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画阑也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疯。
耳鳍晶莹剔透泛着红晕, 好看得紧,勾得他犯了馋;咬上去之后,软嫩弹滑, 果真让人爱不释口。
他眼神愈发迷离, 鬼使神差地, 还用牙齿轻轻磨蹭了几下。
于是那耳鳍便更红更烫了。
“好吃吗?”霜绛年凉凉的声音传来。
晏画阑如梦初醒,连忙撒口。
“口感不错。”他心虚地嘿嘿一笑, “……想吃醋溜海蜇丝了。”
霜绛年回以微笑:“真巧,我想吃宫保鸡丁了。”
晏画阑没听过这道菜名。望文生义, “鸡”定然指的是自己,至于“丁”是什么……
他只觉
忽然间,霜绛年耳鳍微动,捕捉到了不远处年轻鲛人们的悄悄话。
“我赌一条蟹腿, 那只大鸟妖就是族长夫人。”
“赌什么赌, 肯定就是了。刚才他们还在亲亲呢。族长让亲亲的人肯定是夫人没错啦。”
霜绛年:“……”
不是, 等等,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 从背后的角度来看,他们刚才的口口投喂行为,确实像极了亲吻。
霜绛年百口莫辩,甩尾游走。走的时候, 还不忘顺走了晏画阑手里剩下的半只羧羚蟹。
在神殿里的生活平和宁静,鲛人们一点点走出了被囚禁的阴影,晏画阑“族长夫人”的名头渐渐坐实。
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深海变化莫测, 魔主不知是否会卷土重来, 晏画阑也不可能离开妖王宫太久。
霜绛年盘算着, 什么时候带领族人离开这里。
他刚有了这个想法不久,一架陌生的潜水舟便抵达了鲛人神殿。
舱门打开,却是虎妖辛夷将军。
“海底竟然还有这么一处仙境。”辛夷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陛下莫不是在仙境里流连忘返,把我们这些臣子一概都忘了罢?”
晏画阑疑惑:“你如何找到此地?”
“国师为我指明了方向,他让我带着潜水舟下来,说是要接人。”
说着,辛夷便向四下里打量,好奇要接的“人”都在哪里。
鲛人们听说有外来者,都藏在了暗处,霜绛年为了给他们安全感,和他们待在一起。
此时他们都藏在廊柱之后,偷偷观察外来者,用只有鲛人能听到的歌声互相交流。
“那只雌妖看起来好凶。”
“她叫我们族长夫人‘陛下’?那是什么意思?”
“都说是‘下’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词,说不定族长夫人在外头过得很惨。”
“没关系,既然他得了我们族长大人青眼,我们鲛人自然要善待他、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霜绛年:“……”
九五至尊、万妖之王,在你们嘴里,怎么变成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了?
廊柱外面,辛夷还在和晏画阑交谈,辛夷看起来像凶巴巴地训斥,实则在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汇报工作。
晏画阑:“海上如何?”
辛夷:“一切安好。我们没有追捕到魔主和蛇面人的踪迹。泉客岛附近海面上的魔毒有缩减的迹象,但远远达不到居住标准。”
晏画阑:“族内呢?”
“海族的那几个吸血虫似乎交代了不少东西,还有……”
辛夷捡了些重要的说完,话锋一转,语气带了些八卦和促狭:“宫里传来了一个新鲜的消息,
晏画阑:“什么?”
辛夷神秘兮兮:“——您的“妖王妃”找过来了。”
她抖出包袱,期待对方的反应。
不料晏画阑先回头看了眼廊柱:“王妃?哪呢?”
辛夷不知那廊柱有什么好瞧的:“妖王妃殿下自然是在妖王宫里等您。”
“妖王宫?”晏画阑莫名其妙。
“是啊。”辛夷道,“白鹤丞相说了,那位王妃殿下长得和画像上一模一样,查也查过了,绝不是易容。”
“老头儿眼花了。”晏画阑没放在心上。
哥哥和他待在一起,怎么会在王宫?
辛夷见他如此反应,心里有了另一套猜测。
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假借寻找王妃的名义四处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一路上还搜集了不少红颜知己:丹会上的算一个,那小云雀算一个,去了趟红枫岭,又带回一个品貌清冷的医修。
如果真的“王妃”出现了,陛下就失去了出行游玩的借口,流连花丛也有王妃管着。
在外头玩惯了,陛下自然不想承认这个“王妃”。
辛夷还觉着,晏画阑在这处深海神殿流连许久,说不定也是为着神殿里的小美人呢——话本里常讲,冰清玉洁的祭祀和热情似火的过客风|流一夜什么的。
她眼睛一转:“说罢。陛下要接的人,到底在哪里?”
晏画阑回头看向那些廊柱:“都出来罢。有我护着,没人能伤你们。”
第一尾小美人冒出头来,辛夷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第二尾、第三尾小美人游出来,辛夷脸色渐渐僵硬。
当第二十尾小美人出现在她眼前时,辛夷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怒来形容了。
“这么多?!”辛夷不可置信。
晏画阑对她的过激反应很迷惑:“潜水舟装不下么?国师没交代过你,要带大空间的潜水舟?”
“灵兽你也行?”辛夷恍惚,“陛下可真是荤素不忌。”
“灵兽”这个词,所有鲛人都听懂了。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海底长大,问长辈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苦难的时候,长辈口中都会出现这个词:“灵兽”。
因为妖族不承认他们是妖,认为他们是没有灵智、没有感情的灵兽,才会被当成屠宰场里的牛羊一般,杀鱼取血。
“灵兽”,是他们被囚禁、被虐待的原因。
想起那些身陷囹圄的日子,所有鲛人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倒退着重新躲回廊柱之后。
却听晏画阑的嗓音传来。
“鲛人,不是灵兽。”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辛夷没听过他们陛下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
她不明白。
难道是被那句“荤素不忌”伤到了?不至于吧。
“你看,她们听懂了你的话,所以在害怕。这瑰丽壮美的神殿,也是她们亲手所建。”晏画阑仰望鱼骨雕镂的穹顶,“辛夷,你见过这样的灵兽吗?”
辛夷一愣。
她回眸看向那些神色惊惶的鲛人,她们中有的穿了贝壳样的抹胸,有的戴珊瑚项链,或是色彩斑斓的头饰。每条鲛人装扮各异,显然都花了心思打扮自己。
她一时也分不清了:鲛人和妖有什么区别?
辛夷满腹疑团,忽听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
“当年鲛人族被误当做灵兽,是有妖故意从中作梗,混淆是非。鲛人是妖,我会向全妖族证
一尾黑鳞鲛人游上前来。
“辛夷将军,幸会。我是鲛人族现任族长,年。”
霜绛年认真注视着她。
辛夷性情刚烈执拗,心高气傲,很难说服。想得到她的认可并不容易。
霜绛年也只能用最真诚的态度,直视对方的双眼,以求得信任。
辛夷与他对视,神色越发僵冷,良久未出一语。
霜绛年心里微沉。
就在这时,辛夷脑袋上弹出了一对虎耳朵。
圆圆的虎耳朵炸起一圈绒毛,微微发抖的模样更显憨态可掬,耳朵内壁则像打翻了火烧云一般,嫣红似血。
高阶妖族惯于维持人形,只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克制不住现出妖身。
这是怎么了?
霜绛年略有迷惑。
辛夷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收回了虎耳。她的视线从霜绛年脸上僵硬地一点点移开,刻意忽视掉他,扬着下巴对晏画阑道:“陛下最好查清楚,当年是谁在欺上瞒下。”
她一脚踏在潜水舟舱门上,向那些鲛人们朗声道:“能听懂的话,准备好了就上来。”
说罢,她便逃也似的钻回了潜水舟里。
整个过程,唯独没搭理霜绛年。
霜绛年用疑惑的眼神询问晏画阑。
莫非辛夷认出他是通缉令上的妖王妃了?不太可能。那画像只有七分形似,神韵有无,天壤之别。
“或许是对我有意见罢。”霜绛年沉思。
“不是对哥哥有意见。”晏画阑欲言又止,“……算了,哥哥管她做什么。”
“也是。”霜绛年道。
暗地里,晏画阑醋坛子打翻了一地。
辛夷分明是听了哥哥的嗓音、见了哥哥的脸,把持不住,才露出可爱的虎耳朵,骗哥哥摸她!
振作起来,晏画阑!准备好苍蝇拍子,拿出干劲来,准备面对疾风暴雨和狂蜂浪蝶吧!
这边晏画阑正气鼓鼓地给自己打气,那边霜绛年把暂时迁徙的打算告诉了同族。
泉客岛魔毒遍布,不适宜生存。鲛人族现在脆弱异常,急需修生养息,
血肉又遭各界觊觎,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晏画阑身边——妖王宫。
听罢,鲛人们纷纷道:“我们跟着族长,族长去哪,我们就去哪。”
“这只是权宜之计。”霜绛年坚定,“在我有生之年,必带领各位重归故里。”
当日,鲛人们便登上了潜水舟。
妖族可以从兽化人,鲛人族的鱼尾也能化作人腿,在潜水舟中行走无碍。
晏画阑在宽阔的舱内转了一圈,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怎么?”霜绛年问他。
“都没了。”晏画阑摇头叹息,“缅铃、摇魂马、水床,等见了国师,我定和他再要……嘶,疼疼疼,哥哥放过我。”
脑子里没点正事。
“我还在担心鲛人族如何融入妖族。”霜绛年道,“这几日,我抓紧时间教她们说话认字罢。”
“教书习字?”晏画阑眼睛一转,笑嘻嘻地贴过来:“师尊,徒儿不会用笔,还请师尊‘手把手’教我。”
他师徒话本看多了,立刻想歪到了角色扮演的玩法。
“胡闹。”霜绛年推开他,自去准备纸笔了。
鲛人们习字速度很快,基本写过念过一次就能熟记,只在发音上有些难度,还需多加练习。
有时候遇到拿捏不准的地
辛夷结束了一个周天的修炼,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身边围了一群漂亮的小鲛人。
她眉头动了动,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手臂上的护甲。
“辛夷将军,你醒啦?”
“辛夷将军,你那天头上冒出来的圆圆的东西是什么呀?”
这些鲛人人美音甜,身世可怜。脸色凶了,会哭;音量大了,会怕;软软糯糯好像一戳就会融化,让向来粗枝大叶的辛夷有些无所适从。
她板着脸回答:“是耳朵。”
“竟然是耳朵!”小鲛人惊喜,“辛夷将军的耳朵好可爱,比我们的可爱多了!”
“……你们也不差。”辛夷咳嗽。
一尾小鲛人壮着胆子问:“辛夷将军的耳朵,可以再给我们看一下吗?”
辛夷高高挑起眉梢。
那尾小鲛人的音量立刻低了下来,对对食指:“我们从来没见过圆圆的、毛毛的耳朵。”
她眼眸水灵灵的,总像要哭的模样,又很漂亮,像水里的宝石……是辛夷形容不出的好看。
因为这双眼睛,辛夷又想起了那尾叫“年”的鲛人族长。
当时,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对方的声音和眼睛上了,水润灵动,眼眸中像汪了潭水,潭水里又汪了银河。只要看一眼,就想把全世界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
辛夷后来也没敢多看第二眼。
“哇,好可爱!”
“辛夷将军真好!”
耳畔传来鲛人小声的欢呼。
辛夷这才发觉,刚刚想着那美人族长发呆的时候,耳朵又不自觉冒出来了。
……痒,想被美人摸摸。
辛夷狠狠甩头,把这个离谱的想法甩出脑海。
又过半日,潜水舟终于驶离被魔毒污染的海域,首次浮上海面。
此刻正是寅时,夜空稀疏地挂着几颗晨星,太阳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
几乎所有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阳光,对霜绛年形容的温暖光线向往已久。现下没能见到阳光,都有些失望。
她们也沉不下心学说话写字了,都聚在琉璃窗前,望着天边,翘首以盼。
霜绛年在小书桌前找到了晏画阑。
古墨轻磨满几香,晏画阑睫羽落了星光,落笔之势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然后写了满纸狗爬字。
说是狗爬字,都是在辱狗。
霜绛年轻咳一声,晏画阑如梦初醒,连忙攥了纸藏在身后,一把火烧干净,讪笑着迎上来。
霜绛年一言难尽地端详他的手。
骨节分明、劲气内蕴,也不手残。
他怀疑人生:“你不是故意装不会,骗我教你吧?”
他这话为晏画阑提供了一个台阶下,晏画阑立刻尬笑:“没错,是我装的,被哥哥发现了,哈哈哈,其实我写字可好看了呢……”
真不会骗人。
霜绛年:“那你再写一个给我看,不难,就写自己的名字。”
晏画阑笑容渐渐扭曲成苦笑。
“本尊日理万机,实在没什么机会亲自捉笔。”他委屈完,抱住霜绛年的腿嗷嗷大哭:“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霜绛年摸摸孔雀脑袋。
之前晏画阑嬉皮笑脸和他说不会用笔、要他教,原来都是实话。
这么一想,晏画阑平时批奏折,用的都是直接沟通神识
文盲妖王,换谁谁都不信。
但他毕竟是九年义务教育漏网的鹌鹑啊。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霜绛年便与他并肩站在桌边,从文房四宝教起,研磨、抓笔、临字,一步都不落。
手把手写字,也做了。
霜绛年站在他身侧偏后,手覆在晏画阑棱角分明的大手上,引着他落笔。
笔画轻时游离,笔画重时紧拥。时而敦促,时而放纵,时深时浅,时紧时松。
晏画阑的神思有时在字上,有时在那只手上,有时在身边人上,还有时魂游天外,不知联想到什么软玉温香、良宵共度去了。
霜绛年认真教罢,晏画阑已微红了脸颊。
“不对,还缺一点。”他道。
霜绛年:“什么?”
晏画阑皱眉沉思,摆弄姿势,半晌才满意:“这才对了。”
此时他站在霜绛年身后,一手握了哥哥的手练字,一手揽住哥哥的腰,微微俯下|身,下巴搭在哥哥肩头。
“这个姿势,特别适合拥抱哥哥。”他暖暖道。
霜绛年眼睫一颤:“笔握在我手里,还如何教你?”
晏画阑笑:“那就请哥哥检验一下教学成果,如何?”
这次落笔,是他引着哥哥。
霜绛年着重注意笔势,待半句话写罢,才发觉晏画阑写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手背一阵发烫,忙缩回了手,将毛笔塞回给晏画阑,就想抽身而去。
“还没写完。这张字,我要送给哥哥,以抱……”晏画阑一把抱回他,意味深长,“以报哥哥教习之恩。”
山有木兮木有枝……
晏画阑束起的长发滑落,些许发丝落在了霜绛年颈间,带起阵阵颤栗。
最后一笔落下。
“哥哥你看,”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我这字,写得可还好?”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知?君不知?
霜绛年望着那字,只觉字字诛心。
“尚可。……咳。”
他脸色一差,晏画阑忙便放了笔,取药扶他坐下。
“我没事。”霜绛年淡淡道,“沉疴旧疾而已,咳着咳着也就习惯了,要不了命。”
“要不了命,也会难受。”晏画阑沉眉。
必须要带哥哥去寻医问药,就这几日,无论靠骗还是靠绑架,事不宜迟。
他视线扫过刚才写下的字迹,发觉自己搁笔动作急了,不小心甩了墨点在绢帛之上。
“坏了。”晏画阑扯过绢帛就要烧掉,“我重写一份罢。”
“别。”霜绛年按下他的手腕,“这样就很好。”
晏画阑不满:“它不完美。”
霜绛年低头卷起绢帛:“又有什么能十全十美?你对这绢帛倾注了感情,便要连笨拙处和污痕一并容纳。”
晏画阑一怔,几日前的不解都得到了答案。
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
当他暴露出内心深处的黑暗欲|望,哥哥纵使怕他、恼他,也未曾怪罪他半分。
——只因哥哥愿意容纳他的黑暗。
想到这里,晏画阑心里像藏了一只小猫,冬天的雪地上,窝在心坎里,又温暖,又毛茸茸地痒。
带哥哥去寻医,靠骗、靠绑架?
不,他想再试一次,试着说服哥哥,让哥哥真正地敞开心扉。
“哥哥,我们去找大椿治疗心疾罢。”
霜绛年刚要启唇,晏画阑便伸出一指,点在他唇上,堵住了未说出口的拒绝之言。
“别担心,不管那心疾因何而生,哥哥身上藏了何种秘密,我都会对哥哥好,一如既往。”
“哥哥的笨拙处和污痕,我都会容纳,爱护。”
晏画阑暖洋洋地笑起来。
“——因为我爱慕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