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琢怔住,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如同终年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美则美矣,却毫无温度和灵魂。
“我只是……抱你进去暖和一下。”沈青琢下意识开口解释,浑然忘记让团子冻僵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好在雪娃娃并没有任何反应,又重新阖上了眼皮子。
兴许是被冻麻木了?
沈青琢不再耽搁,迈开脚步往殿内走。
白茫茫的天地间一抹天青,飘飞的雪花眷恋地落于三千墨丝上,而他怀中护着的小少年,却始终不染一丝风雪。
小德子呆呆地望着公子清绝的身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小跑着跟上。
无视门口小太监异样的眼神,沈青琢抱着团子踏进内室,不忘吩咐小德子:“让人打一桶热水和一桶凉水,再找两件干净保暖的衣裳。”
小德子:“是,公子。”
卧房内设有熏香暖炉,温度与殿门外的寒冷天差地别。
沈青琢小心地将团子放上床榻,准备先动手替他移除结着冰渣的棉衣。
这件旧棉衣也不知团子从几时开始穿,水洗得发白,看起来一点也不保暖,就是寻常人家孩子过冬,也没这么磕碜的。
沈青琢轻“啧”一声,将冰冷僵硬的棉衣扔到地上。
热水还没送进来,他掀开榻上厚实的羽绒被,想了想,又自己坐上床沿,将团子抱进怀里,再一起裹上被子捂住回温。
“公子,热水来了!”等了片刻,小德子推开门,指挥两个小太监放下木桶,又抬进一个大些的浴桶,内室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
“先把热水全倒进去,然后兑凉水。”沈青琢坐在榻上指挥他们,“水温兑到四十度左右——算了,我自己来吧。”
幸好他有相关方面的常识,如果用热水浸泡冻伤的人,反而会加重皮肤的损伤,必须先用四十度左右的温水快速复温,再进行后续的处理。
沈青琢掀开被褥一角,正准备将怀里的团子放下去,一低头,正对上黑白分明的眼睛。
一瞬间,他似乎从中窥见了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再一眨眼,才发现漆黑漂亮的眼睛里,分明充斥着惊惧不安。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萧慎浑身僵硬地往后躲,开口时牙齿打颤:“我没有……”
“殿下,惩戒已经结束了。”沈青琢尽量放轻声音,顺势起身下榻。
他走到浴桶前,俯身往里面加凉水,耐心地用手背试水温,感觉差不多了,这才转身征询团子的意见:“殿下,是要我抱你,还是你自己来?”
一回身,便见团子坐在榻上,双手死死捏着被角,目光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沈青琢只好站在原地,仔细回忆原书中这一段的剧情。
光熹二十三年冬,这时原主担任七皇子侍读还不满三个月,便送给团子这样一份“大礼”。不幸中的万幸,今日他及时终止了雪中罚跪,避免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那么,萧慎具体是何时开始黑化的?
书里对于暴君年幼时的遭遇描绘不多,也并没有明确写出这个时间节点,只知道七皇子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六岁,神不知鬼不觉地设计淹死了四皇子。
而此时的萧慎才十二岁,距离他动手杀人还有四年,一切应当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换位思考,倘若长期遭受恶意和折磨的人是他,这会儿就算还没黑化,必然也白不到哪里去了,断然不会天真无邪地相信原主突然转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亦是如此。
“小德子。”思及此,沈青琢背过身,淡淡吩咐道,“伺候殿下入水,水凉了再加热水,反复泡至一刻钟。”
小德子应声往床榻前走,这一回,团子的抗拒意味果然没那么浓了。
沈青琢抬脚踏出卧房。
他在外间等了片刻,忽然想起还不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便使唤小宫女,给他找一面铜镜来。
大雍生产水平与明朝相近,菱花铜镜照出来的人影已相当清晰。
原主年十九,尚未加冠,绸缎般乌黑丝滑的长发半束,眉如墨画,眼形狭长,眼尾微微上翘,连眼下的那颗泪痣都如出一辙。
只是铜镜里的脸比他原本的模样更精致好看,且眉眼间多了几分郁色。
沈青琢心底不由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原主和他同名同姓,居然连长相都如此相似,难道这就是系统选中他的原因吗?
“公子,殿下泡好了。”他正出着神,小德子快步走出来,向他禀告道。
“好。”沈青琢放下铜镜,起身推门而入。
一进去就看见小孩儿正扶着实木屏风,穿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白色里衣。
沈青琢这才看清团子的真实体型,个头矮小,瘦骨嶙峋,蜷缩起来恐怕真就一小团。
与此同时,萧慎也看见他了,扶着屏风的红肿小手一紧,像是刻在身体里的某种条件反射。
沈青琢不动声色地绕过屏风,离团子远远的,“小德子,你将殿下送回去吧。”
本来还打算再检查一下团子的身体,但在他如此戒备的情况下,还不如放他回去休息。
更何况,过度的殷切并不符合沈青琢现在的人设。
小德子应道:“奴婢明白。”
在小德子的伺候下,萧慎顺利穿好棉衣,只是小腿肚子还打着颤儿,显然短时间内并不能完全恢复。
沈青琢扫了一眼屋子里的陈设,从雕花衣架上取下一件新的雪披,走到团子身前,替他披上。
萧慎浑身僵硬,瘦削的脊背紧紧绷着,显然很不适应对方突如其来的温柔,又不敢轻易挣脱。
“往日罚殿下都是有分寸的,今儿个确实罚重了。”沈青琢语气平淡地为自己开脱,纤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系紧带子,顺手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整理好雪披,他往后退了一步,“这几日殿下不必来听讲了,等雪化了再说吧。”
这样一来,两人都有个缓冲的时间。
萧慎垂着眼睫,不声不响地转过身。
直到白团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沈青琢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可转念又想,以冷宫里恶劣的环境,团子万一夜里生病发热,岂不是又很危险?
思来想去,沈青琢吩咐站在一旁的小宫女:“你去太医院拿几副药,就说我不慎染了风寒,有些发热和咳嗽。”
小宫女关心道:“公子,要请太医来问诊吗?”
“不必,你去抓药即可。”沈青琢挥了挥手,“对了,天太冷,再拿些冻疮膏回来备着。”
打发走太监宫女们,内室重归安静,沈青琢缓步走至案桌前。
白玉雕刻的鹿形镇纸压着上好的素纸,砚台中的墨汁尚未完全干涸。他提笔挽袖,笔毫蘸墨,就着纸上未写完的诗句写下后半句。
“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1]
小说中对于这位病弱质子的着墨不过寥寥数笔,篇幅最多还是他被千刀万剐的那一段。
原主对于年幼的七皇子来说无疑是恶人,但其实追根究底,他也是个可怜人,被父兄当作弃子,在皇宫中如履薄冰,很多事必然身不由己。
只是,当受害者转变为施暴者,他便不再无辜。
而在这所皇宫中,又有谁是真正无辜之人呢?
沈青琢停笔,意外发现他的字体和原主竟也很相像,几乎能到达以假乱真的地步。
他仔细观察片刻,将毛笔放回笔架上,开始在脑海中梳理原书中的情节,尽量不错过每一个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小德子轻轻扣门:“公子,天黑了,我来掌灯。”
沈青琢这才惊觉,窗外已是一片沉沉暮色。
酉时一刻,霁月阁的小膳房及时呈上晚膳。
羊肉水晶饺儿,热腾腾的老鹅汤,鹅肉煮得软烂不粘牙,满桌子美味佳肴香气扑鼻,沈青琢吃了两口却觉得有些腻歪,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一道瘦小的身影。
原主初入皇宫,既是做太子伴读,自然随太子殿下住在东宫。直到三个月前,他奉旨给七皇子讲学,宣武帝便赐了他靠近冷宫的霁月阁。
说来也好笑,宣武帝宁愿赐一个质子单独住所,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也不愿让亲生儿子从冷宫里搬出来,简直就像是刻意要让萧慎受罪似的。
沈青琢简单用完晚膳,便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小德子在身边伺候。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拉贴身小太监入伙,“小德子,我们去冷宫里走一趟。”
小德子显得很惊讶:“公子您要去冷宫?”
“嗯。”沈青琢神色平静,“去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公子……”小德子面露不忍,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劝道,“方才奴婢送七殿下回去时,七殿下站都站不稳了,公子您……”
沈青琢暼他一眼:“想什么呢?我是怕殿下夜里出事,到时责任还不是算在你家公子头上。”
小德子当即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奴婢该死,竟敢妄自揣测公子的意思!”
“行了,我知道你是好意。”沈青琢表面不露声色,心中却暗道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走到案前,吹熄了烛火,“别惊动其他人。”
夜里雪势小了不少,小德子打着灯笼,主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冷宫方向走。
好在霁月阁距离冷宫很近,不多时便到达了目的地。
所谓冷宫,其实就是废弃的后妃宫殿,地处幽僻,常年人迹罕至,沉默破败地伫立在雪夜里。
“公子,冷宫积雪深,您小心些。”小德子轻声说着,“吱呀”一声推开沉重的殿门。
一进门,便有一股阴冷的寒气直往衣领里钻,偌大的宫殿也没留个当值的太监宫女,看着怪阴森的。
沈青琢忍不住脑补一些恐怖画面,比如想不开的后妃在此悬梁自尽……
“公子,七殿下住的是这间。”小德子指着东侧的偏殿道。
沈青琢被吓得一抖,佯装镇定地紧了紧雪披,“嗯,我们进去看看,动作轻点。”
屋内还残留着劣质黑炭燃烧后释放的黑烟,借着窗外的雪光,他四下扫了一圈,陈施简陋到令人发指,仅有一个桌子和一张床榻。
而床榻上鼓起了一个小包。
沈青琢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先摸了一把被子,只觉冷硬似铁,毫无热气,应是久不见日光。
他又抬起手往上摸索,碰到团子露出的脑门,掌心被烫得往回缩了一下。
“小德子。”他低声叫道,接过小德子手中的灯笼,就着烛光仔细观察团子烧红的小脸。
团子似乎正在做噩梦,睡得很不安稳,发白的嘴唇微微开阖,小小眉头紧紧皱成川字,看起来很痛苦。
这要是烧上一夜,怕是要烧坏脑子了。
等等,烧坏脑子?
沈青琢眉心微动,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若是七皇子这小脑袋瓜子真烧坏了,以后便不可能再成为终极大反派,杀光本书所有人,那他岂不是躺着完成任务?
可毕竟古代医疗水平低下,冷宫里又没人关心照顾团子,这要是一不小心弄出人命,那他的任务就直接失败了。
再或者人没死,却落下了其他病根,最终还是要狠狠记上他一笔。
两相权衡之下,沈青琢决定先救人要紧。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床榻上的萧慎有所感应似的,骤然睁开了双眼。
沈青琢动作一僵,努力露出一个温柔和蔼的笑容,试图安抚被吵醒的团子。
殊不知,萧慎大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睁眼便发现床前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手上打着一盏红灯笼,对他露出满脸阴森可怖的笑容,活像是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了他。
“啊——”半昏半醒间,年幼的小暴君忍不住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