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
其实形容起来，给苏羲治腿，无非就是两个过程。
打断，接回。
自然，这个过程中到底有多少血泪……许小姐裹足的时候到底哭成了什么样子傅星纬无法去想，在裹足的疼痛之外会不会因为痛到不想裹了然后被养大她的祖父祖母以藤条教育傅星纬也无从得知，他现在能看到的只是苏羲一声又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惨叫，能听到偶尔沈德本会觉得算了太残忍了然后问苏羲要不要放弃或者缓一缓。
苏羲都是说不用。
虽然声音打着颤，虽然手还打着抖，虽然在不那么疼的间隙苏羲还是会松开握着他的手活动活动关节避免手指受到二次损伤，但苏羲一直都坚定极了。
不用管我，你动手就是了，长痛不如短痛。
折腾了三四个小时，苏羲整个人便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沈德本也是擦了一次又一次的汗，然后就沈德本来说，越是往下做，越是心惊。
毕竟苏羲一个纤纤弱质的姑娘，竟能如此忍平常人之所不能忍，这份耐力放在哪里都足够大书特书。
到最后，沈德本长长舒了一口气出来：“好了，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您医术比我好上许多，接下来给怎么养，什么时候拆夹板，什么时候能起身，应该不用我多说。”
苏羲现在浑身汗得仿佛亲自生个了孩子，头发都黏黏地贴在面上，她努努力松开一直握着的傅星纬的手，抖着手颤颤巍巍去将面上头发都拨开，郑重对沈德本与傅星纬欠了欠身：“多谢。”
“许小姐意志坚韧，沈某佩服。”
沈德本感慨了一句，但年轻人虽有一腔热血愿意为旧式女子摆脱旧社会对她的控制尽一份力，这份力尽完了，却难免开始担心苏羲回家之后会不会被家人责难，“如今脚是正回去了，可钟家那边……”
他们要知道你把足放了，会不会为难你或者让你把它裹回去……
“我不回钟家。”
苏羲声音淡淡，“沈大夫无需担心。”
沈德本挑了挑眉：“那许小姐……”
“我祖父祖母过世后，是齐叔叔念及与我父亲的约定将我从乡下接来，因我坚持，才将我许婚钟家。”
苏羲道，“但，齐叔叔本身就不赞同这门亲事，我出嫁时他也说，若在钟家受了委屈，我是可以把齐家当娘家的。
如今……我想我往齐家去，齐家应有我一席之地。”
苏羲口中那位齐叔叔名为齐永怡，是国民政府高官，同样是第一批留洋归国的学生，和许舒窈的父亲是一起同过窗的交情，归国之后一直在倒腾民主共和，于是在一起同过窗之外愉快地加上了一条一起扛过枪，二人的关系好到了几乎已经约定“汝死，汝妻子我养之”的地步。
后来汝果然死了。
再后来果然民主共和了，生活稳定了，齐永怡终于腾出手来去照顾老友遗孤，一了解才知道老友那在老家颐养天年的父母已然辞世离去，于是便把那失了亲人的姑娘带到京都来，让许舒窈从齐家出嫁。
得了这么个钟家绝对不肯得罪的背景，沈德本才算放心：“那就好。”
大夫是个理科生，想事情可能想的简单，不过赵太太听了苏羲这么一说，想了想后道：“齐总理可能不在家，你现在贸贸然过去也不太好，这样，你就和我一块回赵家，我遣人去总理府上与齐总理说一声，让他派人来接你吧。”
苏羲露出了个苦笑：“那太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
赵太太看了苏羲正脚全程，早就心疼极了，“若知你有心正脚，昨日就不该让你跟着钟家那小子回去，直接在我家住下，将沈大夫请到家中去给你正不就好了，还少了挪动。”
苏羲就尴尬而羞涩地笑：“我这点微末小事，实在不好满世界宣扬的。”
“你就是见外。”
赵太太揉了揉苏羲脑袋，“行了，咱们回家罢。”
苏羲再度欠身：“虽然您可能不乐意听，但……多谢您。”
“见外。”
赵太太嗔怪地看了苏羲一眼，指挥傅星纬把苏羲抱起来，又让伙计去外头让司机把车开到门口来，三人往赵公馆去。
而一路上，系统有些不明白：“宿主，赵太太既然知道你现在不方便挪动，怎么还非得把你带家里去，直接送齐家去岂不轻省？”
苏羲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愿意去齐家，可齐家不一定方便照料我啊，只是去齐家总比回钟家好些，我才如此说的。”
“啊？”
“时过境迁，人心易变。”
苏羲道，“那位齐总理固然与许小姐的父亲是多年老友，也愿意照顾许小姐，把她接到京中，让她从齐家出嫁，但……也不知道如今齐总理家中情况如何，如果人家家里刚好太太生产，或者有姨太太争风吃醋，或者另有亲戚投靠占据客房，总之因为种种原因不方便收留我，我这样过去，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而赵太太细心，她必然是料到了可能有种种不太方便的事发生，也可能有些担心齐永怡和许小姐的父亲关系也就那样，没有太看重苏羲让她受了委屈，这才先让苏羲在赵家过一道手，齐永怡能身居高位那必须是个聪明人，得了消息之后自会判断要不要接纳苏羲，接纳了自然最好，退一步说即便不接纳，苏羲都有赵家作为兜底，总是落不到无处容身的境地。
“但说到这里我挺迷茫的。”
苏羲道，“我听你说你们快穿局有个任务难度评级，这个任务难度几何啊？
E级还是D级？”
系统：“……想什么呢当然是S啊。”
快穿局分任务是按宿主的各项业务能力评级算的，你这各项数值都是顶尖的十项全能怪怎么可能分到D级任务。
坦白讲你分到个B级那都可以算度假了。
“可为什么是S。”
苏羲不明白了，“许家虽然没人了，但许小姐父亲这人缘简直顶尖，许小姐不过是想过得痛快些，这有的是办法，难度在何处啊？”
系统轻轻叹气：“因为三寸金莲。”
裹成这个样子了，想要痛快，第一步肯定是放足。
可光是放足的疼……
“宿主，其实我们快穿局还是能做很多事的。”
系统说，“像很多单纯的想打脸，想揍那个让她不痛快的贱人，或者是想女配逆袭的任务，我们派过去的宿主做任务的时候就可以用成就点去兑换点什么美容丹啊顺气丸啊之类的东西让她们成功完成碾压，但您，或者说各种能接S级任务的人，逻辑是不一样的。”
其中最有区别的一点是，S级任务的许愿者要求的往往比较多，想要救亡图存，想要盛世繁华，想要国脉延续，哪怕是元春那个没啥追求的三个愿望后面都掩盖着需要同时搞定太上皇和小皇帝的地狱难度——这都不是快穿局用个什么道具就能完成的任务，只能靠快穿者自己去完成。
退一步说，即便许的愿没有那么大，就像只是想要一个痛快的许舒窈，她在许愿的时候就明确了，不要给我来那些用不属于这个世界时空的技术让我这辈子过得快乐，我就想知道用这个世界的资源，我到底可不可能顺顺当当过一辈子。
“要是没有这个先决条件。”
系统说，“我就直接提醒你从系统商店里兑换个止痛药就完事了，犯不着你忍成这个样子，而事实上……就这份因为医疗水平不够，如果不想被麻醉影响智商或者影响身体，所以只能硬忍着的疼，这个任务定位成S级一点都不冤枉。”
听了系统这么一篇话，苏羲垂眸看着自己已经被裹成了个粽子的双腿，长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何止是许舒窈呢，这个世界的女孩子们，谁经历的还不是个地狱模式了？
“想什么呢。”
赵太太看苏羲沉思，含笑搭讪。
“包得好丑哦。”
苏羲当然不可能说在和系统聊天，便只嘟囔了一声，“沈大夫也不给我系个蝴蝶结……”
赵太太忍俊不禁。
可笑着笑着，赵太太意识到不对了——
没用麻药到底多疼这个赵太太不好描述，但她知道用过麻药然后从被麻翻了的状态醒过来之后哭爹喊娘的样子。
但面前的姑娘明明就是刚刚动完一个大手术没住院就出来了，想也知道她的腿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感觉什么体验，但她居然还能关注蝴蝶结。
或许……其实不是关注蝴蝶结，只是因为不想让你担心所以说个笑话罢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覆盖在苏羲手背上：“实在是难为你。”
苏羲垂眸笑了笑，不复多言。
难为么？
其实对苏羲来说，这仍然不是什么太……不能接受的现实。
她也不知道她在来快穿局之前的人生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反正就是看别人的政治手段觉得平平常常，看别人的医术觉得也就那样，而到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去你大爷的这么疼你是怎么忍下来的场合，她还是觉得……虽然疼，但不是不能接受。
“你之前的人生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啊。”
系统捂脸，“感觉好地狱的样子……”
苏羲也很茫然。
真的不记得了，其实照理说就系统见一次嗷一声的政治手段，沈德本眼睛都要发亮了的针法，连带她这么个忍耐疼痛的能力，原来在自己身体里的她应该很厉害才对……但，怎么就什么记忆都没有了，还沦落到了快穿局来。
不过想不明白的问题就放着吧，多想无益。
苏羲只是回过神来，赵公馆也到了，傅星纬将苏羲抱起来往屋子里走，赵太太去打发佣人去总理府看看怎么给齐总理说一声，完了赵太太也没忘了来问苏羲：“舒窈，钟家怎么说也和你一场缘分，要不要也给钟家去个信儿？”
苏羲犹豫了：“会不会麻烦到您……”
“这有什么。”
赵太太笑得爽朗极了，“打发个人的事儿。”
苏羲苦笑：“我是不想回钟家了的，照理说是要给他们说一声，可给他们说了，他们多多少少是要闹一闹，白白扰了您的清净。”
“这是哪里的话。”
赵太太一个新式女性根本就没觉得这是事儿，“你只要有决心抛开那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我是不怕闹的。”
想了一想也明白了苏羲在纠结什么，“行了丫头，你不在我这儿闹，难道还能去齐总理府上折腾不成？”
苏羲露出个很为难的苦笑。
其实去赵家闹去齐家闹都不合适，毕竟都不是许小姐可以爱干嘛干嘛的娘家，退一步说，即便真的是娘家，也有劝和不劝离，被家暴了回家哭诉都不被家人支持的呢。
“好了小丫头。”
赵太太善解人意地笑，“不用觉得麻烦我，我就遣个人过去说一声，你放心，便是看在还要你给我治颈椎的份上，我也要照顾好你这个神医呀。”
苏羲终于露出个笑容来，可笑着笑着，垂下头去，拿着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
这让赵太太心里都软得不行了，轻轻抱住这个小姑娘：“好了，不用愁这愁那的，即便齐总理不站在你这边，我难道还能不站在你这边不成？
便是老赵，昨晚上也与我说了，你和钟思远实不相配，你若是愿意摆脱这段婚姻，他是双手双脚支持的。”
苏羲也就顺势窝在了赵太太怀里，吸了吸鼻子，还当真落下了两滴泪来。
这倒是惊到系统了：“宿主你……”你在上个世界还劝黛玉她们女孩子眼泪金贵呢。
“没什么。”
苏羲在心里回复，“印象中好像没有这样的女性长辈如此对过我，心里有点难受，不用管我，哭一哭就好。”
她都如此说，系统也不能如何，只好乖巧闭嘴了。
而赵太太遣去钟家的人没见着钟老爷钟太太，只是把这事儿告诉了还在等着苏羲归来的钟思远，而钟思远一知道苏羲连脚都给掰回来了，说一蹦三尺高那肯定有点夸张，但内心还是有三分雀跃的。
天呐！她竟然为了我连脚都给正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
甚至外面那个自由恋爱的女学生都没有那么香了！
少年行事多冲动，钟思远这么一冲动，直接蹭地一下站起来往赵公馆去——当然是赶紧把媳妇接回来好好过日子啊，哎哟媳妇我说你也是，你去正脚给你给我说一声啊，我陪你去陪你回来完了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嘛非得劳烦人家。
然后，人到赵家的时候，苏羲坐在匆忙买来的轮椅上，抬眼看了看钟思远，天真稚嫩的脸庞上一片好奇，细看还有些轻蔑：“谁说的，我放足是为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