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83似乎转脸看了他一眼:“谢谢。”
陆汀手中一空,雨伞被抽走,从他握着的另一端。手指并没有接触。
“我也来等车,想着也许会碰到你呢?就把伞带上了,没想到这么巧。”陆汀说,“我办好乘车证了,也安装了那个程序,这个车应该十点钟就有一趟吧。”
现在是九点四十四分。
“嗯。”M83道,将伞把后的挂绳缠上手腕,随意地垂着。陆汀动了动睫毛,悄悄看着他的影子:“上次谢谢你啊。”
“不客气。”
“一会儿有事吗?我想请你吃顿夜宵,还有……”陆汀看向身子另一侧,对那两个孩子,他又能大大方方了,“你的弟弟妹妹?”
“他们明早还要上学。”M83应该是默认了弟妹的事。
那我就单独请你呗,正好。陆汀把这句话吞进肚子。
“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有帮你什么。”M83又道。
陆汀发觉自己居然连把头转回去盯马路的勇气都没了,他就保持方才的姿势,瞧着女孩衣襟上的星星,听见男孩问:“你是警察?”
“我是。”陆汀看向他面罩上两个黑洞洞的圆形目镜。
男孩竟立刻拉着女孩挪远了两步,声音被面罩闷着,仍显得很不友好,“你要坐车过河?去做什么?查案?抓人?那你怎么不穿制服?”
陆汀心说,您管得还挺多,如果我说我是要去泡你哥,把你哥接到我家去,和我一起住,才不带你,你能打我吗?
“我去治病。”他脸上还是一本正经。
“什么病?”男孩果然追问。
“反正是怪病,四肢乏力,代谢加快,脑子只能想一件事,”陆汀优哉游哉胡乱说道,又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扯下背包翻找,“我姐是个医生,她说这病就是我老是忘戴面罩吸了太多辐射尘导致的,可难治了,预防总好过治疗——”
“所以这个送你。”
一副崭新的防毒面罩,主流品牌两个多月前推出的最新一代,还是限量发行,过滤夜视通讯等功能均齐全,使用寿命还有完完整整的40个月,被他递到M83跟前。身体也跟着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陆汀终于撩起眼皮。
就着此处灯光,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是一灰一绿。
左边是灰……大概是。仅比黑色淡一点点,隐约含着团蒙蒙的雾,浅浅看一眼还好,往深了紧盯着瞧,仿佛就很快会陷入极力想要弄清“这眸色到底该怎么描述”的怪圈。右边则是透亮至极,望过来的时候,薄而光洁的眼睑微微下垂,眼角还是上挑,瞳仁折射白光,像块色调浓郁的翡翠。
“我上次看你也没戴这个,还淋了雨,真的不好,”陆汀被看得躲闪,他发觉自己的思绪又变成乱糟糟的了,在M83平直的目光面前,他解释不清这面罩的来路,为什么随身带着,又为什么恰好能遇上,还能拿出来送,“总之你戴着吧!你戴我也戴。”他直接稀里哗啦拆了包装,把纸盒跟密封袋塞回背包。
M83还是那样专心望着他,似乎有些惊讶:“找我有事的话,请你直接说。”
陆汀差点噎住,捏着面罩一角的手悬在半空:“我没事,我——”
“哥你就收了吧,”男孩在他身后插嘴,耳机大概是摘了,吵嚷的漏音更加明显,“平时还捡不到这种东西,一只的价钱就够我们花半年,而且咱们那边商店都没授权卖,在路上找个人抢都抢不到!”
M83却默默把陆汀的手按了下去。不远处橙光乍起,是大巴来了,他直接绕过陆汀站在弟妹身后,门一开,就把孩子们推上台阶,
陆汀立刻停止怔愣,紧攥着方才被碰到的那只右手的五指,追在后面刷上身份磁条,快步登入大巴。只见中间两排座位,两个孩子已经摘了面罩,M83则刚刚把妹妹沉甸甸的书包放回她腿上,自己在弟妹后排靠窗坐下。
这车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方才一同等车的又只有他们四个,他旁边就是空座。
陆汀走近,走得很急,靴底在橡胶地面上擦出声响,“你帮了我,又不让我请你吃饭,我就想给你回礼,”他在过道站定,和M83隔了一把椅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请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M83皱眉:“这不是等价交换。我也不需要它,辐射尘对我影响不大。”
前排的女孩转回身子,趴在靠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哥哥,这个警官是好人吧……他在关心你呢,而且,你老是只给我们戴,我们也很担心你的。”
声音很小,还怯生生的,M83的眉头松了,但也不搭理她。
陆汀忽然灵机一动,感激地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又道:“我家里还囤了几个,下次送给你弟弟妹妹,他们现在用的都太旧了,但前提是,你现在要把这个戴上,”顿了顿,他又大声地补充,“我给你戴!”
他这就俯身,凑到了M83跟前,面罩的开关已经打开,只需轻轻扣上去,它就会根据面部线条进行自发性形变,调整到完全贴合的程度,再永久地把形状固定下来。
M83并没有反抗,就那么靠着椅背仰起脸,一副随你便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乖。
指尖触到被过滤的呼吸,陆汀细微地抽了口气,稳住手腕,轻轻帮人捋了两把夹在边缘的头发。调整完毕的蓝灯亮起,陆汀在护目镜前挥了挥手,“睁眼看看?”
M83说:“我没闭眼。”
陆汀看着他愣了两秒,忽然“扑哧”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映在那镜面上。不知怎的倒把自己笑得脸红,他又兀地站直身子别过脑袋,下意识抿上嘴巴,连那两个回头围观的孩子都不敢看了,只把目光落在大巴尾部的倒计时上。
车厢里辐射净化器的正在嗡嗡地响。
还有四分多钟发车。
“对了,”陆汀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联系方式给我一个,我把说明书发给你。”
M83已经摘下面罩放在旁边座位上,闻言,他直接扯低领口,露出那道条形码来。
“……干吗?”陆汀只觉得舌头打结。
“扫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M83悠闲地跷起条腿。
陆汀前两天刚刚复习了一遍人造人编码的问题。他一度认为这种户籍制度相当反人类,迟早要废除,于是怀着某种抵触心理,在学校没怎么认真听过,毕业后一直待在上层,也是很少接触。但如今不同,既然喜欢的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那他当然要了解,仔细翻翻存储笔记的磁卡,心里也就门儿清了。
他知道,扫过这道小小的条码,别说联系方式了,眼前这人住在哪里、有什么家人、哪天出生又有什么样的教育工作经历,甚至是大部分基因信息,全都会一应俱全地出现在自己的警用手环中,随时能明明白白地投影出来。
任何一个警方人员——哪怕不是他这种优秀警校毕业的正规警官,只是增录的协警,那些来路不明佣金低廉时常和平民爆发冲突的家伙,都有权限这样做。
只因为对象是人造人,或者他们的后代。
但陆汀当然不想。他甚至没动过从记录仪里的视频截取条码进行复原的念头,确切地说,是他对这种私自调取他人隐私的行为感到有些不齿。
并且不
他可不是在以警察的身份去认识M83,要是他扫了,岂不是从开头就错了?
“你还是把通讯码给我吧,”他调出手环的投影键盘,蓝莹莹的一个热敏光屏,被他的手腕托着,伸到M83面前,“按就好了。”
发车倒数两分钟的提示忽然响了起来,在这短促的铃声中,M83没有多说,手指像是只在键盘上轻巧地划了一遭,陆汀差点以为他在忽悠自己,然而收回来定睛一看,新联系人确实已经添加上了。
备注仍是一个编号,不过变成了条形码的后七位,CTA9M83。
“我叫陆汀,叫我Lu也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陆汀赶紧问。
“我们都是叫编号的,不像你们,”前排男孩又开了口,陆汀方才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比如我叫R179。”
“我是R180,”女孩轻声说,“我们是双胞胎,但是异卵,所以长得不像,我们在一个学校不同班级,今天哥哥开家长会,轮到去我的班上听了……”
意识到自己的跑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M83点了点头,算作对弟妹的补充,以及对陆汀的解释。
还剩20秒,广播正在提醒:“各位乘客请坐稳扶好,正确使用安全带——”
陆汀忽然哑口无言,他又瞧见M83抬起眼来,看向呆立一旁的自己,拿开邻座上的面罩,大概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欢迎。
他却僵硬地转过身,自觉坐到了这三兄妹的后排。屁股挨上椅面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擦过前方不足半米处,那漆黑的发丝和白净的耳垂后颈,心中顿时充满憾恨,他又何尝不想坐在那里?那简直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位置,谁去抢他还得跟人急。
那为什么不坐?
只能怪自己太怂,提前想了那么多话题,真要挨在一起,他却仿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尴尬笨拙坐立难安的模样,他才不想被M83看见。
说到底还是太容易害羞,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碍事的羞涩?陆汀揉揉还在发热的脸,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
随后美滋滋地摆弄起手环来,发送面罩使用说明过后,他盯着编号和通讯码的那两串字符从左到右地瞧,接着又是从右到左。很快就能熟背了,陆汀又靠上椅背,两手搭在小腹上,心情愉悦地和前排那位立起来的一撮乱发交流感情。
它跟着行车的节奏,时不时颤上两下。
大约十一点二十六分,大巴经过一条河,设计的就是两栖,此时也就像是行船水上。这条河叫作“撒克逊”,大部分流域的河水是黑的,入海的那一段据说是红,但陆汀只在资料片里见过,他对于这条河流的亲身体验仅限于在空中透过辐射尘层,模模糊糊地瞭望几眼。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码头旁边,要再往深处去一点,很大的一片街区。”R179半跪在椅子上指向窗外,而那里乌黑一片,陆汀只能看见些许错落房屋的影子。
“我们过一站就下车了,”R180也冒出脑袋,听得出来,她已经努力把嗓子放开,“警官,你要在哪里下?”
“我在你们下一站。”陆汀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你就是怂!事到临头往后缩!跟着人家一起下去不是你巴不得的吗!他又在心中吼自己。
“终点站?那一片超级乱,我都不爱去,什么医生会住在哪里?你到底什么病啊。”R179狐疑道。
“我有地图,而且别忘了,我可是警察。”陆汀瞪着他。
R179耸耸肩膀,戴上自己的面罩,背着书包到车门口等着去了,R180低头跟着他,M83也没
“嘿,再见啊!”陆汀站起来喊。
车门一关,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包括M83可能回应的那一声道别。不过,大概本来就没有,车子启动前陆汀看见他的背影,已经走下车站了,连头都没有回。
没事,再见再见,还会再见。陆汀默念道。
在终点站下车时,陆汀头皮一紧,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手环显示体感温度是5度以下,在这理应比较温暖的八月。一同下车的只有三个人,各自走开,陆汀又一次独自站在全然陌生的地界。
他把夜视功能开到最高,至少聊胜于无了,又照着方才做好标记的地图,沿大巴线路原路返回。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目的地是哪里,难道要这么保持半瞎状态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过河,直到回到出发的车站骑上藏在廊柱后的悬浮摩托?陆汀当然清楚这不现实,最省事的办法是再找一辆反方向大巴,一路再坐回去,或是打个电话叫人来接自己。
陆汀决定先走到前一站再说。来都来了,他想在M83成长的街区好好逛一逛。然而所见所闻不能说让他失望,只能说让他震惊——没有熟悉的高厦,也没有特区下层的小贩和行人,只有临时搭建的破落平房,堆纸箱似的挤在一起,他走的路就是最宽敞平坦的那一条。人们似乎都不爱开灯,也不爱出声,一切都是又黑又静,茫茫灰雾中,陆汀只能盯紧路面,时刻注意着耳麦里地图的提醒。
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不到一半的路程,陆汀居然发现一具死尸,就在路边墙角靠着。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的皮肤不再完整,有没有条码也看不出。陆汀没有再动他,深呼吸两口,沉着地拍照,记坐标,插入疫情监测针,再把数据打包上传总警署。
“Officer Lu,我们已经收到您的报告,将尽快给出反馈。”
平克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亲切,但陆汀心里明白,这反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对于这片区域的警情,警方的态度一向很消极。
但他能做的,的确也已经做完了。
莫名地,他又开始难过,背一遍新得到的通讯码再倒着背一遍,好像又得到了些许安慰。绕过一个堆满废旧家具的巷口,隐隐约约地,陆汀听到引擎声,警觉地摘下一边的耳麦,他眯眼向前看去。
确实有辆摩托在移动,速度不慢,向着他。
陆汀反手握紧枪托,贴着墙壁站定。十多秒后,那摩托在他面前停住,十几年前的款式体积庞大,宽轮窄座大圆筒前灯,黑漆布满划痕。M83骑在上面,套了件透明桔红色的、类似塑胶半身雨衣的东西,侧目看着他。
“你来这儿干吗?”陆汀喉头发紧,他想这一定是幻觉。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在这条路上。”
陆汀觉得更离谱了:“所以你是来找我。”
“是你在找我。不只是道谢的事吧,这里也没有医生,有话直说对我们都合算,”M83说着,把腰后别着的雨伞摘下,映着摩托前灯,明晃晃地递过来,“先上车,换个地方聊,一会儿要下雨。”
“下雨?”陆汀握住伞的前端,电子管家并没有给他这样的预报。
“我的感觉。”M83掸了掸后座上的灰,紧接着握住油门,手指搭在黑色的车把上简直白得刺眼。引擎轰鸣得更响了,好像马上就要开走,M83依然那样一眨不眨地盯住站着不动的陆汀:“它一般都很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