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高,酒宴渐入佳境,许七安敬了一轮后,以上厕所为由离席,回到书房,斟酌着如何面对西域佛门的使者团。
钟璃坐在四方桌边,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吃着饭菜。
根据这段时间做的功课,他认为西域佛门使者团,这次拜访京城有两个目的。
首要目的当然是了解桑泊案的始末,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就是不知道秃驴们只做了解,还是要久居京城,追查神殊和尚的下落这个,大概得等他们弄清楚情况在做定论。”许七安手里转动着毛笔。
次要目的,应该是兴师问罪来了。
佛门和大奉的关系很复杂,属于那种表面笑嘻嘻,心里p的盟友。
比如当年的山海关战役,西域佛国和大奉是同盟,属于战胜国。南疆和北方则是战败国。
不过,经历了那次死而复生的梦境,许七安发现山海关战役没有史书记载的那么简单,因为东北的巫神教也参与其中了。
“南疆的蛮族、北方蛮族、北方妖族、东北巫神教如果再加上万妖国余孽也参与的话,战败一方的阵营得多庞大。
“换而言之,当年的大奉国力有多强?西域佛门有多强?魏渊领军打战的本事有多强?细思极恐啊。”
但这个同盟的关系并不牢靠,这二十年来,北方和南疆屡犯大奉边境,朝廷多次向西域求援,但佛门置若罔闻。
北方先不说了,而今的南疆地域,有一半落入佛门之手——当年万妖国的地盘。
如果佛国真的有念及同盟之谊,直接派兵偷水晶就行了。南疆蛮族还敢攻打边境么。
当然大奉也不是啥好东西,远的,当年云鹿书院一手主导了灭佛行动。近的,神殊和尚脱困了,监正那个糟老头子直接装病。
“兴师问罪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卑微的银锣,自然有朝堂诸公和元景帝自己去苦恼。不知道监正会不会出手,这老银币多半不会。
“作为桑泊案的主办官,我多半会与佛门僧人接触保险起见,去见一见监正吧。
“另外,这次使团到来,既是一个危机,又是一个契机。神殊和尚的身份,佛门的人最清楚。我可以借此机会旁敲侧击,挖掘出更多的信息,这样也好给神殊和尚一个交代。”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许七安脑海里成型。
“钟璃,我们走。”
当即,换上打更人的差服,戴上貂帽,离开了许府。
骑着永远不堵车的小母马,很快抵达观星楼,他把小母马拴在台阶边,与钟璃并肩登楼。
刚走完石阶,进入一楼大厅,眼前一花,多了一位白衣术士的背影,铿锵有力的声音念道:
“手握明月摘星辰”
“世间无我这般人。”许七安抢答。
杨千幻停顿了一下,重新来,悠悠道:“手握明月摘星辰”
“世间无我这般人。”许七安又抢答,然后说道:“杨师兄,我们要去见监正,您别挡道。”
杨千幻沉默了好久,说道:“我就是为这事而来,老师让我来通知你。”
监正大人知道我要来?许七安颔首道:“您说。”
杨千幻气沉丹田:“滚!!!”
许七安一边拍着耳朵,一边解开小母马的马缰,郁闷道:“你们司天监也会佛门狮子吼?
“我耳鸣了怎么办,会不会耳聋啊。”
说完,他看见钟璃默默打起了手语:我聋了,我要回去吃药,不然耳朵会没用。
“”
钟璃摇摇头(无奈摇头,不想和许七安废话)。
许七安点点头,看来这是钟璃的又一劫,反而是自己受了对方的牵连。
监正不见我,这说明屏蔽天机的效果应该足以应付佛门高僧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许七安松了口气。
在楼下等待片刻,磕完药的钟璃返回。
“耳朵好了吗。”
钟璃点点头:“嗯。”
两人旋即到了打更人衙门,径直来到闵山的金玉堂,五大三粗,脸颊有一道疤的闵银锣没好气道:
“你的一刀堂已经修缮完毕,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一刀堂是许七安的“办公室”,名字他自己取的,寓意“天下英雄谁能挡我一刀”。
“今天京城有什么事吗?”许七安随口问道。
“你也听说了?”
闵山嘿了一声,“西域使者团来了,听说队伍里有得道高僧,十里之内,佛光冲天。不少守城的士卒都看见了。
“进城之后,城里的百姓疯了般的高呼圣僧。要说蛊惑人心的手段,还是佛门最强。”
这应该是七品法师的能力,我记得案牍库的资料里记载过,七品法师开坛讲法,百姓闻之,大彻大悟,纷纷遁入空门许七安假装困惑:
“佛门使者团来京城作甚?”
“谁知道呢。”
闵山不知道桑泊案中的封印物,其实是佛门的神殊和尚。更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漕运船只缓缓停靠在码头,一艘三桅帆船的甲板上,伫立着数十位打更人。
金锣杨砚和姜律中率领一众打更人离开官船,一行人望着久别的京城,心里万分激动。
尤其姜律中和张巡抚这批先锋队,他们离京足足两个多月,隆冬时节离京,再返回,已是柳枝发芽,万物吐新。
李玉春招手,唤来宋廷风和朱广孝,沉声道:“等述职完毕,我们去祭拜一下宁宴。”
宋廷风和朱广孝点头,神色沉重。
距离许宁宴战死,月余过去,当时汹涌如潮的悲伤,如今沉淀在心里,成为他们永远要铭记的同僚、下属。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个跳脱的少年郎,心里或许还会有淡淡的悲伤,以及遗憾。
走在前方的杨砚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声音却很低沉:“我也去。”
张巡抚叹息一声:“本官要面见陛下,就不与你们同去了。明日我携妻儿亲自祭拜。”
他事情比较多,明天肯定抽不出时间去给许宁宴上坟。
这伙人从青州开始,便一直在水上漂着,根本收不到朝廷的传书,因此并不知道许七安复生的事。
许七安非但复活了,还顺手破了一桩宫廷命案。
很快,他们抵达了打更人衙门。
这一边,许七安带着钟璃出了金玉堂,正要去参观自己的堂口,钟璃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许七安顿住了脚步。
她先看了许七安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衙门口。那里,一群风尘仆仆的打更人跨过门槛全僵在了那里。
仿佛是一尊尊石像。
“这人谁啊,为什么和许宁宴长的如此相似”
“咱们衙门有这么一位银锣么”
“眼花了吧,我好像看见许宁宴了,不对,许宁宴哪有这般俊俏”
“是同胞兄弟么,可许宁宴没有兄弟啊”
一个个问题在南归的打更人脑海里浮
最怕空气忽然安静,最怕回忆突然翻滚绞痛着不平息,最怕突然看见你的身影许七安觉得这段歌词完美契合他们此时的心境。
他扬起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大家好啊,我叫许倩。”
迟早会有重逢的一天,不过在许七安的想法里,正确的打开方式应该是:
杨砚等人回京后,从衙门同僚那里得知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惊喜无比,然后一个个脱缰的野狗般飞奔过来,抱着自己痛哭流涕。
这么尴尬的重逢,是他没有想到的。
一定是钟璃给我带来了霉运。
李玉春死死盯着许七安,用尽了所有力气,才颤抖着开口:“你,你是许宁宴?”
其他人没有说话,默默的看着他,屏住了呼吸。
“是我,我没死。”许七安笑道。
听到他的回答,那边静默了十几秒,宋廷风忽然大叫一声,狂奔着扑到许七安怀里,大力拥抱。
“你怎么没死的,你明明都死透了。”
“容貌大变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复活的,跟我们说说。”
“活的,真的是活的热乎乎的。”
打更人们把许七安围住,你一言我一语,满脸兴奋。
“这个稍后解释,稍后解释”
许七安推开宋廷风等人,笑嘻嘻的指着自己胸口的银锣标志,对李玉春说:“头儿,我成银锣了。”
李玉春背负双手,故作沉稳,颔首道:“不错,没枉费我的辛苦栽培。”
许七安招招手,说:“钟璃,过来,给你介绍一下我头儿。”
李玉春这才看见钟璃
头发干枯凌乱,粗布长袍布满褶皱,绣鞋很久没洗,看不见脸李玉春感觉背后有冰凉的蛇爬过,头皮一寸寸的发麻。
他露出惊恐之色,连连后退,指着钟璃咆哮道:
“这是哪家的姑娘,这是哪家的姑娘!!!”
“钟璃你先去我的一刀堂,前面右拐就是。”许七安连忙打发走五师姐。
“噢!”
钟璃低着头,委屈的走开。
李玉春如释重负,手臂的鸡皮疙瘩缓缓消散。
接下来,许七安详细的为大家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经过。
“脱胎丸,能让人褪去旧躯壳,收获新身躯的脱胎丸?听说陛下以前向监正讨要过,监正都没给那褚采薇是不是你小子的相好?”姜律中啧啧感叹。
听了他的解释,一部分不知道脱胎丸的打更人才恍然大悟。
等众同僚情绪渐渐稳定,许七安搂着宋廷风的肩膀,道:“晚上教坊司快活去。”
谁知宋廷风摇头,道:“我不会再去教坊司了。”
他看了许七安一眼,义正言辞:“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现在的宋廷风,将是一个锐意进取,刻苦修行的人。
“宁宴啊,你会变,我也会变。你不能用以前的眼光来看我。”
许七安诧异的审视着他,他死后的一个月里,宋廷风果然沉稳坚毅了许多。
李玉春赞赏道:“廷风说的好,这趟云州之行,你的变化最大。我很欣慰。”
宋廷风沉稳的笑笑。
许七安拍了拍手掌,环顾众人,道:“等大家述职后,今晚一起去教坊司喝酒,我请客。”
说罢,许七安又搂着朱广孝的肩膀,道:“我还欠你五次教坊司呢,立过字据的。”
众同僚大喜。
宋廷风咽了一口唾沫
“你不能去。”
许七安脸色严肃,义正言辞:“你已经不是以前的宋廷风了,饮酒作乐,放浪形骸的事,就由我和广孝来做,你是锐意进取的宋廷风。”
佛门使团的落脚点是西城的三杨驿站,也是外城最大的驿站,两进的院子,院种着三株百年老柳。
名字由此而来。
驿站的驿卒从大门走出来,左右顾盼一会儿,闷不吭声的进了一条小巷。
巷中,站着一位打更人差服的年轻人,单手按刀,背靠墙壁,手里捻着一粒碎银,等待多时。
“大人,这是本次西域使团的名单,领队的大师法号“度厄”。”
驿卒递上条子,目光在碎银上扫过,说道:“度厄大师刚应召入宫,不在驿站。”
“办的不错。”
许七安指尖一弹,碎银抛出一个弧线,被驿卒稳稳接住,后者眉开眼笑:“谢谢大人。”
打发走驿卒,许七安快速脱下打更人差服,接着,从地书碎片里取出一件僧袍穿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心里发狠,安慰自己说:
可以再长。
几分钟后,一位阳刚俊朗的和尚从小巷走出来,僧袍晃荡。
来到驿站门口,守门的不是驿卒,而是两个年轻的僧人。
“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两位年轻的僧人迎上来,拦住去路。
许七安双手合十,念诵法号:“阿弥陀佛,贫僧青龙寺恒远,得知本宗同门自西域而来,特来拜见。”
青龙寺恒远两名僧人也不是好糊弄的,审视着许七安,道:“恒远师兄未曾守戒?”
“贫僧修的是武僧。”许七安一脸“自家秘密自家人知道”的语气。
两名僧人再无疑问,语气顿时变的客气:“恒远师兄,里边请!”
ps:先更后改。感谢“哈利波特yy”大佬的盟主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