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离谱, 很意想不到。
餐宴备好,谢星摇面无表情坐在桌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大闸蟹。
许是觉得昙光提出的要求过于寒碜, 鲛人们十分贴心地加大了份量,改为每人二十只大闸蟹、三十只大龙虾,外加满桌子她从未见过的深海珍馐。
不得不说, 这是她见过最为奢华的餐厅。
能亮瞎眼的金银珠宝镶嵌桌前, 不要钱似的铺成一片。四下白墙环护,玉石相衬, 配以雕空玲珑木, 价值连城的天罗纱摇缀门边。
再看饭桌,俨然是用无数夜明珠打造而成。
想想昙光放狠话时说的那句“把夜明珠摆上来”,连谢星摇也不合时宜生出了错觉,觉得他要求好低。
万恶的资本主义, 对两颗朴实无华的心造成了沉重打击。
“怎么会这样。”
昙光双目无神, 尝试理解前因后果:“这和我预想里的完全不一样。”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 以示安慰。
想要翻车却翻不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翻车。
昙光小师傅,不愧是你。
“二位为何不动筷子?”
另一边,鲛人大祭司坐于桌尾,温和扬唇:“莫非觉得不合胃口?我可以让厨子重新做些。”
“没有没有。”
昙光立马摆手:“多谢款待,我们只是不饿。”
“那我就放心了。”
大祭司道:“神使降临浮风城, 是我们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只要二位愿意出力, 深海中的邪祟定会束手就擒。”
从见面起, 她就一直在说所谓的“深海邪祟”。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原文片段, 主角团一行来到南海时, 并未听说有什么棘手的妖魔。
“敢问大祭司。”
她收敛好神色,礼貌开口:“您所说的‘邪祟’,究竟是何物?”
“是几年前突然出现的怪像,有传言说,是海魔发了怒。”
大祭司道:“鲛人虽然世代生活在罗刹海,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南海中一个普通的部落。罗刹海深不可测,即便是我们,也不敢深入海底。”
这是实话。
深海之下,永远藏匿着数之不尽的未知恐惧。
不说凶残嗜血的各种凶兽,仅仅是昏暗无光、压抑窒息的环境,就能让人心生退却之意。
谢星摇这样想着,稍稍抬了眼,看向不远处的大祭司。
浮风城里的鲛人以双腿行走,隐藏鱼尾之后,与普通人族相差不大。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肤色。
海底常年不见天日,没有了阳光照射,每个鲛人皆是肤白如雪,乍一看去,好似冰瓷。
等他们化出原形,粼粼鱼尾映衬出通体莹白,周身水光荡漾,一定非常好看。
“几年前的某个夜里,深海中突然响起一道悠长呜鸣。”
大祭司继续道:“罗刹海异兽众多,我们当时并未在意,但不久之后,一个外出入海的鲛人就失踪了。”
又是失踪。
想起楼厌所说的左护法,谢星摇与昙光交换一道视线。
昙光摸一摸秃脑门:“会不会是遇到海里的凶兽了?”
“实不相瞒,我们心知罗刹海凶险万分,一旦离开浮风城,很可能遭逢危机。”
大祭司垂目:“所以鲛人身上,都会携带一个香囊,囊中装有追踪符箓,倘若发生
谢星摇猜出接下来的剧情:“那名鲛人失踪以后,你们没找到他。”
“不错。”
桌尾的白裙女人蹙起眉头:“在那之后,好几个鲛人亦是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师父尝试着开坛做法,在罗刹海深处,感受到一股凶戾至极的邪气。”
昙光:“邪气?”
“是极恶邪祟的气息。”
想起不甚愉悦的记忆,大祭司目露忧色:“铺天盖地、凶悍无匹,说来惭愧,我当时心生退却之意,被吓了一跳。”
“因邪气感到畏惧,是每个人都有的本能,大祭司不必自责。”
谢星摇缓声道:“所以……在那之后,你们就开始了海神祭祀?”
因她的安慰,女人神色微舒。
“期间也曾入过深海,试图一探究竟。”
大祭司声调渐轻:“我师父……便是由此失踪不见的。她修为已近化神,所有人都觉得不会出岔子,结果——”
她说不下去,抿了抿唇。
所以他们眼前这位大祭司,看上去才会如此稚嫩直率。
她师父陡然消失踪影,而浮风城里的鲛人急需一名领袖,顺水推船,她就成了新一任祭司。
谢星摇有些明白,她对所谓“神使”热情至极的原因了。
[追踪不到气息、突然不见行迹,听上去,很像是坠入了小世界。]
昙光暗暗传音:[就是藏匿仙骨的那个小世界。]
在《天途》里,主角团几乎把浮风城翻找了个遍,仍然没能发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铤而走险,决定去更深一些的海底。
行至一半,被卷入了一个遍布森林的小世界里。
[但是……我记得那个小世界普普通通,没什么危险啊。]
谢星摇想不通:[主角团从头到尾,只遇上几只金丹级别的魔兽。以他们的修为都能平安离开,化神大能却在里面遭了劫难么?]
这显然不合逻辑。
“今日海神显灵,派来两位神祇使者,是我们浮风城的荣幸。”
大祭司整理好情绪,重新勾出微笑:“神使想听曲子,恰好我昨日刚买了一张古琴,二位若不嫌弃,大可就着我的琴音用餐。”
大祭司相当于一城领袖,能让她亲自抚琴,已是无上殊荣。
谢星摇不愿拂了她的面子,轻轻点头:“多谢。”
白衣女人俯身一笑,再抬手,身前现出一张蕉叶之形的长琴。
大祭司凝神,落指。
第一道乐音骤然溢开,谢星摇后背一凉。
[这是……]
昙光打了个哆嗦:[指甲挠过黑板的声音!]
旋即琴声轻转,似是渐渐熟悉了手感,从“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刺背”进化成“勉强能听”。
弹得起劲,大祭司不忘与听众互动,朝他们扬唇一笑。
[我以前看玄幻小说,都说鲛人柔美娇弱、惹人心疼。]
谢星摇手腕颤抖,喝下一口茶:[没想到来了修真界,这里的鲛人不仅作风豪爽,还能把人丢进海里喂鱼。]
甚至还把夜明珠当饭桌,很让人意想不到。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昙光小小声:“还没跟其他人汇合,就我们两个,不会真要直接入海吧。”
谢星摇:……
谢星摇:“大祭司的好感度,当真没救了吗?”
苍天可鉴。
他来修真界这么久,遇上这么多个攻略对象,在经历了无数次翻车以后,鲛人大祭司是好感度提升最快、目前数值最高的。
什么事儿啊这是。
昙光为曾经那个努力刷好感的自己默默流眼泪。
窃窃私语间,桌尾的大祭司停下弹奏。
“二位,”她有些拘谨,也有些期待,“觉得这曲子如何?”
两个无辜的倒霉蛋对视一眼。
[要不,]昙光迟疑道,[再试着降一降好感?]
谢星摇:[……行。]
鲛人大祭司对他们的九十几点好感度,尽数来源于“神使”这个身份。
一旦得知这是两个人族,如今的她爱有多强烈,到时候的恨意就有多恐怖。
昙光只能尝试着让她先行恢复正常,降低好感度以后,去除偶像滤镜。
“抱歉,方才那是曲子?”
昙光轻敲桌面,任由夜明珠淌出如水柔光:“我还以为大祭司在调音——前前后后怎么听怎么不成调,还是多练练吧。”
大祭司深受打击,身形一晃。
好像成功了。
久违的翻车之感让他浑身舒畅,昙光瞥向识海里摇摇欲坠的好感度,终于窥见一丝胜利希望。
昙光乘胜追击:“这种水平的演奏,说实话,很是有损大祭司的水准。”
大祭司一瞬哽咽:“别、别说了。”
不好。
他开口时尽量用了委婉的说辞,并不算毒辣伤人,但听她语有哭腔……不会是被他批判哭了吧。
只有混账才会无缘无故惹哭一个姑娘,昙光暗骂自己一声,正要安慰,却听识海里的游戏系统清脆一响。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已有九十九,玩家再接再厉,即将达成“生死相随”成就!】
昙光:?
昙光:???
“请不要再说了。”
大祭司拭去眼底水光:“神使这番说辞,与我师父一模一样。”
谢星摇:……
绝了。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毫无乐音天赋。”
大祭司目色哀哀:“浮风城的鲛人们敬我怕我,从来只会一个劲地讨好我,说些什么‘天籁之音’‘绕梁三日’的客套话……唯有师父会告诉我,这些曲子并不成调,还得多练练。”
她顿了顿,凝视长桌另一头的小和尚:“不愧是神使,恪守本性、赤子之心,这才是神祇使者应有的品性。将这次入海的任务交给你们,我放心。”
昙光:……
很好,他放弃挣扎。
昙光心如死灰:[不愧是修真界。修真界的套路,凡人永远猜不透。]
[别慌。]
谢星摇按一按太阳穴:[我这儿还有办法。]
她说罢抬头:“祭司,我有一事相求。”
女人心情正好,温声应她:“神使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我们前往浮风城时,身边跟随有几名同伴。”
谢星摇道:“奈何来得匆忙,分散在了城中各个角落。”
大祭司一怔:“古籍里不是说,神使之间本是一体,可用意念彼此连通吗?”
居然还有这一茬。
眼看翻车已成了现在进行时,
他们与其他人相距太远,用不了传音入密,至于传讯符,则被宫殿屏蔽得一干二净。
虽说也能试着放烟花……
但一来烟火常见,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会联想到他和谢星摇;二来身为神使,不应该随身携带这种人族的杂物。
出乎意料的是,谢星摇面色未改,表情依旧风平浪静。
“那是许久之前的记载了吧。”
谢星摇掌心倏动,唇边挂出一抹浅笑:“现在,我们用这个。”
顺着她的动作,昙光好奇垂头。
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小和尚欲言又止,嘴角轻抽。
好家伙。
被她捧在手里的,是一盏巨大LED投光灯。
*
LED投光灯,亮度足,光照强,辐射广,只要点亮,就能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靓的仔,吸引广泛注意力。
据谢星摇所言,这还是个太阳能的,不需要插电。
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的鲛人一族,哪曾见过如此古怪的玩意儿,三言两语就被谢星摇忽悠得服服帖帖,再无疑惑。
“这就是来自神界的宝物?”
祭司大为震撼:“毫无灵力,亦无火星,却能生出比法器更强的光……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星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海神之力,绝非你我二人能够揣测。莫问缘由,心怀敬畏,感受它的神奇就好。”
大祭司立马缄口不言,开始用心摩拜。
大概率被忽悠瘸了。
他们立在宫殿顶端,三盏投光灯被依次打开,强光乍现,将琉璃瓦染作一片五彩斑斓。
“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趁着大祭司还在端详投光灯,昙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开口:“我们还真成神使了?”
“而且是法力高强、神秘莫测、正直善良的那种。”
谢星摇点头:“问题不大。只要和其他人一起进入深海,我们就能顺利脱身。”
离开浮风城之后,他们将不再受到鲛人一族的桎梏。
“不过话说回来,大祭司口中的那只深海邪祟,想想确实挺奇怪。”
昙光轻抚下巴:“原文里,主角团在深海大搜特搜,一直没遇上什么事儿。到头来最大的反派不是凶兽邪祟,而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晏寒来。”
他一顿:“对了,晏寒来的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星摇有些头疼:“还能怎么办。”
系统横在识海里,让他们无法说出与原文相关的情节,更不可能质问晏寒来,为何打算夺取仙骨。
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有看紧他了。
“和晏寒来相处这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本性不坏。”
昙光皱眉:“要不等拿到仙骨,我们就把他打晕,直接带回凌霄山。到时候仙骨归位,被凌霄山严加看守,他肯定动不了心思。”
谢星摇无奈笑笑:“小师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要这么暴力。”
她话音方落,忽听天边传来一道凌厉疾风。
紧随其后,是月梵清亮的嗓音:“摇摇、昙光小师傅!”
以及几个鲛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大祭司,有人擅闯鲛宫!”
*
LED灯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不到半盏茶功夫,分散的众人就全员集合。
大祭司自觉退开,留给他们商讨的空间。
“除却你们两个,其他人都用传讯符联系上了。”
月梵如释重负,轻拍心口:“迟迟找不到人,我们还以为你俩出了事……还好还好。”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谢星摇笑笑:“是谁发现灯光的?速度好快。”
“说来惭愧,是晏公子。”
温泊雪挠头:“我们当时都很着急,在浮风城的街道上四处搜寻,晏公子突然出声,让我们看向这处最高的宫殿。”
他停顿一下,眼中生出几分敬佩:“他真的很厉害。看见灯光以后,立马察觉它没有灵气,然后想到你——你之前用的那些道具,都是不需要灵力运转的。”
所以见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奇异光芒,他会下意识想到谢星摇。
谢星摇怔了怔。
这是个独属于穿越者之间的暗号,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第一个察觉猫腻的,竟会是晏寒来。
她目光一动,恰好对上青衣少年冷寂的双眼。
晏寒来沉默不语,挪开视线。
“看到灯光,大家都以为你们遇到危险,不得已用这种法子求救。”
温泊雪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匆匆赶来,打伤了好几个守卫。”
月梵乖乖低头,认真反思:“我的伤药已经全给他们了。”
楼厌颔首:“人没事就好。”
“多谢各位。”
谢星摇长出一口气:“总而言之,鲛人大祭司希望我们进入深海,搜寻邪祟的踪迹;而我们的目的也是在深海中寻找仙骨下落。这两件事互不冲突,等准备就绪,就能入海了。”
月梵悄声:“那我们要帮鲛人对付那只邪祟吗?”
“能帮就帮吧。”
谢星摇想了想:“不过估计够呛。如果真有邪祟,它能吞噬化神修为的前任祭司,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就算我们撞见,也奈何不了它——不如谨慎行事,性命最重要。”
“祭司口中的邪祟,极可能与左护法的失踪有关。”
楼厌接话:“你们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
不愧是魔尊。
修为高,说话就是有底气。
“我们在浮风城搜寻这么久,始终没能找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思忖片刻,见时机成熟,念出原书台词:“仙骨定然落入了深海之中,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出发。”
“罗刹深海杀机莫测,各位务必小心。”
月梵很是配合,接下他的台词:“我们有避水珠,能在水里自由呼吸,入海以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说罢仰首,立于鲛宫之上环顾四周:“不过……这四面八方全是阵法,我们应该怎样出去?”
沉默须臾。
晏寒来微微抬头,穿过金光四溢的人造太阳,望向远处呈球形拱起的阵顶。
晏寒来:“顶上。”
*
浮风城与深海连接的通道,是高高在上、宛如天穹的阵法顶端。
要想出城,先得飞上半空。
“神使们要出发了吗?”
大祭司喜出望外,欣喜之余,隐隐透出担忧之色:“不在浮风城里多留一阵子?大闸蟹夜明珠和翡翠玛瑙,要不要拿上一些?还有宫殿里珍藏的高阶法器,诸位尽管拿。”
她总觉得诚意不够,末了正色补充:“要不,在浮风城里办一场祈福仪式
什么叫细致入微,关照有加。
九十九好感度,恐怖如斯。
谢星摇笑笑:“不必,多谢大祭司。”
无功不受禄,他们不一定真能解决那只邪祟,哪好意思留在浮风城里坑蒙拐骗。
“无论能不能降伏邪祟,浮风城百姓都诚心期待神使们的归来。”
大祭司闻言舒眉,俯身行礼,双手交叉胸前:“愿海神保佑。”
昙光回以一笑:“有缘再会。”
[现在问题来了。]
月梵极目远眺,在人造太阳的强光下眯起眼:[我们怎么上去?我是剑修,御剑就好,你们呢?]
昙光默念法诀,身前现出一本凌空浮起的经书:“御器。”
楼厌:“我用魔气。”
温泊雪:……
温泊雪掌心上翻,凝出一张符纸:“或许,可以试试鹤符?”
鹤符。
将灵力凝结成一只巨大纸鹤,施术者可坐于纸鹤之上,御空而行。
修真界术法众多,飞行的法诀亦是五花八门。
剑修御剑飞行,魔修可借由魔气腾空,至于法修,要么驾驭法器,要么利用符箓——其中的鹤符,就是凌霄山弟子常用的符术。
谢星摇右手掐诀,白光氤氲,身前现出足有一人大的纸鹤。
穿越来修真界之后,并没有太多需要凌空飞行的时机。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以飞舟或者月梵的跑车出行。
至于鹤符,谢星摇在平日里的修炼中尝试过几次,虽然称不上熟练,好在掌握了窍门。
这样一来,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她稍稍侧目,看向晏寒来。
少年淡淡瞟她,左手倏动。
不需要符咒,也不用法器,只需默念一道剑诀,就有一把以灵力凝成的长剑横在他身前。
凭他和楼厌的修为,凌空飞行,的确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谢星摇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
从认识到现在,晏寒来的惯用手一直是左边。
像她,连用左手写字都难。
另一边,月梵化出长剑:“既然决定好了,那就出发吧。”
飞行的感觉总是很奇妙。
尤其是像如今这样,仅仅坐着一张单薄纸片,身边没有其它防护。纸鹤腾空的一刹,疾风狂涌,让谢星摇有了瞬间的恍惚。
随之而来,是强烈的失重感。
脚下的琉璃瓦距离渐渐拉远,她见到瓦片,屋脊,整座大殿,最后是气势磅礴的华美鲛宫。
眼前所见恍如画卷,唯一真实的,是耳边呼呼作响的风。
即便到了今天,来到如此之高的半空,谢星摇还是生出了几分紧张——
毕竟跑车和飞舟都能将她牢牢护住,纸鹤却是单薄不堪。
紧张之余,谢星摇觑见不远处的一袭青衣。
晏寒来始终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察觉这道毫不掩饰的视线,少年眉梢轻挑,身形轻捷一掠,来到她身前。
像是一道悄无声息的挑衅。
幼稚。
谢星摇心中腹诽,对他的行为表示不屑,手中暗暗发力,给纸鹤下了一道疾行咒。
于是纸鹤飞速前行,将晏寒来远远超过。
再眨眼,青衣又一次来到她身侧。
晏寒来极轻笑了笑:“谢姑娘,童心未泯。”
分明是
谢星摇仰头瞪他。
这一次,她没说出反讽的话。
青衣少年懒散立于剑诀之上,黑发被冷风扬起,几缕碎发中,露出苍白耳垂与一个猩红耳坠。
他一如既往唇角轻扬,勾出浅浅的微妙小弧,双眼里,却是谢星摇从未见过的少年意气。
那些阴沉乖戾、不讨人喜欢的坏脾气在此刻烟消云散,纤长双眼映出暖热金光,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挑衅与得意,似是琥珀,更像跃动的火。
如同她曾经见过的所有少年人,普普通通,又满蕴桀骜张扬的蓬勃意气。
没过太久,许是被她盯得心慌,晏寒来收敛起笑意:“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顿了顿,喉音清脆如铃:“就是忽然觉得,晏公子有时候,还挺好看的。”
恶作剧成功。
不出所料,他足下的剑诀微微一颤。
她与晏寒来相互较劲,你来我往间,到了浮风城尽头。
一道玻璃般的球形屏障笼罩四野,因是透明,能透过它见到深海中的景象。
黑漆漆,阴森森,不知潜伏有多少邪祟巨兽,
让人很不情愿踏足而入。
“就是这儿了。”
月梵深吸一口气:“走吧。”
*
进入深海的瞬间,谢星摇下意识屏住呼吸。
想起避水珠,她尝试着吸了吸气。
熟悉的空气涌入鼻腔,凝神看去,在她周身环绕了一片莹白淡光,如同结界,将整具身体笼罩其中,确保衣衫不湿。
想必这就是能够自由呼吸的关键。
在《天途》里,提过主角团前往了东方,渐渐深入海底后,被卷入一阵风暴。
再回过神来,众人已分散出现在小世界的各个角落。
温泊雪牢记原文剧情,向东边游去。
因有灵力护体,即便置身于水中,也能行动自如。
谢星摇学过游泳,前行的间隙,不忘四下观望。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颗发光的夜明珠,白光溢散,是深海唯一的光源。
四面八方尽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无边无际,压抑得让人心口发闷。
未知,永远是最大的恐惧。
她心口咚咚直跳,默默收回视线。
[大家小心。]
温泊雪传音入密:[海底生有凶兽,莫要被它们伤到。]
昙光打了个哆嗦,自掌心散出明黄色佛光:[这地方好阴森。]
佛光柔暖,自有平心静气之效,多亏有他,深海阴冷的气氛减轻了不少。
谢星摇悄悄传音:[晏寒来夜里看不清东西,小师傅能不能把佛光往他那边多挪一点儿?]
小和尚点点头。
海洋幽谧,身边除却黑暗还是黑暗。
谢星摇稳下心神缓缓前行,感受着海水淌动的冰凉触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窒住呼吸。
……不对劲。
这是原文里从未提起的剧情。
——他们按部就班朝着东边行进,一股邪气毫无征兆迎面而来。
邪气磅礴,压抑似潮,沉重如山,仿佛以整个罗刹深海为载体,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浑然吞噬。
正如大祭司所说的“未知邪祟”。
[这……]
如此悚然的感受全然超出想象,月梵停下动作:[这是什么
他们明明做了和原文主角团一模一样的事……不应该生出意外吧?!
[当心。]
楼厌修为最高,话音未落,身侧已有魔气腾涌:[有杀气。]
他几个字堪堪说完。
下一刻,海水聚作汹涌漩涡,好似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朝着众人狂袭而来!
救命救命救命。
……这是要把他们拽入死地的架势啊!
温泊雪仓惶咬牙,脊背生出阵阵寒意。
他本以为自己会呆愣当场。
然而近乎于下意识地,白衣青年右手掐诀,左手掏出数张符箓,心下默念咒法,将身边几个好友牢牢护住。
与此同时,楼厌抬手。
魔气冲天,与风暴轰然相撞,将漩涡逼得连连后退,浪潮聚散不定,像极魔鬼狰狞的爪牙。
[不对。]
谢星摇心下一动,略过晏寒来:[不是突然出现的意外……这就是那个小世界。]
深海,风暴,能将人吞噬的漩涡。
一切都与原文中毫无差异,除了这股铺天盖地的邪气。
以及滔天杀意。
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她来不及多想。
小世界的吞噬之力无视修为,即便是魔尊楼厌,也会被它卷入其中。
身边的浪潮愈来愈汹,令人无法逃脱。
水花形如条条巨蟒,径直袭上胸口——
谢星摇正欲掐诀,却见眼前一抹寒光。
晏寒来闪身至她身前,灵力浑浊,斩断重重海浪。
这是他真实的气息,满带戾气与死气。
然而一人之能,终究无法抵过整个小世界的力量。
不过转瞬,漆黑潮水宛若腾龙,巨浪滔天,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天途》里写,“在意识消散之前,所有人都感到了撕裂般的剧痛”。
谢星摇却没有。
在浪潮来临的同一时刻,有人将她用力抱住。
浩荡灵力形成一面牢不可破的网,自她头顶蔓延至足边——
这几乎是晏寒来全部的灵力。
他没开口说哪怕一个字,唯独胸腔重重一跳,无比清晰地响彻耳边。
被小世界吞噬之前,一个念头忽然袭上谢星摇心口。
他们身为穿越者,都知道这是一处小世界。
晏寒来却是不懂。
在他眼里,此处风暴吞天、九死一生,俨然是出死局。
而当死局开始的时候……
晏寒来的下意识反应,是用全部灵力将她护住。
邪气如刀如刃,唯独谢星摇从头到尾,没受一丝伤痕。
黑潮如猛兽。
世界一片漆黑。
*
——不对。
被一阵冷风拂过侧脸,谢星摇蓦地睁眼。
然后怔然呆住。
她的意识停留在深海之中,被阳光刺得头晕目眩,撩起眼皮,心觉不对。
若是如原文所言,他们被卷入小世界,应该会见到逶迤绵延的茫茫林海,四野皆是翠色,郁郁葱葱。
然而当她抬眼,居然望见粉白如霞的桃花林。
她曾经见过这片桃林。
那是置身于连喜镇,白妙言心魔发作时的傍晚。
……在晏寒来的心魔里
被巨浪吞噬之前,晏寒来曾渡给她灵力。
灵力相通,识海相连,待两人都失去意识,在交错混杂的气息里,谢星摇的神识很可能进入了他的识海。
当初见到这片桃林,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晏寒来掐断了幻境。
在他的心魔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又是一道冷风过,惹得桃枝轻颤,花雨纷纷。
谢星摇攥住袖口,在填满胸腔的不安里,轻轻踏出第一步。
恰在同时,耳边传来一道剑锋破风的响音。
她心有所感,循声回头。
静谧桃林中,身形瘦削的男孩执剑而立,挺拔如竹,轻盈似鹤。
他年纪虽轻,不到十岁,使出的剑式却是凌厉潇洒,剑锋所指之处疾风回旋,片片花瓣自中心斩落,碎作颓然两半。
似是觉察了脚步,男孩停下动作,提剑抬头。
一时间四目相对。
谢星摇不知如何开口。
日光微醺,晕染于一双琥珀色眼底,沁出浅浅笑意,好似蜂蜜融化,溢开清甜糖浆。
那是不谙世事的稚气,以及势如破竹的锐气。
如同一把寒芒乍现、锋利无匹的刀。
谢星摇从来不知道,晏寒来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正如她不会想到,晏寒来在幼年时候,是个修习剑法的剑修。
用右手拿剑的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