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琢被少年过度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有些发懵:“怎么了?”
“没什么!”萧慎只觉心跳骤然变得急促,在胸腔中擂鼓似的“咚咚咚”直响,一时手足无措地撇开了眼神。
沈青琢浑然不知小徒弟内心翻涌的情绪,用手背蹭了蹭眼下,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知在哪儿蹭的朱墨。”
而此刻,萧慎的感官仍旧集中在指腹残留的滑腻触感上,魂不守舍地应道:“哦……”
沈青琢悄悄松了一口气,又道:“如今元妃腹中的孩子没了,你皇祖母估计又要打起你的主意。”
以光熹帝目前的身体来看,再生个皇子怕是难上加难。除非太子有了子嗣,否则最适合的傀儡还是七皇子。
萧慎:“哦……”
“嗯?”沈青琢终于察觉到小徒弟心不在焉,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先生跟你说话呢,你在走神?”
“啊?”少年倏然回过神来,立即道歉,“对不起先生,我刚才在想别的事。”
沈青琢:“想什么呢?”
不料,少年的脸竟腾地一下红了,慌乱的小眼神四处乱瞟:“没想什么……”
沈青琢:“……”
“太后那边,我会看着办的。”眼瞧着先生蹙起眉心,萧慎连忙补救道,“先生不用担心,当务之急是先养好伤。”
“好。”沈青琢缓缓吐出一口气,疲倦随之涌上来,“是有点累了,先生小憩片刻。”
“好!”这回小徒弟应得格外干脆利索,“先生安心歇息,我就在外面守着先生。”
沈青琢合衣躺上床榻,放空大脑,闭眼酝酿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右手臂的伤口仍在持续疼痛,眼前隐约有一片刀光血影,耳畔传来古怪又嘈杂的声音。
他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的整个世界都像是颠倒了,混沌而怪诞,令人感到窒息。
直到似乎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温暖而有力量的手,牢牢握住了他汗湿的掌心,又不断轻轻安抚揉捏着。
渐渐地,光怪陆离的景象离他远去,呼吸声变得平稳和缓,他终于进入了更深层次的睡眠。
这一觉,就睡到了晌午后。
沈青琢睁开眼眸时,眼神尚未完全聚焦,神色带着一丝茫然的脆弱。
“先生,你醒了!”一道熟悉的少年音将他彻底唤醒,迷蒙的眼神才转为清明。
萧慎端着一碗药走进来,放下药碗,又小心翼翼地将他从榻上扶了起来,“药刚刚煎好,先生趁热喝了吧。”
熬制好的中药散发出一股又涩又腥的气味,沈青琢嫌弃地掩住口鼻,“怎么比昨日的汤药更难闻了?”
“我去了趟太医院,找太医换了药方。”萧慎端起药碗,“喝了药,先生就没那么痛了。”
沈青琢抗拒地往后仰了仰,后脑勺的发丝蹭着床头,“太难闻了。”
萧慎将碗凑到他唇边,“先生捏着鼻子,一下子就喝掉了!”
沈青琢偏开脸,躲着他的手。
“往常先生哄我喝汤药时,可不是这样的。”萧慎睁着一记双漆黑的眼睛,语气天真地复述道,“总说什么良药苦口,真的勇士敢于直面苦涩的中药,不喝药就不喜欢我了云云。”
沈青琢:“……”
好家伙,徒大不由师,都学会用他的话来堵他了。
“来嘛……”萧慎学着先生惯常哄他的模样,低声哄道,“先生乖,啊——”
沈青琢脸色微热,无力地辩解道:“我往常哄你喝的药,可没这么苦。”
萧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将碗端回自己唇边,直接对准碗沿喝下一大口。
这一口下去,英挺的眉不自觉打了个结。
沈青琢怔了怔:“你怎么——”
少年语气认真地回道:“我陪先生一起苦。”
沈青琢眉心微动,完全没想到那样怕苦的小徒弟,为了哄他喝药,居然如此干脆地喝下了药。
“好啦,先生喝就是了。”他不好意思再推拒,接过药碗,凝神屏息,一鼓作气地将汤药灌了下去。
“唔……”刚喝完药,嘴里的苦味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便被塞进了一颗蜜饯果脯。
“先生好乖。”萧慎笑眯眯地望着他,用一种说不上来的语气夸赞他,而后又无意识将手指塞进了口中,吸吮了一下。
拈了蜜饯的指尖粘着甜味儿,还有一丝湿意,或许是刚才不经意碰到了先生的舌……
沈青琢口中裹着蜜饯,含混不清地问:“有点饿了,小膳房有吃的吗?”
萧慎如梦初醒,回道:“有的有的!我马上去端过来!”
目光落在他爬满绯红的耳垂上,沈青琢有些担心地伸出手,“脸怎么这么红?不会发热了吧?”
“没有没有,我没事!”少年猛然起身,近乎落荒而逃,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先生。
小徒弟近来脸红的频率,好像太高了些,莫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正如沈青琢所预料的那样,十多日后,太后果然私下召见了七皇子。
萧慎一踏进长寿宫,太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便迎了上来,“七殿下,您来了。”
亲切的语气,自然的态度,如同七皇子本就是长寿宫常客似的。
萧慎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在宫女的引导下进入内殿,恭敬地跪地请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一身雍容华服的太后正坐在小案旁喝茶,闻声后抬起眼来,“慎儿来了啊,免礼。”
“谢皇祖母。”萧慎起身,神色拘谨地站在原地,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来,走近些。”太后捏着绣金帕子轻轻向他招手,温声道,“让祖母好好瞧瞧。”
他犹豫了一下,在太后又一声催促后,才怯生生地走到太后身前。
“好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太后慈爱地抚摸他的脸颊,不禁感慨道,“祖母初次见你时,你才十二岁,一丁点儿大。”
萧慎似是被这话触动了,矮身跪在太后腿边,满怀感激道:“先生和我说了,我能从冷宫中搬出来,全倚仗祖母向父皇求情。孙儿在此谢过祖母,祖母恩情,孙儿永记于心!”
说罢,俯身磕了一个响头。
太后亲自将他扶起来,又道:“往后有祖母护着你,谁也不敢再欺记负你了。”
萧慎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真的吗?”
“祖母同你说的话,怎会有假?”太后的眼神愈发慈祥,“只要你做个好孩子,祖母自会疼惜你。”
黑漆漆的眼睛霎时泛起一层水雾,萧慎努力克制着激动之情,哽声道:“孙儿长这么大……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护着孙儿……祖母……”
太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好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受苦了。”
“祖母……”萧慎垂下眼眸抽泣。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太后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慎儿喜欢吃什么糕点,祖母叫人做了送上来。”
片刻后,精致香甜的糕点便摆上案桌。
萧慎盯着面前的糕点,没了最初的拘束,用手抓了往嘴里塞,没吃两口就被噎住了。
“慢些。”太后温声提醒道,“喝口茶,慢慢吃。”
萧慎拍着胸膛,准备喝茶咽下去,结果又被烫得倒抽气,手忙脚乱中差点打翻了茶盏。
“祖母,我是不是太笨手笨脚了?”他忐忑不安地看向太后。
太后笑道:“你常年待在冷宫,青琢已将你教得很好了。”
“先生么……”提到沈青琢,他不自觉撇了撇嘴。
“怎么,先生对你不好?”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关心道。
“就……经常罚我呀。”萧慎含糊地抱怨了一句,又亲热地跑到太后身侧,抱着她的胳膊摇晃,“只有祖母对我好!”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慈爱道:“往后常来祖母这里走动。”
这时,宫女掀开帘子走进来,“太后娘娘,戚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太后示意道,“来的是你的表兄,也在宫里当差。往后你们表兄弟之间,要多亲近亲近。”
萧慎听话地点了点头:“好的,祖母。”
酉时三刻,沈青琢踏出北镇抚司大门。
他身穿大红飞鱼服,腰配绣春刀,愈发衬得唇红齿白,腰似韧柳,一颦一笑间掌控生杀予夺,任谁也瞧不出,其实他连腰间的刀都拔不出来。
“大人,如今您已高升为镇抚,为何不奏请圣上,换个像样些的宅子呢?”身后跟着的锦衣卫问道。
此人名为孔尚,是锦衣卫正六品百户,如今跟随沈青琢,负责保护镇抚大人的安危。
沈青琢脚步微顿,云淡风轻道:“霁月阁住惯了,暂时就不换了。再者,那可是圣上赏赐的居所,若是我才升了职,便嚷嚷着要换宅子,圣上该以为我得意忘形了。”
孔尚连忙道:“大人说得是,小的受教。”
沈青琢淡淡一笑,提袍上轿。
北镇抚司办事大院地处皇城西南角,位于承天门西侧,与东侧的东厂隔街相望,他每日办完差,便要乘轿回到皇宫里。
稳稳起轿后,他坐于轿中阖眼假寐,却听外面传来一声喝斥:“大胆!何人竟敢拦住镇抚大人的轿子!”
沈青琢睁眼,掀开帘子,“何事?”
孔尚回道:“大人,有个小太监拦住了去路,说是有要事要禀告大人。”
“太监?”沈青琢起身下轿,只见轿前跪了一个身穿太监服的少年,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记
沈青琢望着对方陌生的脸,莫名觉得这双冷冰冰的眼睛有些熟悉,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有何事要禀?”
小太监嗓音沙哑地回道:“我要为大人效命。”
这道声音一出,沈青琢心里顿时一咯噔。
他皱起眉头,冷冷道:“本大人不需要你效命,你该去哪里,便去哪里。”
说罢,毫不留情地转身回了轿中,“起轿。”
然而,那小太监却不声不响地继续跪在轿子前面,就是不肯让路。
孔尚“刷”地一下抽出腰间别着的绣春刀,“你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小太监神色冷漠地和他对视,一点害怕的意思也没有。
“等等。”就在孔尚即将动手时,轿中传来清泠泠的嗓音,“罢了,让他跟着吧。”
小太监这才起身,闷不作声地跟在他们后面。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沈青琢踏入霁月阁大门。
他将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打发走,坐到椅子上,浅酌一口热茶,这才看向面前站着的小太监,“你想做什么?”
小太监毫不避讳他的目光,“我要为大人效命。”
沈青琢克制着往上冒的火气,问道:“你可知,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才将你偷天换日送了出去?”
小太监:“知道。”
“那你还敢回来?”沈青琢到底没忍住,抬手就将手中的茶盏摔了出去。
“哗啦”一声,茶盏在小太监身侧砸成碎片,飞溅的瓷片插上他的脸,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拔了下来。
小太监木然地回道:“我没有地方可去。”
沈青琢气得站起身来,指着他骂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江南北哪里没有你的去处?你就偏要回来害我!”
小太监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沈青琢深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要注意分寸,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来了,别又把自己给气出毛病来。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平复了心情,问道:“你现在的这张脸,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太监抬起头来,“假的。”
沈青琢蹙眉:“之前的那张脸呢?”
小太监:“也是假的。”
沈青琢微微睁大了眼眸,“你到底有几张脸?”
小太监沉默了片刻,回道:“刺客不需要脸,没有人见过我真正的脸。”
他们只是一把刀,一件杀人的利器,至于他们长什么样子,并不重要。
“行。”沈青琢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那我们来谈一谈,你说你要为我效命,你能为我做什么?”
刺客不假思索地回道:“杀人。”
沈青琢蹙了蹙眉:“除了杀人呢?”
刺客又沉默片晌,回道:“主人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沈青琢往后仰了仰,“别乱叫,我还没有同意你留下来。”
这怎么主人都叫上了呢?
刺客单膝跪下,被灌过辣椒油的嗓子仍未恢复正常,语调却异常坚定,“我没有来路,亦没有归处。我可以做你的刀,做你的剑,为你做任何事。”
沈青琢起身踱步,反复斟酌思量。
记
良久后,他终于点头,“你可以留下来,但我不要你做刺客,我要你做我的暗卫。”
刺客抬头仰望着他,“是,主人。”
沈青琢走至他面前,语气冷淡:“若有朝一日,你的身份暴露——”
刺客:“以死谢罪,绝不拖累主人。”
沈青琢轻嗤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抓进诏狱的么?”
“我改进了。”刺客满脸认真地回道,“保证下次被抓,一定不留活口。”
沈青琢:“……”
他叹了一口气,强调道:“暗卫的职责是保护主人,我不会让你出去杀人。”
暗卫:“是,主人。”
沈青琢垂眸,瞧着他这张平平无奇到令人过目即忘的脸,不禁好奇道:“你脸上戴的是人皮面具么?”
现代人的化妆术有时堪比整容换头术,但他不明白古代人是怎么易容的。
暗卫摇了摇头:“不是。”
沈青琢抬起手,指尖碰了碰脸上被碎片扎过的地方,“挺新奇的,如果可以,有空也教教我。”
暗卫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门口传来一道惊雷般的大喝声:“先生?你在干什么!”
沈青琢动作一僵,迟疑地转过身去,正撞上小徒弟又惊又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