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赘白家
武子吟今早醒来就被母亲耳提面命,进了白家要怎样、见到白家人要怎样、对老丈人的态度要怎样……紧张兮兮,好像他要嫁给人去做新娘子似的。
武家上下却没人怪她多虑,太太们自己也是隆墨重彩妆点着,早几个月特意订做新衣服,以免待会白家人来时显得失礼。
照说这气氛有些诡异,子吟要娶白家唯一的女儿,该是他骑着马、一路扬街过市到娘家去接人——可他这却是特例,白家何许人也?掌领着国家大半军政权,将门三代都是人物,白老爷子据说都能要选大总统了——相比起只在一个小县掌兵的武家,实在是门不当户不对。
若非武老爷子和白老爷子识于微时,订过娃娃亲又念旧,这头亲事根本不会落到武家处。
所以婚礼在白府办,一早派人来接武子吟一家,到那边拜天地,流水宴,连新娘夫妇的婚房也准备妥当。
说白了,就是入赘,茶余饭后、人们都说便宜了武子吟这个上门女婿。
武子吟穿了一身大红的新郎服,坐在客厅里等待白家的礼队,边听着大娘二娘三娘不是滋味的说话,心里一片清明。
他知道自己的本分,所以不像家人那样兴奋,但倒不是不期待的,毕竟成亲也是人生大事。
他就要成为一位女子的夫君,要为她遮风挡雨,撑起一个小家。男大当家,女大当嫁,就是这个理。
“欸、来了﹗这声音……是马队呢﹗”武老爷子大早坐在主位,听到响动第一个坐不住。着下人出外打听,果然是白家来的礼队。
“子吟,快去出迎。”
武老爷子说的同时,武子吟已随下人跑了出去,只见门前大街站满了围观的人,礼队由数个军装骑马领头,后面是礼乐师、再伴着看不到尾巴的送礼仆役。武子吟站在武府玄关前恭迎了——军装马队中,一人一骑率先抵达、俐落地翻身下马。
来人穿着黑皮手套、军装笔挺,背后的大斗蓬飞扬起来,是个很有威压感的军官。
黑压压的军帽底下,射出刀子一样的目光。
“是武悠予?”
“是的。”武子吟点头,这是他的字,“请问阁下……”
“我是你未来大哥,白镇军。”对方报上名号,没料到竟是白家长子亲自到来,下人连忙跑进屋里通传。武子吟谨慎的垂下眼,避开了白镇军逼人的眼神,恭顺地喊了声:“大哥。”
“今日小妹出嫁,却要你们移步到白家行礼,委屈了。”
“不,倒是劳烦了大哥。”武子吟礼貌地道。
“我们也只这么一个小妹,宝贝得紧,以后还劳烦妹夫多迁就。”白镇军说着,冷凝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这位新郎官,他个头长得高大,又因着家世地位,总是习惯了别人的仰视,然而这个妹夫态度自然客气,没有阿谀奉承的意味。这让白镇军觉得挺顺眼——一个安分知礼的人,至少眼下印象是。
随同白镇军到来的还有白老爷子的心腹司令官,当年跟武老爷子当过同僚。武子吟领着他们进内堂时,老爷子登时就乐翻了,把白镇军晾一旁,先跟那些老战友激动拥抱、打招呼,彼此多年不见,说起当年勇自是一发不可收拾,武子吟不想扫父亲兴致,又怕白镇军受到冷落,便主动走到白镇军身前,让下人送来茶水,亲自奉上。
“大哥请坐,爹一时半会是停不住话题的,劳烦你稍等了。”
“不碍事。”
“大哥、喝茶。”
“嗯。”白镇军暗暗打量武子吟捧茶杯的手,发现他干事挺麻利,是习惯了忙活的人,反倒是本该迎客
庶房长子,做的份多了就说是有野心,做的份少了就是不懂事,武子吟经过了许多风波,才造就了现在的性情,但这对天之骄子般的白镇军来说,却多少有些不苟同了。
男儿志在四方,内府是妇人事,武子吟过门以后,这些事定不能再沾手。
武子吟猜不出未来大舅子脑子里想的那些,只是一双眼睛,就管不住打量大哥那高壮的体格和笔挺整齐的军服,心里是羡慕的。
他从前也向往过军人、想跟爹一起驰骋沙场,可大太太死活不许,与武老爷子吵了数年,直至大太太生了子良,他们便不吵了,子良五岁时已经跟爹去校场骑马。
“怎么了?”察觉到对方的注视,白镇军问。
“大哥这身军服很好看。”武子吟由衷地赞道,一双眼睛透着真诚的欣赏。
“嗯。”白镇军抿了抿唇,眉头却紧了起来,这妹夫,还学娘门儿那样对人评头品足……过门了一定要把他这些坏习气都去掉。
白镇军接了武家众人,阔气的轿车车队过了几个县城,直到白家所在的盛京,穿过城门便见着夹道欢迎的人们。
“这都是给白家贺喜的?”武子吟瞧着玻璃窗外的百姓,竟都在恭喜造揖,万分惊讶。
“全城流水宴,宴开三天,与民同乐。”白镇军言简意赅地回道,语气里不无自傲与荣耀,白家不单是土皇帝,更是盛京人民拥戴的统治者,白老爷子得的是民心,每回他们白家出征,都有百姓夹道送迎。
白家的大宅是一栋中式的宅院,在封建皇朝时是王爷的府邸,有自家的园林湖泊,石林假山,虽然现在流行的反倒是那些精致的西洋房子,白老爷子却偏好传统的宅院。
武家人在白镇军的领导下穿过玄关、到达正厅,除了武子吟的娘洋洋得意,其他太太都露出不甚自在的颜色,特别是怂恿这门亲事的武夫人,总觉得是让庶房得好处了。
“镇军、回来啦。”一位雍容华贵,穿着旧式袄裙的太太上前来,想必就是白夫人了。她慈爱地看着个头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天冷,就你爱臭美要穿军大衣,看嘴唇冷得都发青了。”
“娘﹗”瞬间,白镇军尴尬地喊了声,人前威严的表情险些崩裂。武家人只顾眼睛四处瞟,没留意这母子的互动,倒是武子吟尾随着白镇军,目睹这一切禁不住微笑,原来白大哥和自己一样,都是对娘没辄的儿子。
白夫人与几位姨太太从昨晚便吩咐下人打理正厅,都挂上了婚庆的装饰,如今武家人一到,下人自觉地奉茶、上点心、给座位摆垫子。白老爷子和武老爷子许久不见,与一众老战友寒喧敍旧,白家女眷则把府里打理得妥贴,立马见出了传统大家族的不同。
“悠予,过来。”武老爷喊了喊儿子,正式来见未来的丈人,“以后要叫亲家做爹,进了白家门,好好疼爱人家的女儿,知道没?”
“爹。”武子吟看向白老爷讪讪的笑,有些小男孩儿的害羞。
“小娃娃,你出生的时候我们还见过面呢﹗没想到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白老爷子捋着须,看着眉清目秀的女婿,心里很是满意,“真有老武你当年的风范﹗”
“可不是嘛﹗”说起这个乖巧的庶长子,武老爷也是很疼爱的,只可惜,终是庶出,没可能让他继承家业。入赘武家虽是夫人的意思,却也是儿子最好的着落了。武老爷心眼亮很得,知道正房对武子吟有多忌防,把他送出去倒更好。
“镇军、经国、震江﹗全给我过来﹗”本来笑语焉焉的白老爷突
这二人都比武子吟高了一个头,其中一位便是白镇军。
“震江呢?”白老爷皱起眉,问。
“他有事,说拜堂时会到。”白镇军回道。
“这不懂事的臭小子……来、子吟,我大儿子镇军、二儿子经国,以后你成为娘儿的丈夫,便当他们是兄长。你们、多给子吟关照着,知道没?”
武子吟朝白镇军微微颔首,随即又转向了旁边的二哥白经国,白家兄弟都有些类近的长相,五官硬朗、刚毅,看得出军人的威压。不过白镇军感觉是更老成的,完全不像他本来的年纪。
白经国在军政局也是非常有名,只是大哥风头太盛,老二便总像是在旁辅助,但从那不拘言笑的唇、冷凝的目光,感觉也是个狠角色。
“武子吟,该叫你悠予吗?”白经国扫了未来的妹夫一眼,道。
“二哥喜欢喊哪个都可以。”武子吟又是讪笑,他其实是个怕生的,但既然都要入赘了,就必须好好与未来的家人相处。
白经国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白镇军注视着武子吟,心下又浮起了一丝不满,嫌武子吟没有男儿气,就会点头示好。他们家三兄弟都是被白老爷丢进军队里训大的,身边围着一堆糙老爷们儿,鲜少有像武子吟这样的人。
自幼管两个弟弟惯了,白镇军看着武子吟的讪笑,这刻就涌现了无数个改造他的念头——白家男儿怎能是这副德性?娘儿可是………
“子吟,虽说你从没习过武,但娘儿是带兵的,你以后跟着她,必须得好好锻炼学习,有什么不明白,随时可以请教你俩大哥、知道没?”白老爷的想法似乎与大儿子如出一辙,只是他的辈份更适合把话说出口。
“好的……先谢谢爹、大哥。”武子吟点头应是,心里却隐隐有些激动,这可是他小时候向往过,却不许接触的。
到了预定的时辰,亲友、宾客陆续登门,白府门庭若市,内眷忙得脚不沾地。一位老婆子从闺房带出新娘,在喜乐中缓慢地走到正厅来,站到早备好的红软垫前。
新娘白娘,白家唯一的女孩儿,从少随着兄长接受军队训练,长大以后没有学妇德女红,倒是跑到德国军校,白老爷子还让她带兵打仗,是个非一般的佳人。如今她盖着红头帕,身穿凤于飞刺绣的红袍,正与武子吟的新郎官服相映成趣。
武子吟垂首,看着袖子下新娘子的手,白皙修长,线条纤细,是双很美丽的手。
“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礼成,白娘又在老婆子的搀扶下送到新房去,武子吟则要随白镇军、白经国到饭厅去招呼宾客,作为权倾一时的白家,来祝贺的人们自都是达官贵人,武子吟打起精神,随着这两位未来二哥去会客了。
他不是常喝酒的人,没练过,今天却偏是被干的对象,即使白镇军和白经国出面替他挡酒,还是数十杯下肚。
武子吟忙活了一整天,就只吃了早饭,这持续不断的空腹喝酒便让他渐感不适,脑袋热昏昏的,肠胃也起了烧灼感。
“大、大哥……”巡了有七、八席,武子吟舌头开始钝了,他喊住了前头高大的背影。
白镇军转过头来,心里有些讶然,不知什么时间武子吟的两颊已经都熟透了,像个红鸡蛋一样。
白经国也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妹夫不太行啊……
“受不了了
“……我想、上茅房。”武子吟眼眶通红,好像还渗了些水气,怪可怜的。
“茅房这边厢,直走、穿过长廊就是。”白经国从他手里取走了酒杯,“接下来的我们代你吧。”
“谢谢……”
他转身依着指示走,脚步还挺稳的,白经国跟大哥对视一眼,二人继续敬酒会客。
武子吟脑里晕眩,酒热烧得他整个人要冒汗,可新郎官服是不能轻易解的,上过茅房后,他便从长廊走到园子里,想说让自己透透气、清醒一下脑袋。
他坐在石阶边,给人见着是不太好,但双脚有些软了,他不得不歇一会。白府很奢华,武家完全不能相比,武子吟却只觉陌生,对明天开始的生活不安,也对今晚要面对的妻子不甚自在。
人都说盲婚哑嫁是老封建的思想了,武子吟是认同的,他也向往罗曼小说所写的那样不顾一切、与自己的摰爱厮守一生,可惜生他的是武四姨太,他从来没有任性的本钱,更可惜他从没有遇上这样的对象。
所以他没多想,就安分、守己,做个好的入赘丈夫,也就算了。
夜风吹着他的脸,给身体稍稍降温,他想他的脸一定还是很红,两颊还是有发烧似的热度。
在他脑袋放空时,旁边传来了脚步声,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位白衬衫黑西裤的青年。
“你好。”
“你好。”
青年从武子吟的脸,一路往下扫到那身新郎服,略带惊奇,“你是新郎?”
“是。”
“新郎不是今天的主角吗?怎么待在这里?”
“喝太多,要歇歇。”武子吟说着,手支着地站了起来,不知少年是什么背景,但给人看到主角待在这,难免会惹人闲话,于是他马上就打算返回饭厅。
武子吟深恐怠慢客人,又怕白镇军和白经国嫌他没用,便一副急忙要走的态度。却没想过少年刚来搭话,而他这急着要走的态度也是很伤人的。
少年相貌俊逸,聪明伶俐,加上家世背景,从没被这样冷遇过。他发现武子吟甚至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心里就更诧异——这是白府,难道他认不出自己是谁吗?
于是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问道,“你就是武悠予?”
“是。”
“真普通啊,像你这样普通的人,怎配得上我三姐?”
武子吟一怔,就定住脚步,缓缓的回头。
只见少年咧出自傲的笑容,他就是要武子吟注意到自己,一改那爱理不理的态度,“三姐夫,以后你叫我四弟就好,我是白震江。”
镇军、经国、震江。
想起白老爷子日间那虎吼,武子吟就知道这是姗姗来迟的么弟了。
“四弟。”他颔首,语气客套而尊重,“以后请多指教。”
白震江却没有感到高兴,反而皱起了眉,这算是个什么态度?一般人听到他的大名,不都是马上变得诚惶诚恐,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吗?
“我们白家的男人不是这样软懦的。”他故意摆了脸色,哼声道,“你既然过了门,就改正一下说话的态度吧﹗”
武子吟看着少年,假如说这句话的是白镇军或白经国,他大概心里一凛,就要反省起自己。可白震江这样一个俊秀的男孩儿,老气横秋的说这些话,不但没有震慑效果,反而有种不搭调的可爱。
让他想起武子良,那个跋扈的,意气风发的长房弟弟。
纵然弟弟任性,却也很黏他,知道他要成
武子吟就觉得这样的子良可爱极了。
弟弟气他要成家了,这几天还赌着气,故意闷在房里,却没想到兄弟以后分开两地,要见上一面就更难了。
想到此,武子吟叹口气,就觉得眼前的少年格外亲切,他没了一个弟弟,却多了一个太太,三个新兄弟,这新生活也是令人期盼的。
“我不太懂,你以后就多教教姐夫吧。”武子吟在白府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自然而然地摸了白震江的头顶,这孩子还在长个头,只到他下巴而已。
白震江却因此像炸毛的猫一样,大大的往后退,他不习惯被人碰他,更何况,是素不相识的姐夫。
武子吟看到更是笑了,因为武子良也总是这样,然后他就会气恼地捶打自己,说:“大哥、我不小了,你不要再当我是小孩子﹗”
收服了白震江,二人便一同回到饭厅,酒席还是依旧热闹,白镇军、白经国已经敬酒到了尾席,白老爷、武老爷与一众干部拚酒,这些军人越喝越没个人样,还动手动脚。武子吟一出来就被眼尖的老爷子们盯着,又再劝起酒来。
“臭小子﹗”白老爷子看到了白震江,又是一阵狮吼,“你刚跑哪里?全家人都在忙,你却自己躲起来,是要我把你缚起来抽鞭子吗?”
“爹啊,人一多我就要犯头痛呢……”
“去你的臭小子﹗”
“子吟,你是去哪里了?”武老爷子这边又对自己儿子训了起来。
“爹……”武子吟讪讪的正要开口解释,倒是白镇军先一步替他挡了,“白叔叔,妹夫刚才去茅房吐了,酒量浅,你就饶了他吧。”
“很好很好,第一天过门,兄弟先友爱了。”老干部们就消遣地道,顺势好几个酒杯借机送到白家兄弟面前,“来﹗代你的妹夫再干﹗”
“大哥为难啊……”白经国苦笑着,来给兄长解围,这时露面的四弟也正好能派上用场,“震江,来替哥们分忧吧。”
白震江翻了翻白眼,只伸手接住了要往武子吟处放的酒杯,“我来代姐夫喝。”
武子吟一下子被白家三兄弟围着,心里很是不好意思。但白老爷和武老爷都因此而乐呵呵的,家里和气一团,可是做父辈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