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太子的声音无比虚弱,一番临别之言,说得发自肺腑,尤其动人。
唐韵此时太过于心慌着急,也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哭,当下抹了一把眼睛,后又摸了一把头发上的水滴,明白了。
唐韵没去否认,就当她哭了吧。
哭有用的话,她哭几声也成,只要他别睡过去就好,唐韵的声音颤了颤,瓮声瓮气地道,“殿下这话差矣,殿下为了我都豁出去了性命,还有谁能比殿下更喜欢我呢,且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殿下更优秀,殿下文武双全,才高八斗,文能治国,武能杀敌,又生得如此俊朗,韵儿上哪儿去找殿下这样的如意郎君,我谁也不嫁,只嫁殿下,殿下一定得挺过来”
适才唐韵说了那么多,太子听得模模糊糊,如今这番话,却听得尤其得清晰。
太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那双眼睛总算没有白长。
“孤就知道,你心里是有孤的。”太子的脑子昏昏沉沉,却不太想睡了,极力地去抵抗不断袭上来的疲惫,似是知道她会否认,紧接着道,“孤去西域时,见到了安阳,她都告诉孤了。”
唐韵眼角一跳,问道,“她告诉殿下什么了?”说完又问,“五殿下还好吗?殿下可知她何时回来”
太子又突然不答了,一下没了声儿。
唐韵急急地唤道,“殿下殿下?”
见他还是不答,唐韵的脸色都变了,轻轻地摇了摇他,“殿下你说话啊,殿下你不能死,大周的江山还等着殿下呢”
适才他威胁她的那句话,确实也没说错。
赵灵是看着他们一道跌了下来,他要真死在这荒山野岭,她又岂能独自苟活,就凭皇上对他的宠溺,别说她,到时宁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唐韵伸手正想着要去掐他的人中,太子突然又开口了,道,“韵儿是真心喜欢过孤的。”
他能开口说话,唐韵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有功夫去计较他说了什么。
他要是能活下来,别说喜欢,她都能爱上他。
唐韵趁着他清醒,赶紧问道,“殿下,你告诉我,你身上的伤,哪处最严重,该如何处理,我帮你”
太子摇头,“孤活不成了。”
唐韵:
“孤知道你在生孤的气”
唐韵这回是真要哭了,被他急哭的,“我没有。”
“你有!”太子声音有几分急喘,“你别打岔,听孤说完。”
唐韵:
他能说就行,“殿下说吧,我都听着。”
“孤之前说的话,没有骗你,孤当真没有喜欢过任何姑娘,也从未想过要去喜欢谁。”太子吃力地同她解释道,“孤是太子,将来的太子妃人选,自有父皇和母后替我权衡,家世优先,后是品德,再是相貌,至于喜欢不喜欢,不重要,在孤眼里,感情自来是最为无用的东西,但孤未料到,会喜欢上你,也不知你曾为了孤,那番努力过,是孤辜负你的心意在前,如今你生孤的气,也应该。”
听他如此说,唐韵多半也知道了,五公主告诉了他什么。
都是之前的事了,她早已不在意。
且那时,自己多半也被他的‘救命之恩’所感动,愧疚占了大部分,脑子本就不清楚,才犯了愚蠢。
但若非当初他拒绝了自己,她也不会狠下心来将他利用得那般干净。
若真要说实话,当时她是有些难受,但绝非他说的,如今还在生气。
唐韵也解释道,“殿下,我真没生气。”
“你就是在生气。”太子一激动,又开始喘咳上了。
唐韵:
好吧,她生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他不死。
太子缓了过来,又才道,“你之所以拒绝了孤给你的太子妃之位,坚持出宫,便是因为当初被孤伤透了心,包括你离开江陵,也是因对孤生了失望,你想麻痹了自个儿的心,四处游山玩水,躲着孤,想将孤慢慢的忘记,你太狠心了”
唐韵:
她当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太子继续道,“亏得孤一直以为你心里从未喜欢过孤,为此茶饭不思,不惜跑去了西域擒人,若非安阳相告,就你这幅绝情逼真的态度,孤到如今都会被你蒙在鼓里,你这又是何必呢”
唐韵眼角突突跳了两下。
突然不想听他说话了,他不死,她都要被他绕疯了。
“韵儿”
唐韵想应,但一时没能应出来。
“孤要死了”
唐韵长吸了一口气,又才捏着心道,“殿下,你说,我在呢。”
“孤适才威胁你的话,都是骗你的,即便你当真走了,孤也不会将你如何,孤只是有些惶恐罢了。”
头一回从他太子嘴里听出惶恐二字,唐韵心头不觉震撼,眸子微微动了动,看向了躺在她怀里的堂堂一国太子。
已经奄奄一息了。
唐韵再次保证道,“殿下不怕,我不走。”
“唐韵,若孤是你,孤早就走了。”太子声音里透着一股凄然。
是以,他才害恐慌
怕她当真同自己一样无情,将他丢弃在这儿,也并非是怕死,而是怕她遗弃了自己。
太子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自己的过往,心头一凉,哑声道,“韵儿,我这回是当真要死了,我怎么想到了儿时之事。”
人死之前,都会去回忆一番自己的生前。
唐韵也被吓到了,忙地道,“殿下瞎说,殿下想到什么了。”
太子道,“孤很优秀。”
唐韵:
他果然死不了。
“父皇便是这般夸我的,每回见了我,都会抱着我自豪地道,‘皇后给朕生的儿就是不一样。’孤觉得很好听,也很喜欢听,为了不让他失望,孤不停地去看书练字,不停地努力,最初确实是为了被夸,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反而一日不看书,一日不努力,浑身都难受,稍微有所懈怠,孤的心头便会生出愧疚,总觉得对不起父皇母后,对不起天下的百姓,想着若是孤能将懈怠的功夫,用在了读书上是不是就能多看几本书,懂得更多,若是用在了习武之上,孤是不是就能多学几招保命的招数。”
太子一口气说得太多,停下来喘了一阵,又才接着道,“每每一想到这些,孤便会加倍努力,没日没夜的赶,终于将自己赶成了才,人人都敬佩孤,怕孤。”
唐韵心头一动,看向了他。
太子的头已经靠在了她的颈项处,脸色依旧苍白,整个人虚弱地仿佛连气息都没了。
唯有一张嘴在动,当真有了那么几分像是在交代遗言。
他也挺不容易了。
唐韵借着他的话,说服他一定要活下去,“殿下既然这般辛苦,才得来今日的成就,若是当真去了”多可惜。
“韵儿,你别打岔。”
唐韵:
唐韵闭了嘴。
太子被她一打断,昏沉沉的脑子,废了好大劲,也没想起来,自己适才还要说什么了。
他太累了,还是长话短说。
“孤这一生都在循规蹈矩,极为重原则,做任何事之前,都会先去衡量利弊,不会去走半点弯路,更不会为了人情去打破自己的计划,哪怕只是稍微麻烦一些,孤都不想去妥协。”
唐韵点头,这点她知道。
但他一个将死之人,是不是说的话有点过余长了。
“孤以为这世间,人与人的相处本就应该如此,对事不对人,一码归一码,孤不会为了任何人去破例,孤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人情世故。”
太子顿了顿,声音突然低哑,“但孤如今,却想为了你去破例,想给你一切,只愿你能在孤的身上,留一份人情。”
唐韵眸子一动。
俗话说将死之人,其言也真。
架起来的一堆柴火,烧得坍塌,唐韵的脚背上,落了几粒火星子,不痛不痒,唐韵并没有察觉。
太子说得很吃力,感觉有东西从眼里溢了出来,忙地问道,“韵儿你帮我看看,我眼睛是不是又流血了。”
唐韵:
原来他都知道流血了。
唐韵埋下头朝他看去,太子歪在她的怀里,歪得似乎更深了,唐韵瞧不到他的眼睛,且火堆里的火也没有映到他脸上。
唐韵只得伸出手指在他的眼角处,抹了一把。
确实是湿了。
唐韵神色一紧,忙地将自己的手指头照到了火堆跟前,暗黄的火光落在她的手指头上,水珠子透明,并无半点颜色。
唐心口微微缩了缩。
顿了一阵,唐韵才轻轻地咽了一下喉咙,唤他,“殿下。”
太子没再应了。
唐韵偏过头,伸手探了一下他的气息,有气流传到了她的指尖,唐韵收回了手,再一次盯着指尖上那一滴还未干透的水汽。
唐韵盯着火堆,还是告诉了他,“殿下的眼睛没有流血,好像是泪。”
唐韵鼻尖有些发涩,仰起头,望了一眼腾升的火苗子,山谷的树木挡住了一大半天色,月色洒不进来,漆黑一片。
她不会让他死在这儿的,他们都不会死,会平安地走出去,回到江陵。
唐韵稳住了心神,轻轻地托起了他的头,将他放在了地上的一堆干草上。
适才他掏火折子时,她都瞧见了。
他携带的牛皮袋里,除了火折子外,还有处理伤口的工具和药瓶。
唐韵蹲在了他身旁,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褪去了他身上的衣衫。
结实的胸膛,白皙如雪,后背却是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掉下来时,唐韵自然也知道,他一路将自己护在了怀里。
唐韵心口突地划过了一丝异样。
起身将他身上的湿衣,搭在了树枝上烤着,回来后便打开了他的牛皮袋子。
曾经在东宫,她跌进了泥池子里,一双手血肉模糊,唐韵见过他替自己包扎过,如今依葫芦画瓢,倒也会。
唐韵先用纱布沾上了瓷瓶里的花椒盐水,替他清理起了后背的血迹。
血迹清理干净后,伤口也暴露了出来,倒也没有适才瞧见的那般可怖,伤痕虽多,好在都不深。
唐韵从牛皮袋里取出了小刀,放在火上烧了一阵,埋下头,鼓起勇气,伸进了他的伤口里。
她手生,刀子落在他伤口上时,难免会疼。
太子突地一声痛“嘶”,唐韵吓了一跳,抬起头,却见他并没有醒过来,不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安抚道,“殿下再忍忍,我轻些”
太子果真没再动。
夜色异常的安静,等唐韵处理完伤口,替太子包扎好,倒是不冷了,一头的薄汗,周身都热得慌。
搭在树枝上的衣裳也已经烤干,唐韵起身,先将他的衣袍取下来套在了他的身上,整理好了,才回头取了自己的襦裙。
收拾完,唐韵便灭了火堆,没再留火。
上面是一处断崖,刺客不明底下的情况,虽不敢贸然下来,但时辰一长,必定会想办法从旁的山道上,追杀过来。
火堆不能点太久。
唐韵坐去了太子身旁,方才感觉到了疲惫,却没松懈半分。
也没敢睡,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跟前的柴火一灭,暖意遽然消失,身上一层薄汗也慢慢地凉了下来,又开始觉得冷了,唐韵转过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太子,到底是将其扶了起来,挪到了自己怀里。
等啊等,等了一个多时辰,太子没有半点醒来的痕迹。
唐韵望了一眼天色,应是到了后半夜。
唐韵心头有些着急,后悔当初掉下来时,只顾着同太子周旋,没有及时地寻一处避身的地儿。
这会子刺客要是找上来,一寻一个准。
可如今他这般躺着,她是万万拖不动他,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怀里的太子终于动了动,唐韵心头一喜,忙地道,“殿下可算是醒了,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换个地儿”
唐韵话还没说完,便发觉太子也就只动了那一下,又没了动静。
唐韵:
唐韵微微地俯下了身。
太子的呼吸声平稳,心跳也“砰砰——”有力。
唐韵等不了了,能挪一段是一段吧。
唐韵起身,捞起了他的胳膊。
再暗的天色,眼睛适应久了,也能瞧清东西,虽模糊,但唐韵走得极稳,拖着太子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往前移。
太子倒是比她预料的要轻,脚步也能配合着她往前挪动,她并没有用上什么力。
见他似是恢复了一些意识,唐韵试着同他说起了话,“殿下,你忍着点,再坚持一下,咱们先去寻个地儿避一避”
太子没应。
唐韵扶着他往前,鼓励道,“殿下放心,此时离天亮应该不远了,刺客未寻下来,多半已经被赵大人拖住,且刺客都能清楚殿下的行踪,陛下必定也会收到消息,还有大舅舅那儿,这个时辰,想必也知道了我离开的消息,定会派人前来问询路况,最迟天亮,便能等到救援的人马,只要咱们找到避身的地儿,躲过今夜便能脱身”
唐韵总觉得他的身子越来越轻,不由回过头去,问道,“殿下,是不是能听到我说话?”
太子依旧没应。
唐韵只得继续拖着他的胳膊,一句一句地替他打着气,“殿下不会死的,殿下的武艺高强,身体又那般好,体力也强”
此话一处,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愈发轻了。
“殿下为了擒我,不惜跑去了西域,不就是为了要娶我当太子妃?若当真折在了这儿,殿下也不甘心对不对,我还等着殿下娶”
话还没说完,跟前的草堆里突地传来了一阵动静。
“当心。”唐韵还未反应过来,搭在他肩上的太子突然起身,一把抱住她跃到了一边,同时手里的一粒石子瞬间飞了出去,砸在了窜出来的蛇头上。
夜里本就瞧不见,那蛇来得又快,长长地一条躺在了微微发白的石头上,唐韵这才瞧了个清楚。
心头不觉一阵后怕。
正准备回头,问太子是何时醒来的,身旁的太子又是一石头砸了过去。
那蛇头顿时稀巴烂。
唐韵惊喜地回过头,却见他依旧闭着眼睛,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脚步立在土坡上,明显在摇晃。
唐韵:
适才他的反应太过于敏捷,唐韵一度以为他能瞧见了。
谁知还是瞎的。
唐韵扶住了他的胳膊,问道,“殿下是何时醒来的?”
太子却没应她,缓缓地转过头来,脸上带了几丝茫然,“韵儿,孤没死啊。”
唐韵:
“嗯,殿下没死。”
太子喃声道,“孤还以为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