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达成共识,萧慎当即摆出棋盘。
先生执白子,徒弟执黑子,两人相对而坐,于灯火下执棋对弈。
沈青琢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其中弹琴和绘画不过略知皮毛,而对弈棋不敢说登堂入室,倒也称得上颇有造诣。
围棋规则看似简单,却拥有广阔的落子空间,以致小小一盘棋局,变幻莫测,错综复杂。
因而,对弈考验的不仅是记忆力、判断力、专注力,更需要执子之人纵览全局,充分发挥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思想。
“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6]
棋局如战场,沈青琢将下围棋当作用兵作战,于对弈中融入兵法的进退与攻防,教小徒弟如何在棋盘上厮杀。
而萧慎在围棋上也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相信假以时日,要赢他的先生也并非难事。
只是,目前来说,显然还差了点火候。
“小七,你该认输了。”沈青琢单手支撑下颌,慵懒地笑道,“看来,你今晚注定不能给先生暖被窝了。”
萧慎执的黑子悬在棋盘之上,迟迟无法落下,闻言皱了皱眉,淡色薄唇紧抿,看样子是不愿轻易认输。
“胜败乃兵家常事,莫要执着于一时输赢。”沈青琢以手指关节轻扣桌面,语气正经了几分,“你必须学会及时止损。”
萧慎抬眼,眼神执拗道:“那就再战一局。”
沈青琢眉心微挑:“再来一局,你便能赢我了么?”
萧慎将棋局推翻,垂眸回道:“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好。”沈青琢也来了兴趣,心里很欣赏小徒弟这屡败屡战、愈挫愈勇的勇气,也不介意多磋磨磋磨他的性子。
黑子先行,“啪嗒”一声落于棋盘之上,敲响了新一轮的激烈厮杀。
一个人平常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自我掩饰,但到了棋盘上,却很难不露出一隅真实秉性。
萧慎主杀伐进攻,出手快狠准,开局出子过界快,毫不犹豫地切入厮杀。他擅长棋招剑走偏锋,一旦短兵相接,便会以锐不可当的攻势直捣黄龙。
而沈青琢则精于防守,步步为营,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光。无论敌方如何兵行险招,他始终牢牢控制住棋局的节奏,于不动声色间,将敌军封成一盘死水。
“小七,你今日太过心浮气躁。”沈青琢游刃有余地落下一子,“认输么?”
片刻后,萧慎抬起脸,熟练发起狗狗眼上目线攻击,语气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先生,再来一局好不好?”
沈青琢瞥了一眼案桌上摆放的沙漏,“你是想让先生熬到天亮吗?”
再下几局,今夜两人都不用睡了。
萧慎极为挫败地抓了一把头发,忽然伸手将棋子全部打乱,任性地耍赖道:“我不管我不管,先生若是不下了,这一局就要算我赢!”
沈青琢:“嗯?”
还带这样玩儿的?
“先生……”少年从座位上起身,绕至先生背后,撒娇般抱住瘦削的肩,将下颌搭在深陷的颈窝里,“这大半夜的,我一个人回冷宫多危险呀。先生,我好怕黑的……”
少年手臂修长,已能轻轻松松将清癯的先生圈住,自背后望去,宛如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你怕黑?”沈青琢忍不住开口损小徒弟,“黑怕你才是。”
萧慎继续蹭着他:“先生……”
沈青琢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松口:“好了好了,你先去洗漱。”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崽,所以明知道小徒弟是在装可怜,他还是没办法硬着心肠拒绝。
少年立刻欢呼一声,激动到收紧手臂,“我最最最……喜欢先生了!”
“你最喜欢的先生,快要被你勒死了。”沈青琢拍了拍箍住自己的结实小臂,“先松开。”
“嗯。”萧慎应声,忍不住又低头嗅了嗅披散在肩后的墨发,“先生好香,连发丝都是香的。”
“先生又不涂胭脂水粉,哪儿来的香味?”沈青琢不由失笑,“许是身上染了熏香,你若是喜欢这味道,回头让小德子给你拿几盒回去点。”
萧慎摇了摇头:“不用了。”
这股郁郁寒梅冷香是先生独有的,旁人熏再多的香,也熏不出来这令他着迷的味道。
沈青琢:“去洗漱吧,时辰不早了。”
动作麻利地洗漱完毕,萧慎平躺在床榻里侧,满脸乖巧地等先生上榻。
“我再看会儿书。”沈青琢替小徒弟掖好被角,轻声哄道,“你先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晨练。”
尽管他自幼便开始接触古代文化,但来到这个世界后发现学无止境,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这几年在教导小徒弟的过程中,他自己也在不断学习钻研,力求不误人子弟。
“好。”萧慎将胳膊枕在耳后,转身面对先生侧卧。
实在难以忽视身侧盯着自己的那道目光,沈青琢掐了一下水嫩的脸蛋,无奈道:“不闭眼睛,怎么睡觉?”
“先生看书,我看先生。”少年眉眼微弯,理直气壮道,“互不打扰。”
沈青琢无奈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萧慎认真道:“好看。”
“几年前那个闷葫芦小徒弟去哪了?”沈青琢故意逗他,“你嘴再甜,先生也不会让你一棋。”
萧慎望着他笑,忽而起身凑过去,拦腰抱住他,神情眷恋地将脸贴在他的腰侧。
先生只着一件白色里衣,一把腰细得仿佛一手就能掌握住。不过,他暂时并不敢这样放肆。
“怎么了?”沈青琢不自在地动了动,“小七,有点痒……”
“有时候我会害怕,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我做的美梦。”少年闷闷的声音缓缓传至耳畔,“我依然躺在冷宫的床榻上,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沈青琢拿书的手僵了僵,随即落下去,轻抚少年毛茸茸的后脑勺,柔声回道:“睡吧,明日醒来,保证你第一眼看见的人是先生。”
“嗯……”少年带着一丝鼻音应声,“那我明晚,也可以和先生一起睡吗?”
沈青琢:“……”
“老实点,睡你的觉。”先生皮笑肉不笑道,“否则,先生就将你一脚踹下床去。”
萧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开手,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阖上眼眸装睡。
失策了,本以为卖惨装可怜先生就会心软,却一不小心将目的暴露得太快。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隔了几日,光熹帝便下旨,恩准七皇子从冷宫中搬出来,暂赐长乐宫作为居所。
圣旨一出,犹如往湖面投了一颗石子,看似平静的水面倏然泛起绵延不绝的涟漪。
首先坐不住的人,便是东宫那位太子殿下。
东宫差人来传令时,沈青琢正坐在院落里,悠闲自在地给池子里养的金鱼喂食。
而萧慎正在不远处负重扎马步,双臂平直伸展,左右手各担负一块沉甸甸的石砖。
“你回禀太子殿下,就说我今日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去不了东宫。”沈青琢波澜不惊地回道,“等得了空,自会去给殿下请罪。”
“这……”传话的小太监一脸为难,“公子,奴婢回去没办法向太子殿下交差啊。”
沈青琢动作一顿,掀开纤长如羽的眼睫,冷淡地暼了他一眼。
小太监背后一凉,匆忙垂下脑袋:“奴婢一定如实回禀太子殿下。”
小太监告退,院落里重新恢复安静。
沈青琢放下鱼食,走到挥汗如雨的少年面前,将他左右手上放着的砖头拿下来,扔到地上。
萧慎浑身紧绷的肌肉骤然放松,喘着气开口道:“还没到极限。”
“欲速则不达。”沈青琢从袖口抽出帕子,习惯性替少年擦拭额头亮闪闪的汗水,“慢慢来。”
萧慎缓缓平复呼吸,却因挨得太近,呼吸间尽是先生身上的馥郁梅香,一时竟觉得这香味,似是顺着他张开的毛孔钻进了经络里,又迅速游窜至四肢百骸,令他控制不住打了个颤。
“是不是有点冷?”沈青琢察觉他的异常,往后退了一步,“先进去穿衣裳。”
“先生!”萧慎盯着那只瓷白如玉的手指,脱口而出道,“手帕可以给我吗?”
沈青琢:“嗯?”
“我还想再擦一下汗。”萧慎瞥开眼神,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哦。”沈青琢不疑有他,随手将帕子递给小徒弟,“你自己也应该随身带一块帕子。”
萧慎手心紧紧攥着手帕,低低应了一声,跟在先生身后往里走,“先生,太后又召见你做什么?”
“太后没召见我。”沈青琢云淡风轻回道。
萧慎迟疑道:“那方才……”
“是我要去给太后请安。”沈青琢踏进内殿,“太后将你从冷宫里弄出来,先生代你拜谢太后恩典啊。”
萧慎眉心微皱:“先生方才的话,是故意说给太子听的?”
沈青琢回过身,眼尾含笑上挑,宛如一只蛊惑人心的小狐狸:“小七,还记得先生教过你一个成语么?”
“请先生赐教。”萧慎虚心求教。
沈青琢:“狐假虎威。”
要搅乱一池水,仅凭一颗小石子又怎么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