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萧瑟秋风不停拍打着破旧的大门,带起簌簌响声,门前一株只余残枝枯叶的老藤树歪着脖子,姿态扭曲地向着屋檐的方向生长着,有乌鸦嘎嘎叫着扑腾着翅膀掠过枯枝飞远了,抖落下几片枯黄的落叶。
贺怀翎伫立在门前,轻眯起双眼,目光掠过冷宫荒凉破败的屋顶,久久未动。
一旁的太监低声提醒他:“侯爷,还是赶紧进去吧。”
贺怀翎闭了闭眼睛,缓步走上了前去。
大殿的门又一次开了,带进外面并不灿烂的稀疏阳光,坐在地上靠着墙发呆的祝云璟听到声音,转过了头,见到进来的人怔愣了一瞬,瞳孔微缩,目光滑过贺怀翎手中的圣旨,落在了他身旁太监手里端着的两样东西上。
那是一杯酒和一条白绫,祝云璟下意识地皱眉,后又骤然睁大了眼睛。
贺怀翎望着他,昔日骄矜高贵的皇太子被打落尘埃,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里,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毫无仪态可言,苍白的脸上再没了往日里的神采飞扬,泛着血丝的双眼里只余迷茫和无措。
贺怀翎的心脏狠狠一缩,移开了视线不忍再看,哑着嗓子道:“殿下,接旨吧。”
祝云璟没有动,眼中似有泪光摇摇欲坠,贺怀翎心下一声轻叹,展开了圣旨。
最后一个字落下,空荡荡的破败宫殿里是一片死寂一样的沉默,许久之后,祝云璟放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已泪流满面。贺怀翎不忍,示意身旁的太监:“你把东西放下,带人先退出去,把门带上,这里有我就行了。”
太监犹豫了一下,按着他吩咐的,放下了东西,领着其他人先退了出去,带上了大殿的门。
贺怀翎走上前,在祝云璟面前跪坐下去,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殿下,你看着我。”
祝云璟原本极为漂亮的一双眼睛里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不停往外冒着水,贺怀翎的手抚上他的脸,擦拭着他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的眼泪:“殿下……”
祝云璟被泪水沾湿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哑声问道:“为什么?”
“……禁卫军在西华门抓到了个冷宫做打扫的太监,从他身上搜出了你贴身戴的玉佩,那太监说是你给他的,让他出宫递话去京南大营总兵的府上。”
祝云璟愣住,片刻之后闭起了眼睛,嘴角扯开一抹讽刺的弧度:“我还当真是一败涂地。”
“殿下,”贺怀翎皱眉,“我不信你会做这种事。”
“你不信有什么用,父皇他都信了,他已经完全放弃我了,他要杀了我,他竟然要杀了我……”
祝云璟的声音颤抖,似是伤心极了,贺怀翎沉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云璟摇了摇头,睁开还含着泪的双眼望向贺怀翎,呐呐道:“我写了一封告罪血书,和那枚玉佩一起交给了给我送饭的太监,要他送去宣德殿,我只是想提醒父皇看在母后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没想过要造反,我要是有那个能耐就不会沦落至此了。”
贺怀翎无言以对,良久,才艰难道:“……陛下已经赐下了毒酒和白绫。”
“呵,”祝云璟低下了脑袋,“没想到最后来送我上路的人竟然是你。”
贺怀翎的眸色沉了沉:“你想死吗?”
“我还有的选择吗?”祝云璟的目光落在自己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上,自嘲道,“谁会嫌活腻了想要去死呢,我才十八岁,好日子还没过够就这么被冤死了,死后怕是连个给我烧纸钱的人都没有,我怎么会想去死。”
他说完眉头狠狠一拧,抬眸看向了贺怀翎:“你帮帮我吧,想办法把
贺怀翎深深望着他,四目相对,祝云璟看到贺怀翎幽深的瞳仁里有什么情绪正激烈翻涌着,他以为贺怀翎在犹豫挣扎,心脏砰砰狂跳了起来,求生的欲望胜过了一切,扑上去用力攥住了贺怀翎的衣袖:“你救救我……你得救我,你必须得救我!”
“殿下……”
贺怀翎似欲说什么,刚开口便又被祝云璟打断了,他揪着贺怀翎的衣衫,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扭曲了:“贺怀翎你得救我!这是你欠我的!”
祝云璟拉过贺怀翎的手,搭在了自己腹部,眼泪簌簌往下掉,哽咽道:“你摸摸看,这个肚子已经有四个多月了,里头是你的孩子,我怀了你的孩子,你不能这么见死不救,让我们父子一尸两命!”
贺怀翎倏地瞪大了眼睛,满眼震惊和不可置信,搭在祝云璟腹部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祝云璟腹中的胎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竟也跟着打起了滚,拳打脚踢地回应着隔着一层肚皮触碰着他的另一个父亲。
祝云璟疼得满头大汗,合着泪水一起往下掉,贺怀翎将人抱进怀里,紧揽着他,声音颤抖:“殿下……”
祝云璟在他怀里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带着哀求:“你救不救我……我求求你了,我不想死,就算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救救我,我……”
“别说了,”贺怀翎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亦似在恳求他,“殿下你别说了,我帮你,我一定帮你。”
昭阳帝要赐死废太子的消息不多时便已传遍了皇宫,还在重华殿念书的祝云瑄听闻后立刻冲去了御书房,想要求见昭阳帝,却被拦在了外头,他直接撩开衣摆跪了下去,一边不停磕头,一边冲着里头大声喊:“父皇!儿臣求您了!留大哥一条命吧!求求您了!”
没有人理他,一直到祝云瑄额头上已经磕出了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才出了门来,满脸为难地提醒他:“殿下,您还是回去吧,陛下身子不适,刚刚呕了血晕了一回,太医还在里头呢,这会儿他不会见您的。”
祝云瑄泪流满面:“父皇为什么要赐死大哥?到底为什么啊?!”
“……这,陛下下的圣旨,传旨的定远侯已经去了冷宫那边,您跪在这里也没有用啊。”
祝云瑄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转身便往冷宫的方向跑。
贺怀翎揽着已经瘫软在自己怀里的祝云璟,抬手撩开他被泪水沾湿黏在脸上的发丝,低下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脸,祝云璟闭上眼睛,难得地乖顺,似是这会儿贺怀翎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贺怀翎看着他这般,既心痛又无奈,过了片刻,待到祝云璟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才从怀里取出了一粒药丸,递到祝云璟面前,压低了声音:“这个药,你从前用过的。”
祝云璟水光泛滥的双眼里带上了一丝疑惑,贺怀翎小声解释与他听:“假死药,之前你叫人将许翰林从狱里偷出来用的应该也是这种药,这药服下去后人便会没了气息,如同身故了一般,太医也验不出来,药效能持续三天,之后便会自然转醒,别怕,你把药服下去就行了,之后的事情我会安排。”
自从祝云璟出事后,贺怀翎便一直随身带着这种药,原是打算或许有朝一日情况紧急时能派上用场,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祝云璟捏着那粒药丸,依旧有犹疑,贺怀翎叹气:“殿下,我不会骗你的,事到如今,我再骗你又有何意思?你若是愿意信我,就把药服下去吧。”
祝云璟看着贺怀翎,眸光闪了闪,他并不信贺怀翎,但死到临头,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选了。
沉默片刻,祝云璟将药送
贺怀翎依旧抱着他没有放,祝云璟浑身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便也靠着他不动,贺怀翎的手还搭在祝云璟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着,感受着腹中胎儿顽强的生命力,四个多月的时间,他竟半点都未曾察觉到。翻江倒海的情绪终究化成了绕指柔,满满当当地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绪。
祝云璟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提醒贺怀翎:“帮我把肚子缠紧一些,收尸的时候别被人看出来。”
贺怀翎依言解开了祝云璟的衣衫,将那缠在腹部的布条解了下来,目光触及他消瘦腰身衬托下愈加显眼的肚子,顿了一顿,便不忍再看,迅速帮他将布条重新缠紧了。
不知道假死药会不会伤到孩子,进而伤到祝云璟,贺怀翎隐约有些担忧,药效却已经起了,怀中的人像是睡过去了一般,贺怀翎探了探他的鼻息,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一刻钟后,门外侯了许久的太监再次进来时,祝云璟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摆在桌上的两样东西,白绫未动,酒杯却已经空了。贺怀翎神情严肃地站在一旁,告知对方:“废太子已伏诛,去回禀陛下准备后事吧。”
‘砰’的一声响,冲进门来的祝云瑄双目通红跌跌撞撞地扑了上来,片刻之后,大殿里响起了他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贺怀翎沉默站在一旁,闭起了眼睛,无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