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周一的早晨,阴云压境。
早上陆平拉开窗帘时,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户上,打湿了窗台上他特地留给野鸟的那一把粳米。
陆家的院子里栽了一棵树,偶尔会有鸟儿在此停留。陆平挺喜欢小动物的,但一家四口人人都忙,无暇照顾猫狗,陆平很会自娱自乐,时不时在窗台上撒一把做嵌糕剩下的粳米,倒也能吸引一些鸟儿前来觅食。
他把已经淋湿的粳米扫到一旁,抓了把新的放上去,为了防止被雨水打湿,他用自己修剪加工过的大可乐瓶把米罩起来,只留下一个仅供鸟儿出入的小口。可惜天气不好,许久都不见鸟儿出现。
阳光藏在云层之后,天不怎么亮,陆妈妈已经在院子里忙活起来了。
陆平双手撑着窗框,从窗户里探出头,问:“妈,都下雨了,今天还出摊呀?”
“昨天没看天气预报,”陆妈妈无奈,“我和你爸忙活了一早上,年糕都做好了,不抓紧卖了的话就坏掉了。”
陆平把手伸出窗外,试了试雨点的大小。还好,雨不算大,妈妈的三轮车上也安了玻璃罩子和雨棚,这般大小的雨不影响。
“我跟您一起去吧。”陆平说。
“不用了。”陆妈妈摆手,“你伤没好呢。而且今天下雨肯定出摊的人不多,估计一个多小时就卖完了。你收拾一下快去上学吧。”
椒江市临海,一年四季总是多雨。
对于当地人来说,雨天比晴天还常见。每逢台风登陆,暴雨倾盆,狂风大作,全市都要停工停学。有些民居的房顶不够坚固,被台风掀翻也是常有的事情。
陆平挤上公交车时,正巧听到邻座两位阿公在闲聊。
“早上天气预报说,台风快到了!这都秋天了,怎么又挂起台风?”
“秋天挂台风也不少见,我给我囡打了电话,她家住市里高层,窗户大,我让她注意些。”
“也不知道会不会挂过来,上次防雨防洪搞了那么久演练,我儿子是辅警,忙活了一周,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台风直接在海上散了!”
“散了好啊,还是散了好啊……”
公交车摇摇晃晃到了一中,陆平跳下车时,雨又大了一些。
他把裤脚挽到膝盖,在运动鞋外套了两个塑料袋,走起路来塑料袋一阵乱响。丑是丑了点,不过这样就不会打湿鞋袜了。周围和他差不多打扮的男生还有很多,女生比较矜持,她们小心翼翼地举着伞绕着水坑走,严重拖慢了进校的速度,导致校门口“大堵车”。
等到好不容易冲进教学楼了,收伞的人群又挤成一团。
性子顽劣的男生化身“骑士”,把雨伞当做佩剑,雨伞上滴答的水珠被他们想象成从剑锋上洒下的血水。他们用“剑”你捅我一下、我刺你一下,可惜他们的交锋持续不了几回合,就被教导主任发现,临去办公室写检查了。
陆平拿的是一把折叠伞(当然不是艾莎的),普普通通的深蓝格子,伞骨轻便十分耐用,据说年纪和陆平差不多大。
班主任不允许雨伞进班,于是所有人都把雨伞撑起来晾在班门口的走廊上,各色的伞面撑开,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花。
陆平放伞时,沈雨泽也到了。
他带了一柄直柄黑伞,伞面宽阔,伞骨细密,乍看很低调,但撑开后会发现在伞面正中印了卡宴车标,伞面内侧还是正红色的!
陆平:“……你好骚哦。”
沈雨泽挑眉:“给你个机会,重说。”
陆平仰头:“沈少爷,你炫富也要讲点基本法吧,居然连一把伞上都印着车标,怕别人不知道你多有钱吗?”
沈雨泽面不改色地把伞撑开,与陆平那把陈旧却好用的老伞放在一起。“在车里随便拿的,有没有logo又不影响它挡雨。”
两人正说着话,陈妙妙同学高昂着头,迈着方步走过来,然后唰啦一声撑起了她的伞。
整个伞面都印着经典的棕黄格子,若是熟悉奢侈品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品牌。可惜陆平是个“土人”,什么棕格子黄格子的,和他的蓝格子雨伞没区别嘛!
眼见陈妙妙拎着她的bbr雨伞左晃晃、右晃晃,陆平很好心地问:“陈妙妙,你是找不到地方晾伞吗,可以放到我们这边挤一挤!”
沈雨泽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雨伞又往陆平的雨伞旁边踢了一脚,让两把伞挨得更紧一些,然后说:“这里没地方挤了。”
陆平:“?”
陈妙妙:“?”
最终,陈妙妙在伞群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c位,可以展示她的bbr雨伞了。
三人走进教室。
明明是大早上,但教室里却开着灯。窗外天阴得可怕,小雨渐渐转大,下个不停。
陆平和沈雨泽回到他们的座位,见雨下这么大,陆平有些不放心,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提醒她不要卖了,早些回家。
“妈,台风可能要来了,你赶快回家吧,把家里窗户都关上,车也推到一楼。”
“放心吧,我已经到家了,在和你爸检查门窗。”
母子俩对话用的是当地方言,音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还夹杂着很多鼻音,落在北方人耳朵里就像是另一种语言。
沈雨泽听不懂,但他很喜欢听陆平用家乡话碎碎念。
陆平挂断电话后,沈雨泽问他和妈妈说了什么。
陆平:“就告诉她台风要来了,让她赶快回家,别出摊了。”
“……台风?”沈雨泽愣了一下。对于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他来说,台风是一种仅仅存在于天气预报上的气象,他看向窗外的阴云,“这是台风雨?”
“对呀!”陆平点头,“周末就发了台风预警,今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你没注意吗?”
沈雨泽确实没注意。
因为这个周末,他家里被另一道台风席卷——他的母亲邓虹又在“发疯”了。
原因很简单,经过邓虹这段时间的探查,她发现丈夫的情人王诗雅之所以秘密回到椒江,是因为王诗雅怀孕了,要回家乡安胎!
十八年前,邓虹凭借着她年轻的身体和惊人的美貌,成为了第三任“沈夫人”。婚后这么多年,虽然沈国宁依旧在外彩旗飘飘,但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踏进沈家一步。
邓虹以为自己可以笑到最后,成为最终赢家,却没想到当她容颜老去时,她的丈夫再次有了新欢。
她疯狂的给远在椒江的儿子打电话。她明明外表清冷、气质高雅,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称赞她犹如仙女,但无人知晓,这位仙女口中却能吐出最下三滥的咒骂。
“王诗雅那个j人,沈国宁都快七十岁了,每次上床都要吃药,她才二十多岁,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哄得他去医院采精!我找人查过了,她试管做了好几次都失败了,这一次是找国外的医生做的,好不容易保住了,回家乡安胎……”邓虹歇斯底里,“她想要什么当我不知道吗,她不就是想当沈太太吗!”
“那就给她啊。”沈雨泽在电话里打断母亲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和沈国宁离婚,她想当沈太太就让她做。”
“你在说什么傻话?”邓虹怒吼,“妈妈这是为了谁,妈妈这都是为了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当初和你父亲结婚时,他在婚前协议上做了手脚,我离婚后一分股票都拿不到,只能拿到每月几万块的赡养费和一套别墅而已!”
“……几万块的赡养费和一套别墅,已经超过这实际上的很多人了,更别提你保险柜里的珠宝和古董,这些作为他对你的赠予,你是可以全部拿走的。”沈雨泽指出,“而且,即使你分不到太多财产,我作为他的婚生子,我成年后就可以拿到一部分不动产和股权。只要你愿意,我们完全可以脱离沈家,靠自己生活。”
邓虹气疯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唯一的儿子不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现在……现在居然还想让她离婚!那她这十几年来的付出都算什么?她牺牲了她的事业、她的美貌、她的爱情,难道只是为了成为一个离婚后拿着赡养费的女人吗?
电话里,邓虹转而开始用那些污言秽语咒骂自己的儿子。她和他是母子,本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但她的那些话,就像是台风过境时的骤雨狂风,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剌过。
整个周末,沈雨泽都在疲惫的应付家中的“台风”,自然无暇顾及窗外的自然景象。
现在,沈雨泽望着教室外的风号雨泣,渐渐出了神。
陆平没有注意到沈雨泽的表情,他托腮看向窗外,低声喃喃:“好喜欢下雨啊……”
“为什么?”沈雨泽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陆平开心道,“下雨就是很好啊。”
沈雨泽不懂有哪里好。他出生那天,雨下得格外大。邓虹受惊早产,救护车把她送去医院时,却因为暴雨堵车迟迟无法通行。后来是医生在救护车上接生的他,邓虹受了大罪,根本不愿看孩子一眼,直到百日宴那天,邓虹才勉为其难地在客人面前抱他亮相。
陆平当然不会知道沈雨泽的想法。
男孩声音雀跃:“小时候觉得下雨好,是因为只要下雨,爸妈就不用出摊了,他们可以在家休息,还能陪我聊天、和我做游戏;长大了呢,我还是觉得下雨好,不过理由不一样了。
如果是小雨呢,雨细细的,落在身上很凉爽,连雨伞都不用撑,感觉自己就跟路边的小花小草似得,在接受自然的滋养;如果是中雨大雨呢,倒是有点麻烦,还要穿雨衣雨鞋,不过雨停后空气很清新,还能见到彩虹!对了,我有一次在路边水坑里见到一只小蝌蚪,我怕水蒸发了它会死,就把它送回河里了,感觉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那次月考果然成绩不错。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台风雨啦!因为台风来的时候会放台风假,躺在家里玩手机太爽了!”
陆平一口气列举了下雨的种种优点,随着他的叙述,沈雨泽仿佛真的看到一个小男孩,踩着雨鞋、扛着雨伞,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水坑里的彩虹,帮助小蝌蚪回家。
“不过现在嘛,我喜欢雨的理由又多了一个……”陆平转过头,向沈雨泽眨了眨眼。
沈雨泽:“?”
“因为你的名字里有雨。以后不管是小雨大雨,是冰雹雨还是台风雨,只要天上掉雨滴了,我就会想起你!”说完,男孩有些羞涩的笑了。
“……”沈雨泽一时失语。
从来没有人和沈雨泽说过喜欢他的名字,甚至连沈雨泽本人都不喜欢。
他总觉得,他的名字里有太多的水。雨是天在哭泣,泽是积水为沼;水满则溢,所以他的生活总是充斥着母亲的眼泪,和那些潮湿、阴霾与湿漉漉的水汽。那些水渍像是跗骨之蛆,包裹着他,缠绕着他,渗透进他的灵魂与身体。
“你喜欢我的名字?”沈雨泽喉咙干涸。
“是呀。”陆平说,“感觉你的名字特别诗情画意,雨泽,落雨为泽,浸润万物……哎!不像我的名字,太普通了!”
陆平和妹妹的名字连起来就是平平安安,虽然寓意很好,但“平”字挂到他头上,总有种“这也平平、那也平平”的感觉。
沈雨泽摇了摇头:“谁说你名字普通了?我就很喜欢你的名字。”
沈雨泽伸出手指,在课桌上一笔一划的书写。
“陆,有‘land’的意思,而且陆字还能拆成‘山’和‘土’;平可以指平原,还能代表前路宽旷,皆是坦途。”
当山足够高,就可以触碰雨云的寂寞。当土足够多,就可以填满水泽的空虚。前路崎岖,若有人能与他一同踏平,那该有多幸运呢?
……
雨越下越大。从早上的淅沥小雨,变成午时的瓢泼大雨,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雨下得这么大,很多同学不想冒雨去食堂吃饭,小超市被挤得水泄不通,货架上的东西都被大家抢没了。
当大家都在教室里啃面包、吃方便面时,有人注意到,坐在后排的陆平和沈雨泽居然拿出了饭盒,在吃小灶!
陈妙妙大惊,她看着手里好不容易抢到的三明治,顿时觉得不香了。
她溜溜达达来到最后一排,伸长脖子偷瞄他们俩的饭盒。
陆平的菜色乍看比较普通,他带了两道家常菜,主食是几块饼。
“哎呀,陆平你家做了麦鼓头!”陈妙妙口水都要下来了。
麦鼓头是他们当地的一种主食,简单来讲就是梅干菜馅的大烙饼。小麦粉揉成面团,里面加上梅干菜、猪肉、猪肥油(此为灵魂必不可少)、虾米、葱花,有些讲究的,还要放一些萝卜丝干。包好后擀成一张直径四十公分的大饼。然后置于滚烫的平锅上慢烙,直至两面烙成金黄色。在烙制的过程中,饼内的气体受热膨胀,会慢慢鼓胀起来,当它鼓胀到最高点时,就可以出锅了!
用刀子趁热分割,麦鼓头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又迅速变得扁扁的,两层薄薄的麦饼皮夹着味道鲜咸的梅干菜猪肉馅,那真是烫到舌头也舍不得放手的美味。当地有句老话,“打麦做麦鼓,麦鼓大,麦鼓香,做个麦鼓送给娘”,足以证明它有多家常。
陈妙妙眼巴巴地看着陆平,陆平哪还不懂她的意思,主动把麦鼓头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说:“你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要!”陈妙妙立刻扔了手里的三明治,翘着兰花指从陆平的饭盒里拿了一块。
刚出锅的麦鼓头又软又松,凉了的麦鼓头又韧又香,里面的馅料无需用盐调味,全凭梅干菜自带的咸味。每户人家腌制梅干菜的手法都不尽相同,故而做出来的麦鼓头味道也不一样。
陈妙妙囫囵吃完一块,舔舔手指,犹嫌不够,还想伸手再拿。可惜她的手指还没碰到呢,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直接把陆平的饭盒拽到了自己面前,剩下的几块麦鼓头全部落入他的掌控。
陈妙妙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只见校园男神沈雨泽用筷子夹起一块麦鼓头,慢慢咀嚼、细细品尝,那架势仿佛在品鉴米其林美食一样。
陆平:“……抱歉啊陈妙妙,要不然你尝尝别的菜?”
“啊,哈哈哈,没事,没事,其实我也不太饿。”陈妙妙尬笑,“你带的麦鼓头做得真好吃,不过怎么没放虾皮?”
陆平:“哦,沈雨泽不能吃虾,我就没让我妈放。”
陈妙妙:“……”敢情就是给沈少爷专门做的啊!
——对不起,是她打扰了!
陈妙妙不好意思再当电灯泡,临走前,她好奇地看了看沈少爷的餐盒。
沈雨泽的餐盒足有三层,拆开后有荤有素还有汤,其中一道菜居然是黄豆炖猪尾!猪尾被切成一段一段的,每一段约一指宽,正适合入口。
沈雨泽动作自然地把黄豆炖猪尾推到了陆平面前,陆平苦着一张脸问:“你真让厨师做了啊?”
“说到做到。”沈雨泽回答,“乖,都吃了。”
在旁边的陈妙妙:“……”
这次她不是贷款磕了吧!这是磕到真的了吧!!
……
暴雨滂沱。
雨势越来越大,到下午时,窗外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明明还没到放学时间,但天色已经和深夜一样。
这节是地理课,老师在台上“借题发挥”,干脆给大家复习起台风的成因。
“发生在热带或副热带洋面上的低压涡旋被称为热带气旋,当中心持续风速高于12级时即称为台风。台风是一种危险的气象灾害,经常袭击我国东南沿海地区,每年的七八九月份都会迎来台风登陆,这次是比较罕见的秋季台风……”
可是整个班里,没有人的心思在学习上了。
偷偷带手机的同学,已经从网上看到了消息:原本预计明天才会登陆的台风,忽然加速向着海岸线撞来。椒江市作为临海城市,首当其冲迎接台风挑战。突如其来的降雨和狂风打乱了大家的计划,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放学后他们要怎么回家啊?
陆平也在犯愁。他家在北岸,现在雨势大,海浪也大,渡船停了,很有可能渡江大桥也会封桥。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突然间,一到耀蓝色的闪电划过天际,唤醒漆黑的天空!
下一秒,惊天巨响自窗外响起——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云层中炸响,与此同时,坐在班里的所有同学眼前一黑,头顶的电灯和走廊里的廊灯突然同时熄灭!
不知是哪个班的同学率先反应过来,教学楼里响起了无数嘈杂的喊声。
“停电了!!”
“万岁!停电了!!!”
“不上课了!!!”
“放台风假了!!!!!!”
班里班外乱成一片。有扔书的,有收拾书包的,有用手机照明的,还有互相传小手电的。地理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教鞭咣咣咣敲着黑板,想让大家尽快安静下来。
但是谁会听呢?
拜托——停电了诶!!这么大的热闹,足够这群高中生好好闹一场了。
起哄声此起彼伏,靠窗坐的同学大胆把窗户推开一个缝隙,结果雨水和狂风迅速灌了进来,把窗帘都吹得猎猎作响。
“啊呜卵,开什么窗!”
“快关上快关上!”
“不行,关不上了,来个人帮帮忙!”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有雨丝从敞开的窗户中飘入,盛着风,落在了班级最后一排的两个男生身上。
漆黑的雨天,漆黑的走廊,漆黑的教室。到处都漆黑一片,到处都乱糟糟的。
纯粹的黑暗剥夺了视觉感官。没人知道,在这片幽暗与嘈杂之中,有两道心跳声慢慢趋同。
少年冰凉的指尖悄悄勾住身旁男孩的尾指,轻轻摩挲。
“——平平,雨下得太大了,我有点害怕。我能握住你的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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