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琢俯身将小狼放至床榻上。
几乎是一沾上柔软的床榻, 小狼就彻底陷入了不省人事的昏睡中。
“小德子,倒杯水来。”沈青琢轻声吩咐,接过茶盏后, 用勺子盛了水, 润湿惨白干裂的双唇。
清水顺着微张的唇缝流进去,昏迷中的萧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却困得醒不过来。
这是熬得太狠了。
但沈青琢只让他睡了两个时辰, 就强行把人叫醒了。
青黑的眼皮子颤动了好几下,最终只无力地掀开一道缝, 又重新闭上了。
“吃点东西再睡。”沈青琢抬手掀开食盅,让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饥饿与困乏的两大生存本能激烈交锋, 萧慎试图抬起上半身, 但僵硬的四肢仿佛不是他的,意识也被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沈青琢只好坐到床榻边,将他抱起来枕在怀里,扶着脑袋让小德子喂食。
勺子塞到嘴边, 来不及咀嚼就咽了下去,下一口忽然一动不动, 又再度昏睡过去。
小德子举着勺子,一脸不知所措。
瞧着小狼奋力挣扎的模样,沈青琢觉得有点好笑,不禁心软了一下, 轻拍清瘦的小脸蛋, 耐心唤道:“先吃东西,不然一觉睡过去, 就醒不过来了。”
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 总算是喂进了半碗米粥, 小德子如释重负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沈青琢起身,让他躺回去继续睡。
“公子,殿下真的会没事吧?”小德子跟在公子身后,小声念叨,“差点以为公子要……”
“要什么?杀了他?”沈青琢斜睨他一眼,“放心,我心里有数。”
小德子不敢再多说,他总觉得自打那日噩梦醒来,公子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好。
沈青琢躺至贵妃榻上,细白如玉的指尖抵着太阳穴,轻轻揉了两下,“行了,你先出去吧。”
他的身体实在虚弱,熬狼又何尝不是在熬他自己?
***
萧慎这一觉睡得日夜颠倒,不知天地。
梦里时而是母妃要掐死他,时而是皇兄们放狗咬他,时而又是太监宫女们将他的饭碗一脚踢翻。
浑浑噩噩间,他仿佛又被那人关进了阴冷潮湿的地窖,他好饿啊,饥火烧肠,饿得他甚至想啃食自己的肉……
“啊……”手上传来一阵剧痛,萧慎挣扎着惊醒过来。
一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浑身陷入温暖柔软的被褥中,整个人被一股泠泠幽香包裹着。
迟钝的大脑缓缓转动起来,再抬眼时,才发现那人合衣睡在不远处的贵妃榻上。面色苍白,唯有唇色一抹淡红,安睡的姿势美得如同一幅画。
漆黑的眼眸迅速聚焦,萧慎吃力地撑起绵软的身体,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我劝你最好别动。”贵妃榻上的美人眼眸闭阖,淡淡开口道。
萧慎被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跌落在床边。
沈青琢睁开双眸,神色平静:“躺回去,我叫人送吃的进来。”
萧慎一声不吭,强忍着头晕目眩的恶心感,暗自咬牙爬了起来。
“躺回去。”沈青琢坐起上半身,语气冷淡,“还是,你想再回忆一下过去的几天?”
这几日挨过的折磨瞬间涌上心头,空空如也的胃抽搐得更厉害了,一向冰冷的眸底亦泛起一丝震颤。
沈青琢瞧出他的后怕,再次命令道:“躺回去。”
犹豫片刻后,萧慎爬回了床榻上。
沈青琢微微一笑,“乖孩子。”
他知道这次的惩罚,定然在小狼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感。
他要的就是惧怕,打心底里惧怕他,就不敢轻易对他动手,更不敢随意违背他的命令。
很快,宫人们手脚麻利地送来膳食。
香浓软烂的鸭肉粥,淋满酱汁的葱油面,豆腐八仙汤,银碟小菜,盘碟不多,香气扑鼻。
沈青琢吃了一口粥,却见对面的小狼正颤巍巍地将勺子往嘴边送,一勺子粥却漏了大半。
他不由笑出声来,萧慎立即警觉地抬眼看向他。
“明明早些认错,就不用受那些苦。”沈青琢慢条斯理地进食,动作优雅端庄。
言外之意,饿得半死都是你自讨苦吃。
萧慎咬紧牙关,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继续费力地吞咽热粥。
一碗粥下肚,空到火烧火燎的肚子终于有所缓解,他放下勺子,目光看向冒着热气的肉酱面。
“喝点汤。”沈青琢注意到他的眼神,亲自盛了一碗豆腐汤推过去。
萧慎毫不犹豫地埋头喝了起来,直到一碗汤也见了底,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勺子。
沈青琢放下瓷碗,“不许吃了,吃多了会吐。”
说罢,也不管小狼眼巴巴地盯着面条,命人将膳食都撤了下去。
小德子端来温水,他用湿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手指,这才开口道:“希望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萧慎猛地抬头看向他,面上充满了惊疑不定。
“说话。”沈青琢平静地回望小狼,“有什么问题,问出来。”
“什么……”萧慎张了张口,发出嘶哑的声音,“什么共识?”
沈青琢露出好看的笑容,语气温柔道:“乖乖听话,我会让你填饱肚子,还会教你读书认字。”
萧慎双唇紧抿,神情丝毫没有放松。
“当然,如果你还想不自量力,下次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沈青琢起身踱至窗前,“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来找我。”
“为什么?”半晌后,身后传来低低的疑问声。
“为什么?”沈青琢嗤笑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折磨你吗?”
萧慎没吭声,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垂,沈青琢意味深长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似乎对他的说法感到荒谬,萧慎站起来往外走。
“鞭子或是糖果,殿下要想好了再选。”沈青琢淡淡提醒道,“机会只有一次。”
他相信,没有人会选鞭子。
***
沈青琢耐心十足地等了三日。
晌午后,他侧躺在榻上小憩,朦朦胧胧中觉察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钉在他脸上。
等了片刻后,长睫徐徐掀开,沈公子未语先笑:“很好。”
他特意让宫人留下漏洞,想试一试小狼还敢不敢扑上来捅他。现在看来,上次他给的教训足够深刻。
萧慎沉默地站在榻前,不小心被春光乍泄般的笑容晃了晃眼。
沈青琢支起胳膊,瞥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边还破了皮,“脸怎么了?”
萧慎倏然回过神来,垂下脑袋,“没怎么。”
沈青琢心知肚明,恐怕又是被谁欺负了去,便唤小德子找点药膏来。
“过来。”他勾
萧慎四肢僵硬地走近贵妃榻,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成拳头。
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沈青琢不由感到好笑,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往自己跟前带。
萧慎一个踉跄,双手撑在榻边,拼劲全身的自控力,才没有本能地闪躲和反抗。
他半跪在榻前,仰起残破的脸,视线不由自主落到漂亮的脸上。
沈青琢眉心微蹙,“又忘记了?”
下一瞬,小狼条件反射般垂下了眼神。
“好好记着。”沈青琢一只手固定住下巴,沾了药膏的指腹碰触伤口。
一阵刺痛从伤口处传至神经末梢,萧慎浑身一颤,却没发出呼痛声。
沈青琢也不怜惜,指腹来回揉着推开药膏,直到吸收得差不多了,才满意地松开手,“去小书斋候着吧。”
两人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会儿暂时达成了和平共处。
沈青琢有意训练小狼的条件反射,他们之间只用一种句式交流,便是命令句式。
做得好会有奖赏,做错了就难逃惩罚,高兴了还会教授一些额外的东西。
他要小狼将这种对应的反射刻进骨子里,学会无条件服从他的任何指令。
直到这一日,过了既定的时辰,沈青琢没等到人,便叫小德子去冷宫瞧瞧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小德子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大声喊道:“公子,公子大事不好了!”
沈青琢踏出内殿,“为何如此慌张?”
“四皇子他们、他们跑到冷宫去了!”小德子扶着膝盖喘气,“他们把冷宫都砸了!”
沈青琢心里一咯噔,二话不说,立即往冷宫方向走去。
待他匆匆赶到时,只听里面传来一阵恶意的嬉闹哄笑声。
推开虚掩的门,打眼便瞧见一帮太监正将一个人压在地上,而四皇子正踩着小暴君的腿,口中不断吐出污言秽语。
沈青琢调整好面部表情,开口唤道:“四殿下。”
萧邵元回过头,一见来人,登时咧嘴笑了起来,“呦,这不是沈公子吗?”
沈青琢缓步走过去,“四殿下这是?”
“什么?你说这个啊!”萧邵元满不在乎地用力踩了踩,“小畜生偷了本殿下的东西,本殿下正打算给他点教训。”
沈青琢问道:“敢问他偷了殿下什么东西?”
萧邵元随口应付道:“偷了本殿下的玉佩。”
“是么?”沈青琢望向被踩在地上的小狼,“殿下已将冷宫翻了个遍,可曾找到玉佩?”
萧邵元不过瞎编了一个借口,哪儿真丢了东西,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小畜牲狡猾,本殿下还没找着。”
“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是误会呢?”沈青琢面色平静,“为了一块玉佩如此大动干戈,恐怕有些不妥。”
萧邵元盯着他看了好几眼,神情古怪道:“沈公子,你是在为这小畜生说话?”
沈青琢笑了笑,“四殿下误会了。”
“那就好。”萧邵元语气嚣张道,“今日本殿下便替你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替我教训?”沈青琢唇畔的笑容淡了下去,“言下之意,殿下知晓圣上已将七殿下全权交与我了?”
萧邵元一愣,“这不是众所周知——”
“我既奉圣上之命教导七殿下,又岂敢劳烦四殿下代劳呢?”沈青琢夺了一旁小太监手中的鞭子,猛地一鞭子抽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鞭
“少、少拿父皇压我!”萧邵元向来欺软怕硬,猖狂的气焰消了下去,“本殿下只是——”
“教育七殿下的事,还是由我亲自来吧。”沈青琢冷冷地望着他,手上一鞭子往小暴君身上抽去。
萧慎被抽得弹动起来,口中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沈青琢面不改色地又抽下一鞭子。
那鞭子抽在七皇子身上,冰冷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四皇子脸上,吓得萧邵元不自觉往后退。
他从未见过这样阴冷森寒的眼神,仿佛鞭子下一刻就会往他自己身上抽。
“罢了,就当本殿下被狗咬了一口!”几鞭子后,萧邵元气急败坏地往外走,“沈公子,好好管教这个小畜生,别让我再逮住他!”
沈青琢面无表情地收回鞭子,冷声回道:“放心,没有下次了。”
冷宫中重新恢复安静,而地上躺着的小暴君,连衣衫都快被抽烂了。
沈青琢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
萧慎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满脸泥灰和着血,只剩一双漆黑的眼珠子一如既往,眼神仇恨地盯着眼前之人。
他明明选了糖果,为何还要挨鞭子?
“又这样看我。”沈青琢蹲下身子,“我抽你鞭子,你是不是不服?”
萧慎猝不及防一翻身,扑上去就将他压倒在地,疯了似的狠狠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嘶……”尖锐的牙齿陷入肉里,沈青琢疼得倒吸一口气,却忍住了没有挣扎。
片晌后,肩上的牙齿力道松懈了几分,他瞅准时机,将身上的小狼一把掀翻下去,反手掐住细瘦的脖颈,将人死死钉在地上。
“想杀我,光咬肩膀可没用,得照着喉咙来一口。”沈青琢笑了一声,“不过,想来你也没这个胆子了。”
他的小狼还是控制不住想咬他,但潜意识里却不敢往要命处咬,说明训练初见成效。
精疲力竭的萧慎挣不开他的手,背上的鞭伤和地面摩擦,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眼眶不禁涌起生理性的泪水。
“今日你落在四皇子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沈青琢望着那双愤恨的黑眸,“我抽你一顿鞭子,其实是在保护你,懂了吗?”
萧慎并不领情,依旧恨恨地瞪着他。
“恨我吗?”沈青琢松开手,轻轻抚了抚他脸上的泥灰,“你心里应该清楚,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艰难的喘气声忽然凝滞了,随后变得愈发沉重。
沈青琢冷淡的神情中含有一丝怜悯,“殿下,如今的你太弱小了,好比一株卑微的野草,谁都能肆意踩你一脚。”
“咳咳、咳……”萧慎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我、我不……”
“倘若殿下不想永远做被人践踏的野草,也不是没有办法。”沈青琢重新向他伸出瓷白如玉的手,“你要明白,唯一能救你的人,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