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漏出一个音,谢峦慌忙捂住嘴巴。
宁姝抬眉:“哭了?”
谢峦:“……”
他没哭,他根本没哭!又恼又耻,他满脸赤红,耳根子也仿佛快滴血,眼神左右漂移,就是不敢看宁姝。
宁姝先把玉肌膏丢到桌子上,提好裙子,随后单手撑住窗台,用力一蹬,利落地翻过窗台,衣裙都没摆出多少弧度。
她踩在宽榻上,一气呵成。
谢峦一时忘记方才的尴尬,结巴:“你你你……”
宁姝弯腰:“怎么,就许你们翻墙,女孩就不能翻墙啊。”
谢峦咳了声,慢慢挪开眼睛。
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宁姝还会进屋子来,这样大喇喇的。
便看她压好裙摆,在他对面跽坐,两人隔着张手臂宽的案几,她随手拿起案几,放到地上。
谢峦咬了咬牙,说:“你来干什么。”
“啵”地一声,宁姝拔开手中瓷瓶盖子,嗅嗅瓶中膏体,那小巧的鼻尖翕动,像是谨慎的猫咪在试探味道。
然后,她沾一点雪白的膏体,在指尖捻开,抬起眼看他:“上点药吧。”
谢峦一动不动。
宁姝竟也解释说:“这个是治烫伤的好药,也可以消浮肿。”
她也不等谢峦反应过来,直接挪屁股坐过去,伸长手,指头轻抹在谢峦红肿的脸上。
谢峦身体僵硬得和石头,他双眼圆瞪,呆呆地盯着宁姝。
一时又觉不恰当,他连忙闭上眼睛,可失去视觉感官,她柔软的指腹冰凉凉的,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甚至是,她清浅的呼吸……一下变得直白而分明,强烈地侵入他的五感。
谢峦心中如撞钟嗡鸣,他连忙睁开眼睛。
可是睁眼,他又清楚地看到,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光滑柔嫩的嘴唇,聚精会神凝视着他的眼瞳,眼底格外清澈明晰。
谢峦迫不得已闭上眼睛,不到一瞬,又撩起眼皮,矛盾得怎么做都不对。
宁姝忍住笑意,收回手:“你眼睛抽筋了?”
谢峦:“没有!”
他缩到一旁去,拉开自己和宁姝的距离,手指却无意间轻按那半边浮肿的脸。
不过一会儿,宁姝坐姿也懒散,她一手撑着身体,斜瞅谢峦,说:“你误会我和你大哥了。”
提到谢屿,谢峦眼眸一沉,呼吸明显滞住。
今个儿起得早,还没午歇,宁姝语调就有点慢,又说:“我不小心被茶水烫了下,你大哥也只是看看我的手,你想到哪儿去了,喏,不信你看。”
她把手伸给他看,指头果然还有不正常的泛红,和别的葱指比起来,显得可怜兮兮。
谢峦愣住。
宁姝才发现伤口看起来,比感觉起来的,严重那么一点,“哇”了声:“好红啊。”
她又打开玉肌膏,抹抹自己的指尖,发觉谢峦不声吭的,不由说:“怎么,还不信啊?我之前就说过,我对你大哥二哥没兴趣吧。”
谢峦手指抓了下身下的翠纹印花披垫,抿起嘴唇,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我知道。”
他别扭地看着别处,粗声粗气:“虽然我没觉得你是个好人,但刚刚……我好像说得不是很好。”
宁姝:“?”
这是在道歉吧?是在道歉吧?
她把手伸到谢峦面前,谢峦正不明所以,她食指拇指圈在一起,然后,突然用力弹在他饱满的额上。
这下可真疼,谢峦揉额,有点恼意,宁姝的脾气居然比他还大:“你这样很容易被打的。”
她还理直气壮:“我打的还算轻。”
刚刚生出来的那点缱绻,都喂了狗,谢峦真是气笑了:“我还要谢你不成。”
宁姝笑眯眯的,说:“不用,我也没给什么实质建议,这句谢谢受不起,不过,你倒是可以试着去承认,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羞辱我,这一巴掌,我没觉得你哥打得不对。”
谢峦“哈”了声,她在说我活该!
他可要和宁姝论一论,却听她又说:“谢峦,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别扭的?”
别扭。
谢峦骤然卡住。
他眉眼下垂,睫羽压住眼中一池波动,本来精细好看的面容,并不因那巴掌留下的浮肿显得突兀,反而击碎少年筑起的壁垒,撇去他的傲慢,露出少见的脆弱。
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声音压在喉咙里,隐而不发,他极低地,咕哝一句:“那我该怎么做。”
大抵世上,所有老来子都是相似的,他们有一个叫人艳羡的家庭。
谢峦出生后还没记事,父亲病逝,但他小时候,身子骨不大好,三天一次风寒,五天一次咳嗽,端看他如今,是很难想象小时候经常要进药。
他有优柔寡断的母亲,强势的大哥,调皮的二哥,他们性格各异,行为处事不尽相同,一致的是,他们都很宠他。
也因此,下人很会察言观色,只要是三少爷多看两眼的,不出一天,他就能得到,只要是三少爷不要的,不出一天,绝对会消失在他面前。
他们说,家里武有大哥顶着,文有二哥脑子活,老三只需要开开心心,快活地过一辈子,足矣。
“……我真的很快活吗?”
问出这句话时,谢峦很后悔,羞耻像潮水涌来,他到底不是真的不知世事的少爷,在家庭破碎的宁姝看来,他岂不是何不食肉糜?
他用力抿住嘴唇,好半晌,才敢抬起眼看她。
宁姝就坐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面上一片沉静,没有反驳,没有讥讽,没有探究,她的眼底像是无月的夜,叫人凝视着的时候,会生出自身渺茫,被一望无际的夜幕星辰,紧紧拥抱的感觉。
谢峦眉梢舒展。
浮躁的心,又一次沉淀下来。
“咳,如果像你说,我这种性子叫别扭……”不想承认宁姝说的是对的,是谢峦最后的坚持了,他看着手掌心纹路,嘀咕,“还是跟大哥身边的一个人有关。”
那是谢屿的侍卫,谢峦的童年,与他的关系颇深,可以说,谢峦最喜欢的,除了大哥,就是这侍卫。
侍卫孔武有力,弹弓打得特别好,一次教小谢峦打弹弓,谢峦心心念念很久,在侍卫的带领下,玩了很多他本接触不到的乡间玩意儿。
后来,侍卫通过讨好谢峦,一步步成为谢屿的亲信。
崇庆三年,边疆又起战事,令百姓深恶痛绝的战争,却是将士难得的机会,大哥本要重用侍卫,只是,母亲去了一趟大哥外书房,这件事,不了了之。
那时候谢峦还什么都不明白,成天缠着侍卫,让他带他骑马,斗鸡走狗,投壶玩乐。
直到有一天,侍卫崩溃,狠狠推谢峦,谢峦毫不怀疑,若不是怕留下痕迹,他就把拳头打在他身上。
对只有五岁的谢峦,侍卫说,滚远点,都是因为他,才影响他以战功封侯拜相。
原来,母亲知他心喜侍卫,上战场危险自不必说,母亲让大哥撤下他,让他一直做后勤。
一直做一个陪小孩玩的废物。这句话,是侍卫的原话。
许多年过去,他已经淡忘侍卫的长相,但侍卫那时的狰狞、愤慨、无力,随着他年岁越长,却越来越影响他。
侍卫恨他。
他盯着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恭敬喜爱,到现在的厌恶恶心,仿若他是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末了,侍卫威胁他,不准把事情说出去,不然,他有能力杀掉谢屿。
谢峦一直顺风顺水,从没受到过这么大恶意,躲在被窝里哭得枕头都湿了,在大哥和母亲的几番追问下,他还是把事情说出来。
之后,他再没见过侍卫。
隔年上元节,谢峦和二哥出门玩耍时,意外看到侍卫,他和他婆娘摆摊卖馄饨,因吃酒的事,和那妇人当众吵架。
那狼狈的样相,没人知道,就在数月前,他还是侯府风光的侍卫。
他永远失去往上爬的机会。
眼看着,侍卫开始打他婆娘,谢峦去抓谢岐的手,谢岐自幼看不得女子被打,立刻叫人上前,救下那可怜的妇人。
于是,侍卫也发现谢峦,瞬时,他拿着案板上的菜刀,冲过来,面如鬼煞,喊:
“都是你害了我!我杀了你!都是你们,你们这些人都得死!”
尖叫声,血液喷溅。
那男人疯了,见人就刺砍。
后来怎么回去的,谢峦已经忘了,他浑身发热,躺在床上两天,才渐渐见好。
时年十二岁的谢岐,坐在他床头,叹息:“没事了,那男人被投入大牢,择日待斩。咱府上大发慈悲,没把他赶出京城,没想到,他还敢做这种事。”
谢峦愣了很久。
谢二又说:“三弟,你以前太纵容他,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敢这么嚣张,反过来威胁你,还要杀了你?”
点到为止,谢二又说:“你要是身体还好,就起来吃东西吃药,母亲几天没睡好,大哥又被母亲罚跪。”
谢峦只问:“二哥,是,是我的错吗?”
少年谢岐愣了愣,他还不能很好的隐藏情绪,流露埋怨,“我养的那只狸花猫,你还记得吗?我想你大抵忘了,可我没忘,因为你说喜欢,母亲让我把它送给你玩,但它跑了。”
“你没发现你喜欢什么,最后它都会出事吗?”
谢峦怔然。
可是,喜爱的事物,谁会憋得住装出一副讨厌的样子呢,但后来他做到了。
渐渐的,他发现,当他喜欢的东西“少”了之后,大哥不会被母亲责罚,二哥不用强要求自己陪伴他,谢峦突然觉得,也挺好的。
“也挺好的。”
阁楼上,谢峦手掌按住自己眉眼,他一边后悔着为何要说这些,又一边禁不住,将往事如豆子般,噼里啪啦倒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从手指缝隙里,瞥了眼宁姝。
他竟有些忐忑。
只看宁姝一手支颐,她笑了笑,说:“我不会评价谁对谁错,你说出过去的事,也不是想让我指指点点的吧。”
“那当然不是。”她的话,让少年的自尊心好受点。
却听她轻叹声,又说:“只是,辛苦你了。”
伸出手,她按在他的后脑勺处,揉了揉。
不够宽大的手掌,却一下子按住谢峦的所有不安。
谢峦发愣。
宁姝问:“那你现在,倒是很好?”
谢峦眉眼倨傲,道:“那是肯定,”知晓宁姝不会取笑他,他倒是直接了些,“谁让我是家中幼子。”
宁姝却突的问:“你真的这么想吗?”
谢峦:“什么?”
宁姝说:“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因为是老来子,所以坐享其成,在母亲的羽翼下,靠着兄长的庇护,过完这辈子。”
“只要不变成那种进赌坊豪掷千金、逛花楼眠花宿柳、一个大道理都不懂的纨绔子弟,就足够了,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每说一个字,谢峦的脸色就低沉一分,手指也不自觉地蜷在一起。
他问:“有什么问题?这样也很好。”
忽然,宁姝扯住他的手臂,摊开他手掌。
他本想把手收回去,宁姝却按住他掌心的一块薄茧,说:“上次替你包扎伤口时,我就奇怪过,为什么你的手会这么粗糙,会有薄茧。”
“这实在,不像一个长在蜜糖罐里的公子该有的手。”
谢峦眼睛撑得大大的,连忙收回手,下意识说:“这是以前玩的时候……磨出来的。”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是了,这薄茧,是常年练剑才会留下来的,不是那种花架子的舞剑,而是锋利的,能上战场的剑法。
他从六岁开始,就没放弃过练剑,即使除青竹外,没人知道,即使不会有任何夸赞,甚至被母亲知道,母亲定要责怪他苦了自己。
而那把剑,是他六岁时,大哥送他玩耍的,是一柄没开刃的剑,后来,他让青竹送去匠铺开刃,就一直藏着,直到现在十年后,用的仍是这把剑。
不然手上的茧,早该如大哥那般粗厚。
为什么要偷偷练剑?
他们说,他可以快乐地过一辈子,可他们,也从不对他抱任何期待。
哪怕有那么一刻的可能也好,他想证明自己。
只是这个想法,第一次大喇喇摆在光下,这让谢峦难堪,他在享受旁人求而不得的荣华富贵,却想上那腥风血雨的疆场,放旁人来看,一定是疯了。
唯一没觉得他疯的青竹,还是个二愣子。
此时,面对宁姝的目光,谢峦躲无可躲,只好微红着脸,粗着脖子:“干嘛,我练剑也只是锻炼身体……”
“谢峦。”
宁姝突然打断他的辩驳,叫他愣了愣,她合起他的手掌,握成拳,清冷的声线中,多了一丝坚定:“你很好。”
“不要被温柔乡折断羽翼,他们不需要你,不是你不追求上进的理由,因为,你需要你自己。”
一刹那,像戳动什么开关,谢峦睁着眼睛,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下来。
他“咦”了声,赶紧低头抹了下,然后脸色又刷的变得红通通,像抹开一层朱砂。
立刻背过身去,谢峦肩膀耸动两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沉沉的鼻音,应了声:
“哼。”
宁姝忍不住“嗤嗤”笑起来,谢峦立刻恼火,转过头质疑:“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她摇头,但还是半掩着嘴唇,眼睛流露亲和的笑意:“不,不是,是因为你很可爱。”
谢峦:“……”
宁姝眼眸一转,继续说:“说真的,谢峦,你觉得我刚刚又是给你上药,又是碰你这碰你那,很正常吗?”
很不正常!谢峦磨磨后槽牙。
宁姝又说:“我可从没对旁的男子这样,而且,就你这坏脾气,我还能这么包容,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谢峦:“?”
这是第一次,谢峦竟没有在意她说他坏脾气。
谢峦脸上神情镇定,但眼睑处,忽的一动,又一抽。
“会是什么原因呢?”宁姝复述一遍,竟撑着肩膀,一点点靠近他。
随着她的倾身,谢峦浑身僵硬紧绷,象牙白肤色的脖颈上,崩得紧紧的,浮现一小片疙瘩,好像从外头敲一下,他整个人就会噼里啪啦碎了。
宁姝观察到,她停在他面前,放缓声音,悄声说:“……你猜。”
她笑了起来。
谢峦脸色刷的又红了一片。
随即,宁姝遽然后退,她压着裙子坐在窗台上,身子一转,双腿垂在外面。
如来时那般,她利落地翻出窗台,一跃而下,因只穿白绫布的袜子,这一声落地,犹如猫儿般,很是轻盈。
宁姝朝走廊外走去,忽的,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声:“喂!宁姝!”
她回过头。
那一瞬,天公作美,风卷起暮春积攒在屋檐上的落花,穿过回廊,落英缤纷,宁姝站在期间,发尾和衣裳被风勾起一道道灵动的线。
她静静看着谢峦,唇畔笑意尤为自在。
谢峦探出窗台,屏住呼吸。
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有什么要满溢出来。
他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他没再说话,宁姝回过头,摆了下手,要去找自己放在阁楼外的鞋子。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的系统,开始愉快地叮叮:“叮,恭喜玩家触发攻略对象隐藏线,获得成就:【那个人人羡慕的他】!”
【那个人人羡慕的他】简介:他是高富帅,一出生就是绝大多数人的终点,这样的人,一旦说“我其实不快乐”,很容易被人揍成猪头塞进麻袋绑着石头沉潭吧?可是,人人羡慕的他,或许也在羡慕你的人生(虽然这样真的很欠打啦)。
成就的标志,是个火柴人站在一座颁奖台上,围绕他的,都是鼓掌声与拍照的闪光灯,等赞美褪去,火柴人把自己抱成一个球,从颁奖台上滚到角落里,自闭画圈圈。
宁姝笑了:“谢谢,已经把小火柴人代入谢峦。”
真是傻乎乎的。
紧接着,系统又继续:“叮,主线任务【傲娇少爷爱上我(完成度:30)】3030!一次加满三日上限60!恭喜玩家达到90的完成度线!”
宁姝:“三日上限?”
系统:“是的呢,恭喜玩家又触发游戏的一个隐藏条件:三天之内,总新增完成度不能超过60!”
宁姝心想也是。
要想把游戏经营好,都会设置上限,比如一个副本一周只能去三次,也比如一天只能用一千体力的规定,否则,真的会有肝帝无时无刻不在线,卷死普通玩家。
系统心里又嘀咕,宁姝也是第一个在首世界,就知道新增上限规则的新手玩家,过去有些倒霉蛋,到第七个世界都不知道有上限,这样上竞技场,可是要吃大亏的。
接着,系统继续播报:“监测到主线任务【傲娇少爷爱上我】,和支线任务【知杏的烦恼】,一起达到完成度90,综合速度超过同进游戏99的玩家,获得称号:【闪电侠】!注:获得称号可提升通关评分!”
称号就只是文字,挂在面板【成就】栏旁边,字体还挺可爱的。
这游戏花样真多。
只不过还差10,宁姝徐徐吐出一口气,问:“不会是被新增上限卡住吧?”
系统:“我不知道啊。”
她以为,今天能完成任务了,毕竟她已经触碰到谢峦的心结。
不过10,相对来说,就是一步的事。
就是这三天,对谢峦的攻略无效,宁姝翻看自己的面板,从触发面板功能到现在,面板越来越满。
而背包里,却一直只有那一串,小厮段显送的铜钱。
骤然记起段显,那个沉默的男人,以他的能耐在古代,也算极为不错。
宁姝搁下铜钱,不再想段显。
这几天时间利用好,可以去冲一下支线的完成度。
另一头,盈月院内,寻梅步伐匆匆。
踏雪正给谢岐的衣裳熏冷梅香,见寻梅这般着急,还奇怪:“怎么了这么急,出多大事?”
寻梅只问:“二爷呢?”
踏雪朝书房的方向努努嘴:“下朝后回来,在过目万寿节的资材用度呢,你是多急的事,竟要这时候去触二爷霉头。”
谢岐成天从衙署早退,偷得几日闲后,又得连续几天集中处理事务,这时候的性子,也是最暴躁的。
寻梅跺跺脚,也自认倒霉,无奈地走到谢岐书房前,敲门:“二爷,二爷!有要紧事!”
过了会儿,书房内传来一闷声:“进来。”
便看谢二脸上盖着一张纸,鼻子如山峦般起伏,书桌上摊开不少文书,他揭下纸,双眸狭长,眼皮多出一道褶子,淡漠地看着寻梅:“什么事。”
饶是自幼伺候他,寻梅仍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将这事娓娓道来。
她在外院的一个姐妹,无意撞破侯爷的妾室梁氏,竟差人去花楼买那些个虎狼之药,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谢岐略有些幸灾乐祸,自语道:“大哥不行了?”
寻梅尚未出阁,但也晓事,顿时满脸通红。
当然,真正的缘故,不是梁氏偷人,就是梁氏争宠。
偷人倒是不可能,侯府上下铜墙铁壁,梁氏搞这么点小动作,都有人发觉,那就只剩下争宠。
谢岐知道,梁氏的族弟梁康要绑架宁姝,闯了祸,谢屿免去梁氏的管家权,且谢屿呢,对宁姝有心思,冷落梁氏也是必然。
若是在平日,谢岐自会把这件事同谢屿说,谢屿的家事他自己处理,不过,如今嘛……
谢岐手指点着脸颊,问寻梅:“你去打听那种药叫什么,在哪个花楼买的。”
过不了多久,寻梅又来了,甚至拿回一点药粉,谢岐拿指尖捻捻,这种药他以前还真在花楼见过,药效么,还不错,纨绔们都喜欢,总的来说,动□□却不伤身体。
梁氏还是有分寸。
谢岐把药粉冲进水里,倒进房中的花盆,对寻梅说,“这件事,你守口如瓶。”
“当然,找岳鸿他们几人,身手要好的,也不用做别的,最近盯紧大房,别被侯爷发现,有什么异动都来禀报我。”
对谢岐压下这件事的决定,寻梅隐去眼底惊讶,低头应是。
谢岐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梁氏拿到那药,心里不安一整日,以前听说过后宅的腌臜事,但谢屿正妻秋氏去得早,谢屿又不重女色,后宅留下来的一直只有她一人,她以为,这辈子就是和秋氏的女儿争,却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温宁姝。
如今,她手上什么都没有,谢知桃、谢知柳也都是女孩,侯爷又因梁康彻底厌恶她,再没来过西偏房。
她是被逼的。
把药粉融在茶水里,梁氏手指细微地抖着。
蓦地,她突然记起宁姝让她反省、反思。
梁氏呆住。
反省?她还能反省什么?
她心里揪成一团,宁姝鲜明如骄阳,侯爷发自内心地喜欢她,梁氏了解谢屿,他不会色衰爱弛,只要宁姝点头,在她面前的,可是康庄大道。
梁氏心想,她不过为谋生。
定下心,她叫婢女:“小青,把茶水端给侯爷。”
此时,谢屿在内书房处理万寿节相关事务。
他在桌上翻找几下,记起有份布防图,放在小香斋,也便是谢家女孩儿如今读书的书斋。
谢屿按着额头,闭睛。
前朝,万寿节年年都有,本朝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后,立祖训,不得铺张浪费,万寿节便变成十年一庆,以皇帝整十的年岁寿辰为准。
最开始,这节日倒也真是省事节俭,只是过去两百来年,十年一庆的万寿节,早已变味,因整十办一次,是倾尽国力去办,成为官员长袖善舞之地。
这个万寿节,三年前开始准备,到如今,还有一月,一切部署妥当,陛下却突然要与民同庆,开放三天三夜的宵禁,这让京防压力骤增。
已经不止一个官员,跑来谢屿这里哭难办,求借人,谢屿自己都调度不来,哪来兵力借他们。
谢屿不可谓不烦。
只是,若真论起来,除此之外,他的意乱,还是有旁的缘故。
谢屿抬起眼,看到放在架子上的风筝,风筝是蝴蝶形状,但与一般风筝不同,上面块状花纹相互拼接,五颜六色,奇特又好看,难怪谢知杏会很喜欢。
这是谢知杏惊马那天,放的风筝,也是谢知杏和……她,一起做的。
当时混乱中,风筝支架断了,也破几个洞,索性风筝线还连着,他拿回来寻空修修补补,只是补好后,也没有还回去,一直放在那里。
风筝上,一点灰尘不曾沾染。
谢屿盯着风筝。
须臾,婢女送来茶盏,谢屿回神,他一边喝茶,一边做了个决定,撂下茶盏,往屋外疾步走去。
不多时,小青收拾着茶盏,却见梁氏慌慌张张:“侯爷呢?”
小青奇怪:“好像有急事出去了。”
梁氏几乎眼前一黑。
小香斋。
宁姝陪谢知杏写字。
自上回,在谢知杏面前漏馅,宁姝不止看看话本闲书,还提笔练字,当然,书法不是一蹴而就,她觉得自己能把字写小,写明白了,就很不错。
谢知杏写得比她快点,拿张纸,掭了下笔尖,捣鼓画画。
一大一小,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不需言语,也格外轻松快活。
不一会儿,宁姝手腕有些累,她搁笔,却看谢知杏拿着宣纸,凑到她面前。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有些期待地说:“阿姝姐姐,你快看看我画的。”
最近谢知杏刚学山水画,人物全靠她自己平日的观察,纸上是个女性,挽着少女的发髻,眼睛大大的,轮廓柔和,画得虽简单,却也很有趣。
宁姝眼前微亮,问:“这是谁?”
谢知杏嘻嘻笑着,说:“这是我梦里,我娘亲的模样。”
她耍了心眼,其实她梦里的娘亲,总是看不清脸,这张画,却是照着宁姝画的。
她隐秘地希望着,宁姝能发现这点小心思。
然而,宁姝只道:“画得真好。”
谢知杏心内蒙了层灰,她猜到,宁姝未必不清楚画中人是谁,只是,不想和她讨论这个罢了。
虽难掩失望,谢知杏没说什么,她把画拿回去,埋头添添补补。
宁姝心底也叹口气。
这两天,她专注谢知杏的支线,但没有推动,其实,谢知杏的烦恼,就是她对母亲这个角色的执念。
最好的方法,是成为她“母亲”。
当然,那条路禁止通行,她选择的是谢三,她可没想弄什么禁忌恋。
她没再说什么,翻看谢知杏的课业,帮忙检查有没有错漏,才翻到第三页,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稳重的脚步声。
宁姝抬眼,却看谢屿迈步进门,他一身玄青色腾云纹圆领袍,头发束在漆纱笼冠里,武官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威严更胜,漆目微凝,不露锋芒。
他下颌微收,看着宁姝时,眼中似有什么微沉。
宁姝有点惊讶。
她问过玉屏,说谢屿一大早出去的,按理应该是一日都有事,没想到这时就回来。
她起身,谢知杏也从椅子跳下来,叫:“爹爹。”
谢屿“嗯”了声,谢知杏看一眼宁姝,突然拿着宣纸,递给谢屿:“爹爹快看,我画的娘亲,好不好看?”
谢屿持画,眉头微抬,说:“很好看。”
谢知杏又说:“其实我画的还是阿姝姐姐呢!”
谢屿心中顿住,正要开口,宁姝已经快一步,笑盈盈说:“竟也是我?我是半点没看出来。”
因为,她半点也没想。
谢屿面上不显,便对谢知杏说:“阿杏,你去让婢女端点樱桃来。”
谢知杏走了,谢屿看着宁姝。
他是故意支开谢知杏的。
宁姝螓首低垂,束着双手,她声音冷然:“侯爷找我,可有事?”
谢屿挑了张宽椅坐下,头一次,失了言语的能耐般沉默,半晌,他喉头微干,道出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宁姝,你是在意我已有梁氏么?”
宁姝心内一惊,谢屿对她的感情,双方心知肚明,但从没直白地提出来。
如今,谢屿突然这么说,是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这个年纪,不该再为情所困,怎生变得和二十好几的愣头青似的。
宁姝斟酌片刻,才说:“回侯爷,我从不介意侯爷房中的情况,因为侯爷就是纳十八门妾,也与我无关。”
这话相当决绝,谢屿五指收拢,他眼底一沉,翻涌着什么,宁姝又福身:“我先下去了。”
她要走出小香斋,势必要经过谢屿,直觉让她步伐加快,只是刚越过谢屿,下一刻,他倏地站起身,攥住宁姝的手腕。
男人身上那股强势与侵略感,骤然加强。
宁姝诧然:“侯爷?”
谢屿呼吸粗重几分,他眯起眼睛,眸底裹挟惊涛骇浪,闪过一丝冗杂着欲望与危险的光亮。
有什么疯狂撕扯他的理智,让他浑身发烫。
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的状态不对,这是中了某种腌臜药。
他拧起眉头。
宁姝的气力,自不可能和一个久经沙场的男人相比,她对他的眼神,并不陌生,她撇过头:“侯爷请自重!”
谢屿脑子一热,蓦地将她拉过去,宁姝跌坐于椅子,他一手按在宽椅的扶手上,微微倾身,轻易地包围住这个女子。
这个让他牵肠挂肚,抛弃三十多年所有克制的女子。
如果,发生他都不愿意见的意外……
谢屿呼吸灼烫,他脖颈处,额角,隐隐出现一道道筋,理智和欲望在搏斗,前者每被压一分,渴望则入他的骨髓一毫。
他听到自己说:“……抱歉,我好似被下药了。”
可他没有放开的意思。
宁姝靠在椅背,她微仰着头,即使是处于被绝对碾压的一方,她清亮的眼中仍然一片冷漠与傲岸。
与谢峦的倨傲不同,她这股子劲,是埋在骨子里,即使在这种境地,也绝不露出半分自馁。
也是这一刻,谢屿明白,自己究竟被何所吸引。
她是那样活生生的,一旦闯入他们的世界,就注定吸引他们的目光。
再抑制不住自己,他喉结上下一滑,低头往前倾,然而,他的唇却没碰到她的额头,只落在她鬓发上,因宁姝侧过脸,躲开了。
她似乎有点生气,抿着嘴唇,却也知道言语无用,不肯再说话。
谢屿捏紧扶手。
下一刻,门外传来谢知杏的脚步声,宁姝透过谢屿的肩头,看到谢知杏站在门口。
谢知杏手上捧着盘子,盘中樱桃鲜红欲滴,呆呆地看着谢屿和宁姝。
她上了女学,已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再加之天生聪慧,又何尝不知,谢屿和宁姝之间的不妥当。
宁姝看着她,微松口气,唤了声:“阿杏,去唤人!”
谢屿回过头,看着谢知杏,一语不发。
“阿杏!”宁姝又道。
谢知杏盯着宁姝。
她骤地颤了下,盘中落下一个樱桃,樱桃滚落在地,直碰到门槛,才悠悠停下,与此同时,她眼眸暗下去。
她放下盘子,双手拉住门,合上本来大敞的门。
透过越来越小的门缝,宁姝眼神惊诧。
谢知杏不敢回想方才宁姝的眼神,也不敢想象自己这么做,宁姝会不会恨她。
一念善恶,她选择恶。
只要宁姝嫁给父亲,她就有娘亲了。
一个最好的娘亲。
可是,谢知杏的手指在颤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做错了,快挽回,脑海也蓦地浮现,就在不久前,宁姝直视着她的眼睛,她说,她相信她。
宁姝相信她会帮助自己。
她不想和谢屿在一起,她从来就没有生出攀附侯府的心。
可是,谢知杏浑身颤抖,她刚刚做什么了……她把她落在那里了!
宁姝说她不愿意!她向她求救!
她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地走着,早已泪流满面。
忽的,听见有人叫她:“阿杏,你怎么了?”
正是谢峦。
谢知杏骤然惊醒,她猛地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三叔,求求你了,快,快救阿姝!”
“吱呀”一声,随着门关上,房中光亮暗了许多。
这叫谢屿目中的情绪,更加明显,他抓住宁姝的手臂,滚烫的掌心,透过薄薄的春衫,熨着宁姝的肌肤。
却看她突的一笑,道:“侯爷,你想让阿杏知道,你不过是一个□□犯么?”
谢屿眼瞳猛地缩紧。
“你还想让阿杏,”宁姝冷嗤,“变成助纣为虐的从犯么?”
谢屿呼吸顿了下。
宁姝缓缓放松身体,靠在椅子上,她闭上眼睛:“如果您也不怕我恨您,请便吧。”
她的话语,她的态度,像是一盆冷水,猛地泼到谢屿身上,浇灭那股无名火。
什么时候,他居然沦落到强迫女人。
谢屿下颌绷紧,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进不退,好一会儿,才动了一下,却觉关节好像锈蚀般沉重。
他低喘了声,自嘲一笑。伸出手,按在宁姝嘴唇上,道:“你太聪明了。”
正要起身,突然,小香斋的门被踹开。
谢峦一进房中,便看谢屿眼眶猩红,他一手按着扶手,把宁姝半圈在椅子上,另一手捏着她的下颌,拇指碾在她唇上,用力地按出一道浅淡的痕迹。
谢峦目眦欲裂。
突兀的踹门声,吸引二人的注意,谢屿皱起眉头,刚想起来,却看谢峦已猛地冲过来。
他扯开谢屿,“砰”的一声,一拳砸到谢屿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