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莫迟站在池边狭窄的平地上,看了看身体另一侧, Last Shadow贴挂在悬崖,顶部的舱门亮着绿灯,随时能够遥控打开,伸出悬梯。他又抬头看向薄膜之外。这个傍晚无疑是昏沉的,天色像一锅煮沸的茶,夹杂灰黑泡沫,最后的几缕残阳中,风暴还在继续着,大块的雪粒击打在咫尺远的薄膜表面,仿佛随时能够冲入其中。
然而薄膜之下,这片位于里外世界交界处的狭小空间却是如此温暖潮湿。本应该是露天的区域,由于正好处在隔离边缘,薄膜的弧度就像一层透明却稳定的“棚顶”,倾斜着封住这块嵌在山腰的沟壑。棚顶之下,几眼温泉冒出峭立石缝,流经一块平面巨岩的裂隙,又继续顺岩壁流远,长年累月冲刷出了一块类似水池的橄榄型凹陷,宽度接近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长度大约还要翻上一倍。
至于深度……陆汀坐在里面,只露出肩头和后颈,倚在石壁一侧。
背对着他。
“老大,我没想到这儿还有灯……”陆汀正在这样说着,拨弄水中漂浮的那盏橘色浮灯,“还是六芒星形状的,你在镇上买的吗?”
水流被划开的声音汩汩地响,一圈石壁倒映着暖光,也都荡漾着水面波纹。
“有时候会在这里看书。”邓莫迟转了九十度,也完全背对着陆汀了。他扬起手臂碰了碰身前的薄膜,接触的一刹那,有碧绿从他指尖逸出,就像在透明上蚀出了破洞,下一秒,五指就感觉到了寒冷。
邓莫迟索性把右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几片粗糙的雪。
身后水声又被搅乱了些许,垂眼去看,陆汀已经转过方向趴在他脚边的池沿,探出大半个上身,也伸出手,探索似的去摸那薄膜。
“它能挡住我哎!”陆汀在那片透明上点按着,圆圆的眼睛直望向上来。他的肩膀也是圆溜溜的,把邓莫迟的裤腿蹭得有点湿。
邓莫迟蹲下,融雪的手拎起他的手腕,又一次按了过去。碧绿色立刻亮起来,薄膜破了,陆汀的手触到和他一样的雪片。当邓莫迟托着那截发僵的手腕,把它放回热水,那些破洞也自动填补,薄膜再度恢复了完整。
“我们身体接触的时候……我就能自由出入,对吗?”陆汀在池沿支起手肘,撑着下巴。
邓莫迟点了点头,这就准备再站起身子。要不是因为陆汀不熟悉环境,必须要他领着,他情愿留在飞船里打盹,等人泡完澡直接回去找自己。哪知陆汀拽着他的小臂不肯撒手,连起身都不让他起了,嘴里也是振振有词:“那对你来说岂不是没有那层屏障?这池边儿这么窄一小条,万一不小心滑下去怎么办?”
“是的,海拔三千九百米,离地高度超过一千五百米,”Lucy附和道,“宇宙大力怪的老大先生,请您务必注意安全哦。”
邓莫迟想了想,打消做出诸如“我不会打滑”之类辩解的念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陆汀一愣,回过神就急了,差点扑出水池抱人,“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老大你别回去,也别背对着我跟面壁思过似的……”
“你也泡一泡吧,很暖和的。”他又用鼻梁去蹭邓莫迟手背的骨节。
邓莫迟默默把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重申了一遍——陆汀这个人,有时候表现得的确像种缺乏训练的小动物,喜欢耍赖,不讲道理。
但更奇怪的是,自己大多数时候不觉得这样不好,就比如现在。
“你确定?”他问。
“下来吧,”陆汀眼巴巴地点头,“又不是泡不下。”
邓莫迟跨过地上的那只挎包,走到池尾,安静地脱下军靴,又开始脱衣裳。夹克、毛衣、背
“那是什么?”他问。
邓莫迟意识到,他盯着的是自己的腰腹。在肋骨以下,两边腹肌的间隙上,有两个小指尖大小的圆点,本来是两个孔,虽然现在已经愈合,但还是增生出了疤痕,与周围肤色不同。
“以前没有的。”陆汀又道。
邓莫迟低头掰开皮带扣,解释道:“电击留下的,扎在脊柱和手臂上愈合太快,会把针棒挤出去。”
他说得尽量笼统,没有提及那些刺针如同手指的粗细,没有提及电流在体内的灼烧,也没有提及当初在他身体别处刺出的血。但他不能指望一个警察对此一头雾水,陆汀显然是想通了他的留白,眼睛也跟着泛了红:“我应该早一天的,我动作太慢了……那天他们还干什么了?”
“只是短时间的疼痛,其他影响不大。”邓莫迟自觉说的是实话,没***,直接踩下那件丹宁牛仔,跨入池水,“今天先知试过入侵你的意识。”他转而道。
陆汀眉间蓄着点困惑,看他把话题转得这么快,又若无其事地在自己对面坐入水中,“是最后她问我听不听话那会儿吗?”
“嗯。”
“她失败了,我才不要听她的去当小绿人二代,”陆汀干脆地说,“不过老大,要是当时你不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跑出去。”
“有后遗症吗?”
“没有,除了有点臭,”陆汀不好意思再看似的,揉着脸颊,从邓莫迟的眼睛望向石壁,“但她说的那些靠谱吗?”
“漏洞百出。”
陆汀显出些许惊讶,还有失落。在此之前,对于自己费力打听到的、先知说出的那些过往旧事,他是认真去相信了的。
“我妈妈怀孕是在2075,同年革命军宣布战败,自身难保,有什么能力和必要,去从政府手里抢几个人造人,”邓莫迟耐着性子解释,“她说她是被政府抓去做志愿者送上火星的,但我已经查过航天局2074到2075年的所有载人项目备案,没有找到发射记录。”
“那就不是政府做的?”
“当时全世界的研究重点放在人造人上,”邓莫迟捏了捏眉心,“火星还没有引起注意。”
陆汀越发失落了,眼梢低垂下去,“我以为这次多少能拿到点好用的信息呢,只是见个面谈两句,那个水煮老狐狸果然不给干货,”他拍了拍水面,拍出很大的水花,“她嘴里估计就没几句实话!”
“至少看到了编号,BMD5K97。”邓莫迟安慰道。
“也对,那回去可以查到很多!”陆汀马上又提起了那股兴奋劲儿,“老大,你看一下你左手那只戒指,它里面存了一层密钥,能查出普通查找指令在户籍系统里接触不到的东西,你就不用再去破解了。”
邓莫迟打开左手,那枚银色小环挂着水珠,隐隐蓄着光点。很早以前,他就验证过它的材质,是纯铂,他也知道它内里空心装着某些微型装置,更琢磨过很久它的来历,为什么看到它,自己偶尔会产生类似“悲伤”的情绪,又是为什么总是无法做出决定,把它摘下来再也不看。
陆汀出现之后,他猜出很多,但有些话还是一直没问出口。
“是你送给我的。”
现在倒也说得没什么障碍。
“是啊。”陆汀闪了闪眼睫。
“我可以还给你。”居然这么容易就提出来了。
“什么?”陆汀错愕了一下,紧张地抱起双膝。
“它本来就是你的。以
“到底什么意思?”陆汀紧绷肩胛,围在锁骨下的那圈水面随他一同轻颤,他开始害怕邓莫迟的真诚了,“我不觉得不公平,你是谁生的,你忘了谁,那都是以前发生的事,也都不是你能决定的,现在你还是你,就好了。”
“我查过,你朋友舒锐的公司就有替换腺体的技术。”
陆汀入定一般呆了很久,三分钟是有了,他的一颗心,如崩落的冰川、如坠地的塔顶,那是无限漫长的一百多秒。
他轻轻问邓莫迟:“所以你对我,还是没有一点点喜欢吗?”
“你现在对我的依赖,是结番后Omega的本能反应,”邓莫迟闭了闭眼,那种冷静,一如方才论及母亲的过去,显得有些残忍,“我是想说……信息素,不应该,困住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陆汀哗地站起来,滴流着一身的水,赤条条地走到邓莫迟跟前,他的步子迈得很稳,站定时却有踉跄,他大声地说:“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悔棋的余地,我知道都是回不去的,我根本没想留余地。然后现在你是要说我选的不对吗?”
邓莫迟睁开眼,抿起唇,看着他。
“还是你想说我对你的喜欢是假的?是动物本能?”陆汀忽然哭了,攥着两只拳头,徒然地垂在身体两侧,全身都僵硬,也都颤抖,“邓莫迟你这样太过分了,你可以说我笨说我无聊说你找不回以前喜欢我的感觉了,但你不能说我对你只是Omega的依赖,把腺体摘了我还是想跟你走,然后你又要说别的,说我脑子不清醒,你和舒锐一样说我需要治治病了,”他大吼时微微前倾身体,泪珠滴在浮灯上,浮灯打着转漂走,它们就啪嗒啪嗒掉落水面,“你怎么能这呢邓莫迟,你刚才还对我那么好……”
邓莫迟还是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稍有迟钝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陆汀的声调放低了些,错乱的哭腔都用力压进小小的抽噎,“你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你的生活是完整的,我的很糟,”邓莫迟缓缓道,“这种感觉就像,我把你的完整破坏了。”
陆汀吸了吸鼻子,静静地听。
全身都写着“我不想无理取闹”。
邓莫迟恍惚想起这些日子,看到一些好的东西,他能得到的他不能得到的,他都会不自觉联想到陆汀。最后的答案永远是值得。陆汀值得那所有一切,他就像是“好”的代名词,深厚的家族、优良的教育、可爱的样貌、可贵的心,这些陆汀全都有,现在却跟着他,窝藏在荒野,做着未卜的事。
倒不是说邓莫迟因此而否认自己,他从不产生“自卑”这样的情绪,客观来说,如果愿意的话,他常有机会可以自得,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后悔。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哑声开口,好像说出这些对他来说也并不容易:“标记你的那个我,现在站在旁观者角度,我理解他,也讨厌他。”
“理解是说……想要把我这个人变成自己的,那种冲动,你现在还明白?”陆汀抹着眼皮问。
“嗯。”邓莫迟如实道。
“那就不要讨厌他,不要讨厌自己,”陆汀居然破涕为笑,害羞地把身子缩回水中,膝行到邓莫迟身侧,搂他的脖颈,“因为我好喜欢他。”
“……”邓莫迟眨了两下眼睛,似乎对他骤然间的暴雨转晴感到疑惑。
“我知道他也喜欢我,但是嘴硬,他其实在怕我呢,怕再一次不可救药地爱上我,”他自顾自地、轻快地说,就像在唱一支愉悦的歌,“但是老大,逃跑是行不通的,我不让你跑。”
他紧紧地抱住那副肩背,湿润的脸颊埋上硬邦邦的锁骨,用自己的每一寸柔软去贴附,“说句话啊,老大,你刚才可是巧舌如簧。”
“说什么。”邓莫迟的声音和他的骨骼一样僵硬。
可陆汀胸口分明被撞上心跳,左胸相邻的位置,和他的一样快而重,就像他拥有两颗狂跳的心脏。
口是心非,这个词是给邓莫迟量身定做的吧?陆汀又觉得好气,又觉得这实在是太可爱了。
“你现在最想和我说什么。”他用睫毛蹭蹭邓莫迟的耳朵。
“对不起。”那人竟然回了这么一句。
“那就抱我一下。”
邓莫迟乖乖地搂住他的腰,左手手掌,带着那枚小铂环细微的触感,在他脊沟上一下一下地捋,好像在帮他顺气。
“我也要说对不起,因为我又乱哭,让你疼了吧,”陆汀被摸得骨软,却还是坚持大大方方地说,“但我今天不想被扣分,你可以现在就惩罚我。怎么罚都行,除了不要我……那样我真的会死的。”
“不是不要你。”邓莫迟又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绝不仅仅是这么一句话,但他竟然,第一次,把自己绕晕了。他想让陆汀拥有安全,又不觉得自己能给他安全;他也想让陆汀享受自由,同时更想,尽可能地,保管他的自由。
他觉得这一切都很麻烦,却又意识到,自己不想失去这些麻烦。
这种自相矛盾是怎么做到的。真需要治病的是他自己吧。
然而陆汀却好像都懂,不等他再多说,方才那一句就够了。那副嗓子闷了鼻音,听起来却甜腻腻的:“我很喜欢我的腺体,被你咬破的这个,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严禁再提把它摘掉。”
“我不说了。”邓莫迟保证。
“肚子这里还疼吗?”陆汀小心地摸上肋骨以下的皮肉。
“当然不。”邓莫迟怀疑他在没话找话。
然而陆汀更大的目的显然是乱摸,“你脱衣服都是背对着我,搞得我现在才看见,”见邓莫迟不抵触,他就得寸进尺,摸得更大胆了些,“我见过那种针,比手指头长,会扎得很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