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山主殿。
两侧墙面点着长明灯,灯前却笼了一层黑纱,光线十分昏暗,前方主位几乎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一句话,你到底肯不肯给?”
尉迟初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双腿是玄木所制,没有穿鞋,走起路来哒哒响个不停,在这昏暗的大殿上显得有些诡异。
身患残疾之人,通常都不愿旁人看见自己的残缺。
但尉迟初不同,相反,他甚至很乐意向人展示这些。
毕竟,整个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将义肢做得如此精巧,甚至比真腿还好用的人。
“我看得出来,你对那姓陆的孩子没什么兴趣,把他让给我怎么了?”尉迟初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把人打发去扫地,真是岂有此理……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是个偃术奇才!”
“就因为他破了你的仪器?”端坐主位的裴千越淡淡开口。
尉迟初脚步一顿,连忙否认:“没有,谁说的,我的仪器好好的,没被破!”
说完,他也不走动了,默默回到一旁坐下。
“我就是觉得和他有缘。”尉迟初道,“反正你也不想要他,何必强留?我就不信你偌大个阆风城,还缺个扫地的。”
裴千越:“他自愿留下。”
“你不收不就得了?”尉迟初冷哼,“我怎么不知道堂堂仙盟首座,阆风城城主,也开始尊重弟子意愿,心慈手软了?”
“那是你不知。”
“裴千越!”尉迟初霍然起身,“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和我对着干。要不是念在你与千秋祖师有些渊源,我才不——”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
尉迟初急退两步,一个茶盏砸碎在他原本站立之处,茶水泼了满地。
“裴千越,你犯什么病?”尉迟初怒骂。
坐在黑暗中的人理了理衣袖,语气依旧平稳:“听说你近来修行长生之术进展不佳,若不想继续,本座不介意帮你解脱。”
尉迟初:“……”
“行,我走行了吧。”尉迟初道,“不就是个新弟子,我还不稀得要。”
他骂骂咧咧往外走,裴千越忽然叫住他。
“有仙门回报,说你又挖空了三座灵脉。”裴千越道。
尉迟初脚步一顿,回头:“是又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要耗费多少灵石,你给我那点灵脉根本不够用!”
“你还想要多少?”裴千越语气倒是非常耐心,“要不我把阆风城新发掘那几处灵脉都给你?”
尉迟初眼前一亮:“真的?”
裴千越幽幽道:“你觉得呢?”
尉迟初:“……哦。”
尉迟初正色:“那些消耗都是为了技术发展做出的必要牺牲,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奉献精神?”
裴千越:“这话你不如去对那些被你抢夺了灵脉的仙门说?”
殿内的空气停滞片刻。
“实话告诉你吧,我最近在做一项新研究,要是能成功……”他嘿嘿一笑,藏在琉璃镜后的眼珠微微发亮,“你且看好吧,到时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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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的光线影影绰绰,裴千越靠坐在主位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萧却。”他低声唤道。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青年悄然走进来,跪倒在地:“弟子在。”
他一跪下,便看见了地上的碎瓷片:“尉迟阁主又怎么惹城主不快了?莫非是提起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脖颈间骤然一紧。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事物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触感冰凉滑腻,令人遍体生寒。
就像是……蛇。
空荡荡的大殿上一时只听得见青年窒息的干呕。
片刻后,那力道褪去。
空气重新灌入肺里,青年伏在地上,轻轻咳了几声。他眼底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畏惧,却很快隐藏起来:“城……城主恕罪。”
裴千越不答,青年起身走上前,取了个新的茶杯,替他斟茶。
“说吧。”裴千越没碰他递上来的茶杯,冷声问,“如何?”
离得近了,方才看见这青年生得温润俊秀,正是今早领风辞前往主峰那名阆风城弟子。
萧却道:“那名叫孟长青的弟子修为平平,并无特别,倒是那陆景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虽然瞧着并无特别,但在登山道上,好几处阵法陷阱他事先都有预料。如果不是碰巧……当是个对阵法极其敏锐的人才。”
“只是敏锐?”裴千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的身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萧却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能继续往下说:“但他先是破了灵雾山的迷阵,后又让万法阁阁主另眼相待,必然不简单。弟子不明白,城主既然看重他,何不直接将其收入门下,反倒只让他做个散役?”
“看重?”裴千越轻轻道,“谁说我看重他。”
“本座不过是好奇。”
“好奇……他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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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仙门选拔彻底结束,各派新入门弟子将跟随长老回到各自师门。
孟长青昨日被凌霄门长老收入门下,今天也要随凌霄门的人离开。
风辞送孟长青到了山门前。
“师弟,你要多保重啊。”孟长青拉着风辞的衣袖,依依不舍,“听说阆风城的外门弟子如果表现得好,被长老看重,一样有机会入内门,你别放弃。”
“还有,在派中行事定要万分谨慎,不懂就多问,师兄以后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小心。”
“师兄也会好好修炼,争取早日为咱们天玄宗报仇。”
他拉着风辞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到最后竟然还红了眼眶。
风辞心下无奈,但仍出言安抚道:“放心吧孟师兄,不必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啊!”孟长青道,“瞧你每天这口无遮拦的样子,还有昨日,先是险些被误会成作弊,后面又直接得罪万法阁阁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阆风城,去万法阁多好……”
他一说起来又没完,风辞连忙打断:“孟师兄,你们该走了。”
不远处,凌霄门早已经整装待发。凌霄门派来参与考核的霁云长老见二人还在话别,非但没有催促,还特意吩咐弟子们在原地等候。
“别让霁云长老久等。”风辞道。
“无妨。”一道温和的话音忽然插进来,“天玄宗遭此变故,你二人相依为命,不忍离别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人童颜鹤发,穿了一身湛蓝道袍,手持拂尘,透着股儒雅的书生气。凌霄门以符咒道法为长,在数百年前也曾风光无两,就连民间那些王公贵族见了这身衣服,都要尊一声道长。
二人向他躬身行礼。
霁云长老受了礼,又温声道:“不过倘若你们当真不想分开,不妨由我向裴城主讨个情,让景明也来我凌霄门,如何?”
他说这话时带着三分笑意,语调也很轻松,但风辞看得出来,此
孟长青眼神都亮起来:“可以吗?”
不过没等高兴多久,他又清醒过来。
他家师弟不知为何对阆风城主一往情深,就连万法阁的邀约都拒绝了,更别说这近来逐渐式微的凌霄门。
果然,只见风辞敛下眼,态度谦逊有礼:“多谢长老美意,弟子受之有愧。”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孟长青生怕自家师弟又把凌霄门也得罪,不敢再与风辞多说,三两句话便道别离开。
不过临走前,还是多嘱咐了一句。
“……昨日你在根骨测验上出尽了风头,当心有人看你不顺眼,蓄意报复。”
风辞自然清楚。
虽说仙盟选拔最终看的是自身能力以及长老们的态度,没有固定标准,也没有规定人数,但总有人觉得,将前头的拉下来,自己便能多个机会。
若拉不下来,便横生嫉妒,或无中生有地安上些罪名,或拉帮结派故意排挤,总之要做点什么。
风辞清楚,但并不在意。
这种小孩把戏,他三千年前就不在乎了。
何况,他虽入了门,却只是区区外门的洒扫弟子,风辞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被报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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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孟长青,风辞便直接溜达着去了外门弟子院。
仙盟选拔已经结束,他不能再住先前那个别院,好在他身无长物,没什么要收拾,直接就能住过去。
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一样居住后山,不过内门弟子有自己独立院落,外门弟子却只能挤在一个弟子院内。
风辞走进弟子院。
一眼望去屋舍有十数间,中间是一片大大的空地,石桌、草坪、假山应有尽有,倒是比风辞想象中好许多。
他刚走进院子,便有人迎上来。
“陆景明,是吧?”来人瞧着二十有几,身形高瘦,身后还跟着几个十多岁的小弟子。
他从头到脚把风辞打量了一遍,道:“我还当是个多么不得了的人才,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过也是,如果真是人才,城主为何要让你来我们这儿,你们说是吧?”
说完,还自顾自笑起来,小弟子们也跟着哄笑。
风辞:“……”
这不就来了吗?
许是因为风辞一脸漠然,那人也觉得没劲,清了清嗓子,道:“我叫程博,在外门弟子院资历最老,你以后得听我的,懂了吗?”
风辞:“噗。”
程博皱眉:“笑什么?”
风辞:“没事。”
这么多年了,这人就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读起来哪里不对吗?
风辞问:“所以我住哪儿?”
“说起这个,小师弟有所不知。”程博道,“我们弟子院有十七间屋舍,一间屋子住两人,共有三十四人,现在已经都住满了。”
风辞皱眉。
住满了?
那裴千越昨日为何说外门弟子还差一人?
小黑啊小黑,一别经年,你都学会撒谎了。
爹爹对你很失望。
程博继续道:“不过师弟不必担心,我们知道师弟要搬来,已经提前给你收拾了一间出来,独立居住,环境清幽,你绝对会喜欢。宋舟。”
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走上前来:“师兄。”
程博吩咐:“带我们小师弟去他的住所,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一会儿还有活要干。”
猜也猜得到,这群人给风辞准备的屋子不会太好。风辞跟着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一路往里走,穿过十多间弟子房,停在了最内侧的小院里的一间柴房门口。
“就、就是这里了……”宋舟生得清秀,小兔子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小院其实不错,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过,到处布满了灰尘、杂物,屋前种了株枯死的梅树,墙角甚至有一只死老鼠。
好一个环境清幽。
宋舟上前帮风辞推开门,被扬起来的灰尘扑了一脸,呛得直咳嗽。
风辞事先就有预料,压根没上前,躲过一劫。
屋子里很窄,只有靠内侧放了一张床,其他地方都被各种杂物堆着。屋内唯一的窗户坏了半扇,斜斜挂在窗柩上,被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风辞抬头看了眼,就连屋顶都是坏的。
宋舟道:“咳咳……陆师弟,你就暂时住在这里……程师兄说了,只要外头的屋子空出来,你就能搬出去。”
“不用。”风辞走进去,环视一圈,“这儿挺好。”
风辞这般态度,宋舟反倒更不忍心,安抚道:“外门弟子每两年有次考核,如果能被长老看重,便能升入内门。最近一次就在三个月后,很快的,你再坚持坚持。”
风辞:“知道了。”
说完了话,宋舟却没急着走,风辞回头看他一眼,后者小声道:“你要当心程师兄。”
风辞好奇:“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他?”
宋舟往外看了一眼,见外头没人,才压低声音道:“程师兄今年有个表弟也来参加了仙盟选拔,可那位连六门考核的第一关都没过去,所以……”
风辞懂了:“所以他觉得我越过六门考核,是另寻门路,对其他参加了考核的弟子不公平?”
宋舟点点头。
风辞无奈。
裴千越没有公布他和孟长青越过六门考核的缘由,换做是他,也会心有不满。
倒不怪这些小孩。
两人说着话,又有一名弟子到来。来人甚至没进小院,站在门口冲风辞喊:“陆景明,程师兄让你收拾完了就去洒扫临仙台,这是通行令牌。”
说着,他把手里的令牌往院子里一丢,落地激起一层灰尘。
宋舟一怔:“临仙台?可那是——”
那是城主居住之所,是就连他们外门弟子都不敢轻易靠近的地方。因为没人敢去,每次要打扫临仙台时,都是内部抽签决定。
这签,又被叫做生死签。
宋舟还想说什么,却听来人道:“宋舟,你怎么还在这儿偷懒,今天的活都干完了吗?”
宋舟:“就来!”
他又迟疑地看了风辞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
风辞站在那破旧的柴房里,手一扬,落在院中的令牌便轻飘飘被一阵风托起,朝风辞飞过来。
令牌在半空徐徐翻转,肉眼不可见的灵力流光在院中荡开。
灵力过处,灰尘消失得干干净净,破损的墙面、桌椅自动修补完毕,焕然一新,枯木逢春。
柴房转瞬间换做一间清净雅致的小屋,结起花苞的新枝垂在窗前,桌边香炉袅袅泛起青烟。
风辞握住令牌,翻开一看。
令牌上写了三个大字。
——临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