐暗淡,她舔着嘴巴轻轻摇头:“老师不让我们吃这些。”
顿了顿,她接着说:“老师说,没有天鹅是胖的。”
她坚信,自己会成为舞台上最美丽的白天鹅。
为了这个梦想,小孩子喜欢吃的零食、甜品,叶奚瑶克制着,一点儿都不碰。
梁佑齐尊重她,没有诱惑她,想了想,他问:“那么喜欢跳舞吗?”
叶奚瑶眸光再次生辉,咧开唇角重重点了点头:“喜欢,超级喜欢。”
梁佑齐被她眼里的光芒闪了眼睛,忽然发现,她的笑容是那么治愈且热烈,好像带着无限的生机,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那抹艳阳,不由地也浅勾起唇角,低低说道:“哥哥也喜欢看你跳舞。”
“真的吗?”她眼里的光芒越发夺目,“瑶瑶以后要邀请哥哥来看。”
“好,”梁佑齐认真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妹妹,你要答应我好好跳舞,这是你的梦想,不管任何挫折,都要坚持努力下去。”
“好,我答应哥哥。”
时隔多年,再想起那日女孩眼里充满希望和未来的光芒,还是印象深刻,像是跨越了时空,再次热烈地冲击到了他。
收起回忆,树底下已没了人影。
梁佑齐闭了闭眼睛,扯松领口贴着喉结的扣子,拉上窗帘,走到床边坐了会儿。
黑暗里,眼前浮现出来楼梯口遇到她的画面。
梁佑齐仰躺进床上,手臂压着额头,闭上眼,那画面变得越来越明晰。
少女提着裙子,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小鸟朝他飞奔而来,眼里闪动着熟悉又怀念的光芒。
像一个久违的梦,撞进了他的世界。
他抬起头看向她,眼底闪过惊艳。
他的小丫头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