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纯白色的领域十分安静。
四下无声亦无风, 白雾绵延,若有似无。
谢星摇看着地面上碎落的刀剑与法器, 听见温泊雪的声音:“我们必须杀了他……对吧。”
关于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意水真人”陪伴他们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时光,无论曾经的他表现得多么和蔼亲近,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切,不过是楼渊戴上的一张假面具。
他们几个从异世而来的外客,皆是被他利用操纵的傀儡。
倘若不能阻止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届时楼渊挣脱天道的束缚, 定会让修真界再一次陷入生灵涂炭。
无论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还是被真正的“温泊雪”等人舍命护住的一份希望,他们都必须与楼渊站在对立面,不死不休。
几个时辰前的师父还在同他们嘻笑打闹, 真相过于残酷, 也过于猝不及防,好一阵子,没人开口说话。
“我们不能和他好好谈谈吗?”
温泊雪垂头:“说不定只要劝一劝他, 他就能放弃灭世的计划——我们和他相处这么久,他不像是个偏执愚昧的人。”
“我当然也想这样。”
月梵眸色深深:“但楼渊的执念持续了五百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她一顿:“就算他放弃挑起战乱,莫非从今以后,之前发生的一切全要一笔勾销?仙魔大战里无辜死掉的平民百姓怎么办,牺牲的修士怎么办, 还有……上一任主角团, 他们又怎么办?”
韩啸行沉默不语, 并未反驳。
半晌, 楼厌沉声:“还有一个问题。”
他道:“楼渊很强——就算在天道圣域里,也很难打败。”
没错。
谢星摇握了握指尖,垂眼抿唇。
以他们几人的修为,要想打败楼渊,绝不会简单。
天道不会过多插手凡俗之事,圣域虽能压制楼渊的修为,却无法克制太多,半步大乘、化神、元婴三个大阶降下来,楼渊的修为约在元婴初阶。
然而论实力,定不逊于化神修士——
身为五百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界首领,不管是战斗经验、身法术法、还是随机应变的下意识反应,无一例外,全都远远胜过他们所有人。
回溯前的“温泊雪”等人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自幼便学习仙门咒术,皆是远近闻名的少年英才。
连他们都比不过楼渊,一个接一个落败下来,更何况是几名穿越者。
想着,谢星摇眉心跳了跳。
当时在揽山阁里,楼渊曾亲口对他们说过,只要助他摆脱天道的束缚,一行人就能得到活下去的保障,甚至于,有办法回到原本的二十一世纪。
这是楼渊破天荒的网开一面。
如果选择与他决一死战,九成概率会输得惨烈,然后神识寂灭,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选择站在他这一边,和他平安无事度过这段时间,等天道的时限散去,他们就能得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到时候,哪怕处处充斥着战火硝烟,他们也能撒手不管,彻底离开修真界,回到拥有空调电脑电视机的二十一世纪。
两种选择,两个极端。
究竟哪一种更安枕无忧,无需多言。
沉默蔓延,好一阵子,昙光突然道:“话说回来……一直都在讨论穿越以后的身份和游戏系统,大家在穿越前,都是做什么的啊?”
他很快补充:“我是个网络写手,完全不火
最初写下第一篇作品时,他也曾心怀期待,梦想有朝一日能广为人知,成为人们口中的“作家”。
然而现实是,几年过去,他的作品被淹没在浩瀚无垠的电子数据里,梦想渐渐消退,住在狭窄的出租屋中,只能写出一些毫无营养的字句。
昙光笑了笑:“本来挺不甘心的,但……后来好像不得不接受,我就是普通人这个事实了。”
“我是个演员。”
温泊雪道:“名气不大,如果你上网搜一搜我的名字,十个有六个在骂——我真的数过。”
他声量渐低:“我没什么伟大的理想,最开始进娱乐圈拍戏,就是想混口饭吃。从小到大我都不是很聪明,以前学习差劲,后来演技糟糕,到现在,已经习惯别人骂我了。”
起初在论坛里见到自己的名字,他紧张又忐忑,每道视线都小心翼翼。
有人说他演戏像机器人,有人说他就是块木头,也有人抨击他的长相,做出一些让人不开心的表情包。
期待被渐渐磨灭,直到后来,在论坛上见到自己名字、听旁人提到自己时,温泊雪会下意识地想:
这个人会怎样骂他?
“我就是个在酒吧里唱歌的。”
月梵挠头:“我挺不爱读书,性格也比较怪。”
说老实话,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发自内心觉得,原主“月梵”的这具身体给她用,属于浪费。
天才,备受宠爱的神宫继承人,凌霄山里众多弟子羡艳的师姐,还精通各种琴棋书画,属于学霸中的学霸。
来到修真界的第一天,月梵呆呆回想这些头衔,情不自禁地想,真厉害啊。
在这些头衔里,没有一个属于曾经的她。
说来可笑,顶着这具身体,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月梵”,她居然生出了难以启齿的自卑。
“月梵”太好,就算生有一模一样的脸,用着同一个外壳,秦月凡远远比不上她。
“我是个大学生。”
谢星摇笑笑:“怎么说呢,就是循规蹈矩、被爸妈管得很严的那种。”
韩啸行听她说完,温声道:“我是个甜点师。家里的长辈大多是律师和大学老师,都觉得我的爱好不靠谱……你们能喜欢我做的菜,挺让我开心的。”
得知他定下这个职业的那天,爸妈发了很大的脾气。
在他们眼里,只有西装革履才算是有出息,至于待在厨房里做点心,根本上不得台面。
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也有人笑他游手好闲,不想认真读书,就随便挑了个工作。
韩啸行不明白,美食能让他开心,也能让食客高兴,怎么就上不了台面。
最后轮到楼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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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创业。”
他答得诚实:“不是你们想象中挥金如土的总裁大款,就是普普通通的创业者,每天加班,不太成功,也不算太坏。”
最初的时候,他总觉得只要努力,终有一日将会飞黄腾达。
然而世上的一切,只有“努力”远远不够。
这件事全然不似旁人想象中那样风光无限,他没日没夜做规划拉投资,直到满腔热情被现实的蹉跎消磨殆尽——
尽管如此,楼厌还是想要努力。
如果连努力都不剩下,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来到修真界这么久,或许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
谢星摇安安静静地听,垂下眼睫。
时空回溯的术法需要极其强悍的灵力,当时楼渊的神识尚未完全恢复,以他的力量,大概只能把时间回溯到一行人寻找仙骨的时候。
调换主角团壳子里的魂魄,这是他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做出的最后一道保障。
——这些被替换而来的外来者,在他看来,是那样渺小、怯懦且一事无成。
对于这样的他们而言,即便发现了楼渊的真实身份,也绝不可能胜过他。
“这样想来,楼渊选中我们还真是……”
昙光自嘲一笑:“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哈哈。”
他顿了顿,笑意褪去,眼神里看不出情绪:“我打算去试试。”
谢星摇抬眼看他。
“从上小学的时候起,我就特喜欢看小说,想在以后当个作家,结果身边的人全都说我异想天开——想写东西怎么了,我没日没夜琢磨出来的东西,就算收益不多,也还是有读者说很好看很喜欢。”
昙光道:“谁说我不行,就把我的稿子拍到他脸上,高高在上,看不起谁呢。”
幼稚的、小孩一样赌气的话。
楼厌听罢却是一笑:“嗯。”
“我还记得昙光小师傅的叠buff鸿篇巨制。”
谢星摇也笑起来:“很厉害。”
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阴谋诡计、九死一生,他们的表现比《天途》里的主角团更差吗?
谢星摇不觉得。
昙光说得对,看不起谁呢。
楼渊越是看不起他们,越是觉得他们无能,他们偏偏就要当面将他打倒。
“我也很喜欢我做的饭菜。”
韩啸行颔首:“如果这次能出去,我给你们做顿大餐。”
谢星摇双眼一亮:“多大?”
“嗯……包含世界各地那么大?”
“我觉得我也挺厉害的。”
他们的情绪仿佛能传染,月梵扬了扬唇,望向远处的一片纯白:“悄悄告诉你们,在酒吧里,我是最受欢迎的主唱兼吉他手。”
她说着停了停,嗓音压低,笑得狡黠:“还有,追我的人也是最多的。”
谢星摇:“哇——”
温泊雪睁着一双狗狗似的眼,飞快举起右手:“我我我,还有我!”
他说得兴奋,一句话说完,又不知如何往下接,稍稍思忖片刻,摸了摸鼻尖:“那个,我觉得,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过得很开心,挺好的。”
笨又怎么了,好多聪明人都没他开心。
“既然这样,不如来讨论讨论,待会儿应该怎么做吧。”
谢星摇笑笑:“这里是天道设下的领域,让我看看……”
识海中徐徐动了动,熟悉的界面浮现眼底,她眉梢一挑:“游戏系统,是能用的。”
“在所有人中,楼厌修为最高。”
昙光点头:“楼渊的实力应该在化神,除了楼厌,其他人遇上他,估计只有送死的份。”
“这天道不太靠谱啊。”
月梵皱眉:“不是都说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吗?它怎么像个不管事的,之前我们遇上的那些事也是,绣城的沈府,离川的狐族,罗刹海的南海仙宗……”
她话一出口,识海里就嗡然作响,传来刺痛。
温泊雪朝她摇摇头:“不可议论天道。”
“既然修为的差距摆在这里,我们只能利用所有人的游戏
谢星摇道:“只是……就算给楼渊布下枪林弹雨,他有化神的实力,应付子弹不成问题。”
月梵:“不能在子弹上附加灵力吗?”
“除楼厌以外,我们只有金丹,就算附上金丹期的力量,对他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谢星摇目光流转:“只能让楼厌当我们的主攻手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一定会把你看作头号目标。”
黑衣青年颔首:“没问题。”
他应得很快,倏忽间,耳边传来簌簌风响。
在这种地方,本不可能起风的。
心口如被重重一敲,谢星摇凝神抬头。
伴随冷风而来的,还有一股沉重威压。
以及穿过层层白雾,越来越近的人影。
来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小老头模样,青年身形颀长,五官深邃俊美,不似记忆里那般冷冽阴沉,向他们走来时,嘴角带了一丝浅笑。
意水真人的外壳终于被褪下,如今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五百年前纵横九州的魔尊楼渊。
黑眸稍凝,楼渊笑了笑:“什么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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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方才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谢星摇严阵以待,见他弯起眉眼。
在过去,魔尊从不会这样笑。
“看你们的架势,是要和我打上一场?”
楼渊道:“我已经愿意放你们一条生路,何苦执迷不悟?凭你们,不可能胜过我。”
他说着右手轻抬,灵力袭来,击中温泊雪手臂。
——就在上一瞬息,温泊雪身形微动,试图拿出法器。
“你们在此界游历如此之久,难道不觉得恶心?”
楼渊开口:“绣城中的竹妖被恶妖所害,若非你们,到死都要背负一个滥杀无辜的名头;南海仙宗作恶多年,始终无人所知;还有幽都,一个食人魂魄的混账,竟能坐上城主的位子,可悲可笑。”
他轻笑一下,声调微冷:“天道不公,天理不存,无论仙门大宗,还是邪魔外道,全都烂透了,不是么。”
“那禅华剑尊呢?”
谢星摇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正道不存,结果却因禅华剑尊以身殉剑,不得不死在他的剑下,这难道不是一出讽刺?”
楼渊没应声。
“你被陷害,被污蔑,想要复仇属于情理之中,但为何加害那么多无辜百姓?”
她喉音清泠,直勾勾对上他眼睛:“你恨仙门里的蛀虫暴虐无度,害了你和你师父——但对于那些家破人亡的男女老少而言,你的所作所为,和仙门蛀虫有什么差别?”
说到底,还是为了一己私欲。
“不必多言。”
楼渊还是笑:“时候不早了。”
他话音方落,周身魔气凝集。
杀气搅动浑浊疾风,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如飞瀑落崖,势不可挡。
韩啸行手疾眼快,挥刀将其挡下,抬头时,恰好对上楼渊的眼睛。
那曾是他师父的双眼,如今看着他皮开肉绽,浅浅露出笑意。
森冷刺骨。
第一道突袭用了楼渊的八成气力,在巨大魔气的碾压下,韩啸行筋脉条条碎裂,蹙眉咬牙。
“好刀法。”
楼渊道:“这是我让你练习的——”
他话音未落,便见冷光袭来。
偷袭的小把戏。
剑锋凌厉,挥出剑气如涛,下一刻,男人新奇挑眉。
冷光来的方向,并没有人。
这是个障眼法。
【道具:闪.光.弹】
【简介:飞车赛道常用障碍物,让它突然出现在对手身前,让他们迷失方向吧!】
身侧杀气乍现,他却只扬了唇角。
太慢了。
以他的修为,哪怕被短暂的障眼法吸引注意力,回过头时,同样能捕捉到他们的行动轨迹。
剑锋一转,挑出一道凛冽剑意,破风之声震耳欲聋。
温泊雪皱紧眉头,手中继续掐出法诀。
剑意即将擦过身体,他顺势仰身,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扭曲姿势,险险避开杀机。
启动:《人们一败涂地》。
身体避开剑意,手上的动作没停。
复杂的法诀于他十指翻复变幻,最终凝出金光万顷。
金光如雨,纷然落下,临近楼渊身侧,蓦地化作锐利刃刀。
许是觉得新奇,楼渊挑起眉头,长剑轻旋,挑出第一道剑势。
化神期的力量浩荡无匹,顷刻便击溃这片密密麻麻的金色巨网。温泊雪难以抵抗,狼狈吐出一口鲜血,被剑气击出数丈之远。
未等楼渊收剑,身后又袭来杀意。
与温泊雪的气势不同,这股杀意强悍至极、势如破竹,楼渊心下了然,侧目望去。
如他所料,是一颗被魔气包裹的子弹。
子弹本就凶戾,此刻裹挟了现任魔尊的魔气,宛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滔天巨兽。
若是平常人,定会忌惮得瑟瑟发抖,楼渊却抬起空出的左手。
他的速度在电光石火之间,子弹灼热滚烫,击中左手手心。
——他早就想尝尝被这玩意儿打中的感觉了。
出乎意料地,很疼。
火烧般的滚烫之意迅速扩散到皮肤深处,将他左手灼出一个圆形小洞,即便用了魔气护住,还是淌下鲜血。
好在不深。
原来这就是子弹。
左手放下,楼渊不去理会新增的伤口,长剑抬起,指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楼厌同样是个化神修士,修为虽不及他,却并非遇事瑟瑟发抖的草包。
眼疾手快接下一剑,楼厌胸口被划出一条血痕。
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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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摇迅速翻找识海里的游戏界面,微微蹙眉。
今时今日的楼渊并无实体,他们所见到的,只是一缕神识。
一缕十分强劲、已到化神的神识——
和《天途》里所说一样,只有彻底摧毁神识,才能击败楼渊。
他们的法器与武器固然能限制他一时,然而归根究底,动不了本根。
一旦今天过去,由天道监管的时空错位终于结束,楼渊只要还活着,就会重返修真界,摆脱禁锢。
要想杀了他……
一刹间,谢星摇想起《天途》里的剧情。
在她听说的故事版本里,温泊雪于生死之际参透了断心诀,给予楼渊致命一击。
然而如今想来,整本书都是由楼渊编造出的谎言。
如果他当真忌惮断心诀,怎么会故意写在书中,让他们去学呢?
根本就是一出骗局。
她颇为苦恼地咬住下唇,抬眼望去,昙光为保护他们受到重创,挡下一道高阶剑法,狼狈跌落。
金光佛法碎裂满地。
楼渊每回出手都蕴藏杀机,毫不留情。
……他从未因为“意水真人”的记忆,对他们怜悯分毫。
[楼厌。]
手中掐诀,谢星摇传音入密:[我用游戏系统和法咒配合你,再用枪。]
[你——]
楼厌皱眉。
她若强行上前,定然九死一生,然而此时此刻,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以他的修为汇入子弹,是他们能重创楼渊的唯一手段。
更何况,身为对手的头号攻击目标,楼厌不仅要应对接二连三的杀气,还要分心保护他们这些同伴,时至此刻,已身受重伤,无法近身缠斗。
与温泊雪月梵交换一道视线,谢星摇深吸一口气。
【技能:潜行】
温泊雪被之前的剑气震出内伤,胡乱拭去嘴角血迹,双手结出阵法。
蓝光如丝如缕,渐渐凝成海浪一般汹涌磅礴的势,随他神识乍起,扑向楼渊。
温泊雪平日里温驯乖顺,甚至有些胆小,楼渊清楚他的真实性格,诧异扬眉。
与此同时,身后袭来浩荡剑气。
两面夹击,楼渊无声冷笑,眼中沁出寒意,再度起势。
在天道的压制下,他无法像过去那般肆意妄为。
长剑先是斩碎幽蓝灵潮,破开温泊雪胸口;身后的剑气无暇顾及,贯穿他脊背,险些刺入心脏。
千钧一发,楼渊迅速避退,侧身而过,剑气回旋。
两股剑意猛然相撞,空气震荡如雷鸣。
月梵重重摔落在地,咳出满口腥血。
“还有吗?”
楼渊淡声:“你们——”
几个字堪堪出口,男人眉心一凛。
……不对。
他身后还有人。
猝不及防的杀气毫无征兆,楼渊猝然回头。
在身后,是一袭似曾相识的红衣。
【技能:潜行】
【状态解除】
谢星摇扬唇,举起右手。
黑洞洞的枪口好似深渊,转瞬间,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迸裂出花束般的火光。
后背的剑伤剧痛难忍,让他的动作有了刹那迟缓。
楼渊莫名笑了笑,以魔气聚作屏障,挡下第一颗子弹。
旋即抬手,任由长袖振振作响,朝她挥出一道剑气。
从起手的那一刻起,谢星摇就明白,她躲不开。
楼厌就在后面的不远处,即将扣动扳机。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然而不知怎么,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古怪。
比如楼渊方才的轻笑。
比如他的动作轨迹——就算不把魔气作为屏障,直接以剑气将她和子弹一并逼退,对他来说,定然轻而易举。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于是中间出现一段极小极小的空隙。
十分微妙的空隙。
像是在等待什么,也好奇着什么。
长剑起势,没给她留下一丝退路,谢星摇忽然想起《天途》里的断心诀。
断心诀,天阶术法,可斩灭神识,跨越修为。
《天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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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渊明明可以将这个信息隐瞒下来才对。
因为晦涩难懂,断心诀并不广泛为人所知,他不提,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个术法。
思绪回潮,曾经无数次的练习涌上心间。
谢星摇隐隐约约地,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但她却又更不明白了。
长剑袭来,她没有后退,而是凝神屏息,侧身避开。
【技能:闪避】
即便用了闪避,剑气铺开,还是在她身上撕裂道道血痕。
谢星摇强忍疼痛,对上他的眼睛。
这是最后的机会。
那双黑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同样静静与她对视,下一刻,剑气又起。
断心诀,第二式。
壶中日月。
这是意水真人手把手教给她的术法。
灵力回旋,恰如平地起惊风,见星月流转,再见朝阳破空,流泻千里。
日月尽在此中,我心悠悠。
远处的楼厌看出她意图,陡然停下动作。
楼渊亦是聚力。
他没用错杂繁复的剑招,剑身之上缠绕出玄奥诡谲的术法,寒芒起幽朔,形如鬼魅,杀气渐浓。
莫名地,谢星摇觉得,他们都在赌。
他们也都想要一个未可知的结果。
耳边皆是苍茫萧静,天地归于平寂。
谢星摇看着他的双眼,在生死之间,蓦地笑了笑。
心中的重压倏然烟消云散,雾里看花中,她明白了那些隐而未发的期许。
断心诀,第三式。
断影横江。
日月流转,俄顷散开,弦月清光流影,朝日映水流波,只余残光大开大合,却也静谧无声。
两势同起,他动了杀心,没有留情。
谢星摇也没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豪赌,剑光穿破光幕,斩落飞溅的流光。
猩红鲜血缓缓晕开,如同浸染于宣纸之上的泼墨。
谢星摇低头。
长剑堪堪刺入她皮肤,便浑然卸下力道,没有继续刺入的气力。
心口的血渍浸湿衣物,并不多。
与之相对的,是从楼渊口中涌出的大量鲜血。
风起风落,日月消弭,断心诀深深印入他识海,引出地裂山崩。
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高大的男人垂眼看着她,嘴角猩红,扬起微微笑意——
这让谢星摇忍不住又一次想,五百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魔尊,从未这样笑过。
温和恣意,如水如波。
这是她所熟悉的,意水真人的神情。
每当她的断心诀有所领悟时,意水都会拍拍她脑袋,展露如出一辙的笑意。
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全部,他便也这样笑起来。
空气里静默一刹,不远处的天边,骤然凝出苍茫乌云。
雷声轰鸣,谢星摇明白,那是天道。
楼渊死于她手上,天道不必担心因果紊乱,而扰乱天道秩序之人,理应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乌云渐进,即将吞噬他们所在的角落。威压强悍无匹,让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逃离。
其他几人身受重伤,神
谢星摇却只是看着身前那人的眼睛。
她总是这样。
聪明得过了头,偶尔会让人觉得难办。
楼渊轻哂,双目微阖。
与穿越者们不同,他自发进入了意水真人的身体,得到了属于他的全部记忆。
楼渊其实很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这样傻,将自己的一半心脉渡给弟子,无异于舍弃大半修为。
因为拥有所有的记忆,对于他来说,扮演意水真人轻而易举。
他一天天模仿那人说话和微笑的表情,也喝起从前绝不会沾染的酒。小阳峰又破又旧,弟子们吵吵闹闹,他觉得心烦,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
因为他是楼渊,而非意水。
只是有时候,在很少很少的有时候,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嘻笑打闹的模样,楼渊会情不自禁地想,当年的师父,是不是也像这般静静看过他。
那他们,又会不会像他看待师父那样,将他当作重要之人呢。
意水的记忆时时浮现于识海,莫名其妙地,他有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楼渊还是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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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才会在某天,眺望着漫天云卷云舒时,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希望能让时间永远停在那里。
可时间哪能停下。
鬼使神差,他开始教授谢星摇断心诀——那个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咒法。
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当一个“师父”,又或许,他觉得有些累,想要结束这一切。
住在意水真人的壳子里,他偶尔会暗暗去想,当初自己所做的一切,当真是对的吗。
楼渊神色淡淡,半晌,似是无可奈何,轻轻抬起手来。
男人掌心通红,唯独伸出的食指干干净净,不偏不倚,落在她额头。
他看着谢星摇,眸色昏黑,仿佛在遥望另一段更为遥远的时光,另一道同样孤零零的影子。
楼渊笑了笑:“走吧。”
她理应离开。
接下来将是天道的主场,她身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不应当插手此事。
人类总是渺小无力。
血气萦绕鼻尖,身体在天道的威压下止不住轻轻战栗,谢星摇咬紧牙关。
忽地,她沉声开口,抬眼看向天边黑蒙蒙的流云:“你就这样轻飘飘地打算离开,是吗?”
楼渊作恶多端,挑起仙魔大战,无论如何,他都该死。
谢星摇不会祈愿他能复活,也不觉得他能得到世人原谅,她只是——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
楼渊最初的命运与禅华何其相似,倘若不是中途生出变故,他同样能肆意徜徉于修真界,成为万人敬仰的仙门至尊。
他那位白发苍苍的师父也会为他而骄傲,而非心有不甘地死在小道观里,无力又绝望。
此时此刻,天道就在她眼前。
然而在此之前,偌大的修真界里,谢星摇仿佛从未感知过它的存在。
它太遥远,也太虚无缥缈。
绣城之中,沈惜霜为了守护花花草草的幼灵,不得不受制于恶妖,在原有命运里,将声名狼藉,死于主角团之手。
罗刹深海里,受苦受难的妖魔们无人知晓,剥取妖丹的“仙门大宗”风光得意,在原有命运里,直到被屠灭,南海仙宗始终被认为高风亮节。
还有晏寒来。
他那么好,即
在原有命运里,他将背负着血海深仇死去,被好不容易结识的好友亲手斩杀,直到闭上双眼的一刻,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应是这样的。
绝对不应该是这样。
远处的雷云翻涌如潮,威压四溢,让她颤抖不止,几乎无法站立。
但谢星摇还是紧紧凝视着它,任由泪水模糊双眼,用微哑的嗓音扬声道:“一个世界的‘道’,为何会是这种模样?”
无上的力量远在天边,身边的伙伴们重伤昏迷。
她孑然与之对峙,茫然又无措,只有眼泪止不住下落,什么也看不清。
天道得了冒犯,威压更沉。
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忽然响起沉郁少年音。
“不错。”
心口重重一跳,有如鼓擂。
谢星摇猝然回头。
白雾朦胧,有道瘦高的影子步步行来,望见她,少年眸色微沉。
“我亦闻天道昭昭,却不想此生所见,皆是不平之事。”
威压如山,晏寒来毫无犹豫向她靠近,所过之处灵力四溢,摒退过于沉重的压抑气息。
楼渊身死的一刹,这场因果也就到了尽头,天道圣域将一点点解除。
自从发现他们不见踪影,之后又察觉揽山阁中的异样,晏寒来就一直留于门外,寻找入楼的办法。
他被穿越者们更改过命运,本就参与了因果的一部分,当圣域缓缓消散,终于能进入揽山阁,顺理成章来到此处。
但他终究不是因果的全部参与者,圣域生出排斥,几欲撕裂识海。
晏寒来面色不改,来到她身边。
于是在这场与浩瀚无边的庞然神祇的对峙里,渺小的个体,从一个变成两个。
——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只是出于本能,毫无迟疑也心甘情愿地站在她身边。
哪怕在她对立面,是磅礴浩渺的所谓天道。
茫然无依的情绪沉沉落地,仿佛终于有了将它们温柔包裹的归宿。
谢星摇拉住他袖口,眼泪掉得更汹。
“我见过无数良善者背负恶名,是为可悲。”
少年眸色沉沉,以灵力笼罩她的伤口,目光冷冽似冰:“险恶者被万民赞颂丰功伟绩,是为可耻。”
威压铺天盖地,晏寒来将她护在身后,一人挡下凛冽杀气,不去理会识海中的阵阵绞痛,似是安慰,轻轻握住她指尖。
就像在说,别怕。
“至于身居高位者,理应体恤万民、恪尽职守,却形同虚设,高高在上——”
他冷声道:“是为可笑。”
少年人手指冰凉,谢星摇紧紧将它回握,深吸口气。
远处是能吞噬一切的浓云,他们渺小得近乎于尘埃蜉蝣。
当她抬头,双目却是明亮如星,不见畏惧之色。
“来到修真界,无数人曾经告诉我,善恶有报,天道轮回——然而我今日所见,却是天道高高在上,什么报应,什么因果,什么受苦受难的百姓,全是在它眼里毫不关心的东西,它唯一在意的,唯有维持规则、维护规则,只要规则不倒,就万事大吉。”
谢星摇道:“这就是万民敬仰的所谓天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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