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锐的回答是有,但其它问题,他要求等他开完会后当面来谈,之后就匆匆挂了电话。陆汀也不着急,仔仔细细地冲了个澡,接着又吃了顿非常丰盛的晚餐,端着餐后水果吹暖风,和Lucy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分钟,这才开着Aldebaran-b出了门。
他来到特区最小的公立医疗机构——欣古医院。这个“小”字指的当然不是医院的规模,而是它接收病人的数量。成立近七十年以来,它虽名为“公立”,但始终实行会员引荐制,特区居民之中只有极少数有资格拥有此处的一份病历档案,得以享受这里最精最全的卫生资源。
因此这座悬浮在火山上方的七层建筑就显得格外空荡,上下灯火通明,上下也都缺乏人气,R179的病房在六层,陆汀没坐直梯,顺着扶梯一层一层地路过,遇上最多的是打扫卫生的仿生机器人,其次是护士医生勤杂工等人类,至于病人,他只碰上两个。
所有人都是静悄悄的,连脚步都放得很轻,等陆汀上到六层,迎头碰上那个嗓门响亮的护士时,一时有种从异度空间脱身的错觉。
“您来啦!陆先生,”那位短发中年女性有张中东面孔,穿着极合身的护士服,挂着护士长的蓝色胸牌,热情笑道:“舒医生还在开会,涉密,暂时可能没法和您联系,但他都给我交代好了,孩子已经从隔离病房转出,睡了一天,正好刚醒没一会儿,我带您去看看?”
“谢谢。”陆汀冲她微笑。
眼前的走廊很长,光秃秃的,虽然整洁明亮光可鉴人,但莫名让陆汀想起血魔方里纵横交错的那些,走在他的前面的不是笑容专家护士长,而是扑克脸大王邓莫迟,邓莫迟用电弧刀敲敲掉渣的混凝土墙,空间就奇妙地旋转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又快要神游天外了,也心知不能这样恍惚下去,于是又开始深呼吸,这是他最近最常做的事。
推开那扇病房门时,R179靠在床头的锥形海绵枕上,抬着脖子,正被护士喂东西吃。由于嘴角也有裂口,他只能含着吸管,无法把嘴真正张开。空气里飘着一股牛奶燕麦粥的香味,他缠满绷带的两只手被防护软带吊在两侧,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地抖。
陆汀走近,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护士长守在门口,等那年轻护士喂完粥和不能空腹服用的药物,她就十分识趣地领人走开,无声把门合上,留下这一室寂静。
R179已经被摆正身子,掖高被角,有一只眼睛仍然没有消肿,他用另一只看着陆汀。
“你现在应该还不能说话吧。”陆汀拉了张椅子坐下,和床沿保持了一拳的距离。
R179点点头,却在艰难发声:“嘴……不开,说不,清楚。”
“没事,没事,”陆汀柔声道,“别着急,我说就好了。”
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对这样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在柔化真相的前提下表达关心。想了想,他决定从相对较好的消息开始说:“那个王八蛋,我已经解决掉了,以后不会再来烦我们,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病好了,我带你回家。”
这似乎也是在夸海口。
R179却说:“妹妹。”
陆汀试图岔开话题:“对了,那天我回去之后那栋楼起了好大的火——”
R179打断他:“妹妹死了。”
发音含混,尤其那个“死”字,他咧不开嘴,说得几不可闻,半边脸被敷料蒙着,也瞧不出表情。陆汀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道:“是。”
“我……前两天把骨灰取回来了,”他又补充,“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一起送她。”
“嗯
这个喜欢戴着漏音耳机摇头晃脑把声量调到最大并且热衷和自己顶嘴的小孩,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答案显而易见。有关具体细节陆汀也有许多猜测,比如R179追过去,想冲进厄瑞波斯把妹妹捞出来,当然失败了,他又蹲在门口向每一个即将迈步进去的人求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他被赶走又跑回来,被打出一身的伤,未曾得到任何帮助。
直到他的哥哥,和绊着他哥哥的人,姗姗来迟。
陆汀警告自己,你不能再想下去了,接二连三的愧疚只会催生迟钝软弱,没有其他作用。同时瞒报也不是明智的选择,时间拖得越久,最后的失望就越大,因为自己无力改变,所以他想R179有权知道事实。
于是干脆说道:“还有一件事,你哥失踪了,我正在找。”
R179猛地抬头,呆若木鸡。
他被子下面只有一条腿,空空瘦瘦的,陆汀看着那些褶皱上反射的刺白光线,又道:“他没有出大事,这你不用担心,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暂时离开,我会找到的。”
R179立刻问:“什么原因?我哥,不要,我们了?”
“我不知道。”陆汀想坦然一些,逼自己看他的脸,这才发觉唇边的纱布已经洇出新血,他跳起来,在床头拼了命地按呼叫铃,恐怕按得整条走廊都响彻那串尖啸的铃声,大约一分钟过去了,三个护士火急火燎地赶来,陆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的手指从按铃上滑落,后退了两步,望着护士们围在床边检查伤口,轻声细语地商量是否要拆布换药,“我先走了。”他忽然说。
护士长跟他来到门外。
“带了一些吃的,玩的,交给楼下总台了,”陆汀轻声道,“你们看情况给他拿出来,平时多陪他待会儿。”
“哎,好的,”护士长一脸关切,“请您放心陆先生,欣古医院致力于给每一位病人最大的关怀,有什么事也会及时向您通报的。”
“那个,弟弟,”陆汀半身探回屋内,生硬地叫出这个称呼,“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R179没有回声。
陆汀垂下眼,也没有假惺惺地再跟他说诸如“别胡思乱想安心疗养”之类的屁话,因为他明白,做不到,现在他就是世上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个人,信步走从病房走远,他保持了自己身份应有的得体和沉稳,却觉得像落荒而逃。
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陆汀找到医院顶层舒锐的办公室,在外间的会客室等待。
沙发两侧摆满绿植,全都被舒锐养得没精打采,陆汀从左往右数过去一遭,依次想了想名称和科属,又从右往左去数。接着他给它们浇水,修掉枯枝败叶,看起来稍微健康一点了,陆汀满意地坐回沙发。
他现在或许可以再看看监控录像,仅限于他有权限调取的那一些,再做些重复劳动从而获得心理安慰,但他最终没有,人确实会有一切实事都不想去做的时候,人也确实需要花一些时间去道别,他双手搭在小腹上,看向天花板,处在相同的角度,他仍然不懂邓莫迟每次都在看些什么。
说不定邓莫迟也不是能从天花板里看出花样,他单纯是懒得瞧别处,仰面让别人不要烦他罢了。
直到舒锐回来,陆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他睁着眼的睡眠**销声打断了,一看手表竟已经过了午夜,舒锐一脸疲惫,那头红发被抓得乱如枯草,黑眼圈重得像是抹了煤灰,白大褂的下摆也坐得皱巴巴。
“你还好吗?”陆汀问。
“不太好,”舒锐对会议状况闭口不提,转而道:“我以为你肯定走了。”
陆汀在办公桌前的客椅上坐下,笑道:“都一样,您歇歇吧。”
舒锐拉开高背椅,端正坐定,也笑:“那说吧,问那种针干什么?”
陆汀抿着茶:“当然是因为我有可能怀孕了。”
舒锐眉头跳了跳:“要化验看看吗?”
陆汀没有犹豫:“还是不了。”
“……那我们就暂时假设,你确实怀孕了,”舒锐沉吟了一下,“为什么要打掉?说准确一点是打针弄掉。因为年龄?但你家都给你安排过相亲了,你现在要结婚,应该问题不大啊。”
“因为我觉得它很碍事。”陆汀快速地说。
“哦,”舒锐点了点头,“他人呢?”
“什么人?”
“邓莫迟啊。”
陆汀放下茶杯,看着舒锐说:“我找你就是因为不想找我姐,我姐一定会问和你刚才一样的问题,问得更多,所以咱能少说话多办事吗?”
“你们吵架了,他弟妹出了那种事,所以你们就吵架,”舒锐捡起他那种剁刀子般的语速,连着滚轮椅一同退到落地窗边,“然后无法面对对方就要拿孩子开刀。”
陆汀愣了愣,一时接不上话。
“还是他直接不见人影了?”舒锐跷起条腿,照旧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陆汀,“上次婚礼陆岸拘了一堆人,一周多前我刚把何振声捞出来,他找邓莫迟有事,就说完全联系不上。”
“没有。”
“果然,他真走了!何振声猜他玩失踪我还不信,我说他肯定跟你在一块,”舒锐皱起了眉头,“真行,标记了直接拍屁股走人!”
陆汀知道自己这发小经常这样,一副看透万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聪明样子,但只有这一次让他看得心烦,他嚯地站起来:“我们俩的事,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因为是你在请我帮忙!我当然有权弄清楚情况,选择帮还是不帮,”舒锐也站了起来,放柔了点语气,“是,那两个孩子都很可怜,但陆汀我问你,你的小孩就不可怜?你自己就不可怜?这事儿又只怪你一个人吗?”
“不是说要怪谁,他也不一定就是怪我,可能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才走了,”陆汀走到窗边,用余光看着舒锐,“反正肯定有他的苦衷。”
“二话不说就丢下怀孕的Omega一个人跑路,就是抛弃。无论怎么说都属于人渣行为。”
“得了吧你!”陆汀叫道。
“我怎么了我,我说的有错?”舒锐也叫。
“当时都是自愿,也说好了要吃药,是我没想起来!”陆汀狠狠地瞪在发小脸上,“他怎么就人渣了?你不了解情况能不能别胡说?”
舒锐忽地紧闭上嘴,一动不动地瞪回去,目光渐渐由利变钝,像从冰刀被磨掉冰刃,只留木柄。两人僵持了大约三分钟,都意识到,他们早已过完了无话不说的那段日子。
“好吧,”舒锐是先投降的那一个,“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害自己。但你确实是成年人了,确实能自己做决定,是不是还要拜托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放心,我绝对保密。”
陆汀捏了捏鼻梁,看向窗外,轻声道:“谢谢。”
“针剂我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冰柜里,”舒锐靠在窗玻璃上,和他养的鸭掌木一样缺乏
“嗯,我都查过了。”
“最后一句,为什么不等第五周手术拿掉?”
“那样我会更难受。”
舒锐点了点头,嘴抿成一线,就像在咬着牙,,他兀自走到会客室,从冰柜下层针剂槽里取出一个锡箔真空袋,和消毒用品一块放在托盘中,一块端了过来。
陆汀已经脱下大衣,把毛衣的袖子一直捋到肩膀,露出整条左臂。
“其实打脊柱更好,全身酸痛之类的不良反应会轻一些。”舒锐提醒道。
“就这儿吧。”陆汀坐上办公椅,手搭上桌面。
“真的会很疼,临床经验来看,比不打麻药拔掉一颗坚固的牙齿还还要疼。”
“这能比吗?”陆汀笑了。
“逗你玩一下,免得你哭丧脸那么难看。”舒锐拿镊子夹着酒精棉,在肘窝细致地涂抹。
陆汀还是笑,他不再说话,当那根拇指粗的针剂被从锡箔中拆出,又当针头进入血管,透明的猛药流入他的脉搏,他翘起的嘴角沉了下去,但还是很安静。
他不是故作镇定,也不觉得自己在忍耐,因为真的没什么感觉。要是说那推入的过程其实像是抽取,把他的灵魂都抽了出来——那也太夸张了吧?
陆汀以前总是多愁善感,但他现在厌恶那样的自己。这件事本就不需要仪式,更不需要顾影自怜,他反复地提醒自己,之后他把棉签按在针眼上,就像小时候接种疫苗,按了两分钟就偷懒丢掉,穿回了袖子。
不同的是医生并没有拦他。
“回家吗?”舒锐问。
“等一会儿吧,”陆汀靠上椅背,“不都有观察期?”
“那抽烟吗?”舒锐又问。
“什么?”
舒锐从第一层抽屉翻出一个烟盒,而非他的电子烟杆,“从何振声那儿要的。”
陆汀揉着鼻梁笑笑:“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医生跟他刚打完药的病人说的话,还是在禁烟的医院里面。”
“我很想死的时候,就会抽烟,它可能会让我慢性中毒,但不会让我现在就跳楼,”舒锐递过来一支,“这种比电子烟效果好。果然什么都是真的好。”
陆汀蓦地想起烤肉店的玻璃窗里,邓莫迟叼着的那支,想起邓莫迟从自己手里拿过,若无其事地咬着走远的那支。
那支烟陪他去了宠物店,把弟弟、妹妹、小狗,一起带了回来。
陆汀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把烟夹入两指,当他用力咬住烟嘴,这手仍不敢放开。舒锐则坐上办公桌沿,划开一根古董似的火柴,帮他点燃,又去点自己的。
奇怪的是,同样都是焦油和烟草,这次陆汀却没有被呛得抽不下去。舌头发苦发麻,但他缺氧般一口口深吸,没有停下的意思。不会有人抢走他的烟帮他抽完了。眼睛有些干疼,可能是被烟灰熏的,陆汀眨眨眼皮,垂眸俯瞰窗外的夜。
他们飘浮在火山口上方,死火山盛着一汪圆圆的湖,叫欣古湖,不与任和河流相连,更遇不上任和的海。湖面很大,把豪华庞大的医院都衬得渺小,湖水比夜雾还要黑,但印象中它白天是碧绿色的,有着颜料一样高的饱和度,阳光好时,又十分透亮。
陆汀又一次想到邓莫迟,想起他的右眼。事实上他一直在
烟抽到底,掉了一裤子灰,心也快被碾碎了,陆汀不愿去感受流失,他终究也没有流泪。
“我们挺像的。”舒锐忽然打开话头。
“哪儿像?从小都是处处相反。”
“都是自讨苦吃的类型,”舒锐轻笑,人也跟着松软下来,“可能因为让我们吃苦的人都太迷人了吧,这种顺风顺水的傻子,就会被他们吸引。只能怪自己倒霉咯。”
“我不倒霉啊,”陆汀认真地纠正,“说是自讨苦吃,你后悔了?”
舒锐有片刻的缄口不语,忽然又反问:“哎我真的很好奇,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崩溃?比如现在?”
“没有,”陆汀揉了揉脸,“不至于那么皮脆吧,还有一堆事情没干呢。”
“失去很重要的人,会吗?”
陆汀有点急了,心说你是一定要看我崩溃?我难道不是已经失去了?他拿拳头撞了撞舒锐夹烟的手:“别问这么丧气的问题啊。”
舒锐欲言又止,他脸上那股沉郁今晚就没散过。
“怎么了?”陆汀皱眉。
“走吧,”舒锐快步走到会客室,拎给陆汀一个保冷药箱,“猜到有这么一出,我就趁开会前有时间给你开了几种药,用法用量我都贴好标签了,反应太大就吃一点,我还得加班,你快回家休息。”
陆汀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默默地接过药箱,“那晚安了,”站在门口,陆汀又回头,“你至少趴一会儿吧,天天这么耗百分百猝死。”
“行。”舒锐靠在空气净化器旁,冲他笑。
陆汀按上房门把手,出了这扇门,你就更没理由软弱了,他对自己说,深吸口气推门而出,当头却遇上一人。正是陆芷,她和舒锐一样憔悴,一手捏着一沓资料,另一手正要敲门,悬在半空。
“姐?”陆汀脑门一蒙。
陆芷的表情称得上惊恐:“这么晚,身体出问题了?”
“没有,我来医院看个人,正好和小锐好久没见了,就聊聊。”陆汀横生出一种难以说清的预感,他沉下心,观察姐姐的反应。
“哦,早点回家吧,”陆芷错身进屋,又拍拍他的手臂,“姐姐不送你了,有急事。”
“这是什么?”陆汀却握住她的手腕。
擦肩的那一秒,他看见陆芷手里那沓文件,第一张是一个人的资料卡,或是病历单,证件照上的面孔是眼熟的。
这一秒,他就清楚地回忆起来,自己在电视上看过,在那栋淡黄色平房里的小电视前,在邓莫迟肩上。
是那支先行队伍的队长,是他母亲的同事。
陆芷用力抽出手,把资料倒扣在胸前,眼睫不安地闪动,“Lulu,这是机密,我和小锐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家——”
沉默许久的舒锐却在此刻开了口:“告诉他吧。”
陆芷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告诉他吧,”舒锐眉宇间的沉郁更浓了,陆汀看了一夜终于看出,这其实是痛苦,舒锐就这样痛苦地别过脸去,不看他们两个,“他自己妈妈的事,我们不能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