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三十九）
皇帝那一日陪了苏羲很久。
也与苏羲说了许久的话。
什么你当时也是真大胆，荣国府那么个糟糕的情况你都敢狮子大开口要做我的正妻，什么我也是真喜欢你，和你洞房花烛夜的那天晚上让我十分快乐，什么你个小没良心的，别人家的洞房花烛夜都是丈夫睡得一潭死水妻子看着烛泪欢喜，那天晚上却是我看了一晚上的龙凤花烛。
但我是欢喜的。
系统听得都要哭了。
然后绕来绕去，有太监端来一碗汤药，小皇帝亲自将那汤药端了起来：“梓童，你索性多陪我几年，又如何呢？”
苏羲却摇了摇头，推开那碗汤药，轻轻握住了皇帝的手：“陛下，且不说如今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把孩子打了对母体的伤害与生下来也差不了多少，无非是延长两三年寿数而已，到最后仍然是尘归尘土归土，即便是真的可以打，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啊。”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所以她常常劝皇帝得饶人处且饶人，有些政治犯杀首恶就算了，饶了他们父母妻儿的性命，所以她宽和以待宫中太监宫女，她掌六宫权时有犯了错被逐出宫去的宫人，却再没有主子打死下人或者下人病了只能熬着完了熬死的事情发生，甚至她还会心疼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从自己的嫁妆里划了一个庄子出来去收留那些孩子，教他们识字念书，给他们一份至少足以吃饱的饭食供养他们长大。
“可你活着也是好生之德。”
小皇帝声音都颤了，“而且我想要你活着……”
苏羲笑了笑，声音都是那种掩不住的疲惫：“陛下，我本来就寿数不永，也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这是事实。”
皇帝眨巴眨巴眼睛，又是一滴水珠落到苏羲衣襟上，很快洇湿了衣裳。
苏羲伸手去轻轻握住皇帝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我走之后，陛下要记得好好照顾他。”
皇帝抱着怀里的姑娘好半晌，才轻轻点头：“好。”
苏羲长长舒了一口气出来：“陛下，我累了。”
“那你睡。”
皇帝揉了揉自己已经不成样子的眼睛，小心扶着苏羲让她躺下，又给苏羲掖好被子，“朕还有些奏章，批完了我就回来陪你，你也许久不见玉儿了，我带她一块过来看看你。”
苏羲卧在床上点头：“好。”
“你现在也就见过了你两个妹妹。”
皇帝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你娘家的人，想见什么人你就传，不必在意那许多。”
哪怕是想见王氏都行，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她，你也考虑了我的心情从来没提过她，可她到底是你的母亲。
苏羲清清浅浅地笑：“什么人都可以吗？”
“可以。”
皇帝也勉强露出了个笑容来。
“让宝玉进来看看我吧。”
苏羲轻声道，“母亲……算了，她本就利欲熏心，对我……我不怨恨她和祖母毁了我的身子，但我现在不想看到她。”
皇帝轻轻握了握苏羲的手心，连宝玉是个男丁都不曾在意：“好。”
被苏羲用社会现实毒打过后的宝玉，一如前文所说，已经不那么快乐了。
宝玉有一些读书天赋，但天生就厌恶经济学问，可已经意识到了如果不是经济学问的话他什么人都保护不了，就只能憋着劲儿去研究经济学问，放弃了荣国府内的岁月静好而是选择了负重前行，如今再入宫来，便已脱去了那一身孩子气，竟也有点这个时代能撑起一个家族的读书人的味道。
但……成长的阵痛还是明显的。
走那个“世事洞明皆学问”路线的宝玉懂了很多事，明白了之前的荣国府有多凶险，知道大姐姐入宫时是顶着如何的羞辱人的“建议你去爬皇子床”的压力，完了迎春再一回家，本来就没太多心机的迎春被成长了的宝玉略套了点话，就知道了一些当年大姐姐好好一个大家小姐被教成侍妾时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宝玉心里难受极了。
他现在可以为了保护姐姐妹妹们奋发向上，可以阻止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的各种可能存在的对他姐姐妹妹的压迫，但在他意识到这些之前，大姐姐却已经积重难返，但饶是积重难返，大姐姐还是在他翅膀没齐整之前，收拾了荣国府，给了他成长的空间，也教会他开眼看世界。
而现在，大姐姐在床榻上躺着，脸色苍白，宝玉的眼泪水又一次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你都是大人了。”
苏羲笑着拍拍宝玉的脑袋，“不要哭了。”
宝玉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大姐姐！”
“乖。”
苏羲轻轻去拉了宝玉的手，覆到自己的肚子上，“你摸摸看，这个呀，以后是你的外甥。”
也是肚子里的孩子争气，这个时候还动了动，仿佛在里头给舅舅打招呼。
宝玉的眼泪又快刹不住车了。
“人说见舅如见娘。”
苏羲轻轻笑道，“咱们家里也没什么人靠得住，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要还是那个懵懵懂懂，就只知道和姐姐妹妹斗草簪花的宝玉，苏羲说这种话出来，没准就能和黛玉提醒宝玉荣国府再不省钱肯定后手不接，宝玉就笑着说反正少不了你我的似的那般没心没肺，但现在，宝玉很明白苏羲的意思。
宝玉垂泪道：“我知道了。”
苏羲只颤抖着手，伸着大拇指和小拇指，一副要和宝玉说好的模样：“要拉钩的。”
宝玉吸了吸鼻子，倒勉强撑出了个笑来，伸出小手指和苏羲的钩住：“拉钩。”
再之后，苏羲腹中作痛，太医按着时辰又该进来施针艾灸，宝玉便被请出去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何必再去招宝玉的一滩眼泪呢？”
系统都忍不住叹息，“人家哭得怪可怜的。”
“书里的那个宝玉富贵闲人得很，哪怕我让他看到了国公府覆灭后的情况，让他记得让他疼，也难讲他到底能记得多久，毕竟……我总不能把陈家姑娘留在他身边，毕竟人家已经破家了，也做不了正妻，白白委屈。”
苏羲就叹了一口气，“没法子，我只能让他看到我了。”
宝玉已经知道自家大姐姐是个多牛逼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了，可哪怕是这样的大姐姐也免不了早早被祖母被母亲的无知戕害了身体，被亲人送到皇宫这不得见人的地方去谋生机，哪怕手段无穷仍然是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惜花爱花如他，在摸到了苏羲肚子的时候，不知道感受到的是新生命诞生的喜悦，还是大姐姐最后被这个吃人的社会最后吃得渣都不剩的痛苦。
见舅如见娘，肚子里的孩子就宝玉这一个正经舅舅了，今后宝玉肯定不能逃避见到这个孩子——哪怕小皇帝是基于苏羲弥留之际都要看一眼弟弟的这份情谊，逢年过节可能都会让宝玉亲近亲近自己的外甥。
见一眼，就能加深一波记忆。
忘不掉，就一辈子都得为了他疼惜的女孩们去奋斗去努力，去保护他认为的闺阁里的那些许清净美好——如果他不想看到他疼惜的女儿们和大姐姐一样哪怕贵为皇后都死于祖母和母亲的愚昧和对权势的渴望的话。
“他在书里确实是个逃避现实，只知道在脂粉堆里混日子的混小子，但三四岁便能识几千字，能力是在那里的。”
苏羲轻声道，“我逼他走世人认为的正途，对他自己固然是历劫，但对于这个世上的女子来说……黛玉和宝钗还在努力走出闺阁，她们这一辈子必定波澜起伏，如果能在这时候给她们寻一个确实会心疼女孩子的盟友，算是我能给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系统沉默了半天，忍不住感慨：“你对她们俩算是真心疼爱了。”
苏羲笑了笑，安详地闭上眼睛。
恻隐之心谁没有呢，如果我的努力能让原本下场凄凉的她们稍微温暖一些，那为什么不做？
见过宝玉之后，苏羲就再没有作什么妖了。
皇帝固然舍不得她，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有事没事多多陪伴，陪她吃饭和她散步，走过帝后携手走过的那些地方，怀念过他们在一起的所有快乐，但最后没等到孩子足月，太医便已明确禀告，等不得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原本在乾清宫飞速批奏折想早点回去陪媳妇的皇帝手上微微一顿，饱蘸朱砂的朱笔往下一沉，脏污了手上那份文书。
“陛下。”
这是黛玉。
小皇帝摇了摇头，试图把脑海中的恐惧丢出脑海，但怎么想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下一瞬间从龙椅上蹭地站起来：“朕去后宫。”
“陛下！”
黛玉立刻敛衣跪下。
小皇帝都不用问黛玉想说什么，直接摆摆手：“一起去。”
林司墨便伴着皇帝往坤宁宫去，到的时候坤宁宫已经相当繁忙，产婆和太医在里头喊着用力，宫人一盆一盆的血水给端出来，太上皇和皇太后在正殿喝茶，因陈尚宫在场所以一切看上去还井然有序。
皇帝意思意思对太上皇和皇太后行了一礼便要往生产的后殿走，皇太后张张嘴想拦，但太上皇一记眼刀之后皇太后选择闭嘴。
太上皇身边的太监小声提醒：“陛下，产房不洁。”
“让他去。”
太上皇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不然他要遗憾一辈子的。”
两个领导都这么搞了，那再没规矩也都成了有规矩。
但小皇帝哪怕是九五至尊，世道如此，早已回天乏术。
他坐在苏羲床边，握着妻子的手，听着妻子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呼痛声，心痛如绞。
孩子生出来了。
是个男孩儿，元后嫡子。
孩子很健康，哭声都带着一股子精神气。
但妻子已经是弥留之际，头发都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看上去狼狈极了。
苏羲声音弱极了：“夫君。”
“我在。”
小皇帝红着眼睛回答。
“我好疼啊。”
苏羲低低道，“亲亲我好不好，亲亲就不疼了。”
“……好。”
皇帝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随后微微俯下身去，在妻子已经苍白得不成样子的唇上落下一吻。
然后，原本小皇帝握着的苏羲的手，渐渐从他手上滑脱。
小皇帝仿若未觉，只用力亲着妻子的双唇，仿佛是要用自己的一生记住这个女人最后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