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子港码头]
猴子没精打采地坐在一个刮鱼鳞的木墩上,时不时扭头看向身后,仿佛能透过房屋和街道望见城外的战况似的。
他竖起耳朵听着动静,炮声一响,他就像挤到脚趾一样跳了起来。
“开打啦!”猴子急得直哼哼:“开打啦!”
“人家放炮,关你鸟事?”鲁西荣生气地把猴子拽回原位:“你给我坐下。”
猴子和鲁西荣躲藏在码头上的一间草棚里,平日渔民卖掉渔获以后, 会把没人要的小鱼带到此处腌制、晾晒。
所以草棚下方的木板缝隙早已渗满黑黢黢的污垢,那是血水、烂泥和鱼内脏的混合物。
就算用萝卜塞住鼻孔,猴子也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和腐烂气味。鲁西荣虽然嘴上不说,但也皱着眉头。
反观与猴子、鲁西荣一起躲在杀鱼草棚里面的彼得·布尼尔看起来就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猴子心情复杂地看向布尼尔军士。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湖面,手里拿着一小块鱼干,像松鼠一样咀嚼着。
“布尼尔军士。”猴子瓮声瓮气地问:“镇外肯定已经打了起来, 咱们躲在这里, 不太好吧?”
彼得不解地看向新兵,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待在这挺好的。”
“我听说匪首波塔尔带了好多人来!”猴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半是气恼、半是哀求:“咱们得去支援塔马斯大人啊!”
“支援?”彼得更加疑惑,他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呆呆地回答:“营长不用我们支援。”
猴子的火气这下是真的被点着了,他又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低吼:“咱们可是堂堂第一连!塔马斯大人的亲领!可是呢?人家在打仗!咱们在看水!”
这一次,还不等彼得·布尼尔说话,鲁西荣已经在猴子的屁股上结结实实盖了一个大码鞋印,然后又不解气地在另一侧屁股上又盖了一个。
鲁西荣把不省心的新兵拖回座位,一个劲给彼得·伯尼尔道歉:“这个小子……唉,打赫德蛮子的时候他一颗人头也没捞着,心里着急。军士,您别和他计较……”
“没事。”彼得慌张地摆手,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新兵突然那么生气,因为刚才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嘴里那块一直嚼不烂的鱼干上面:“没事。”
仔细思考许久之后, 彼得绕过鲁西荣,和新兵解释道:“呃, 那個,我也不明白为啥营长让我代管一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连不去打仗。”
“但是。”彼得·布尼尔认真地说:“莫罗上尉叫我们守码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们只要服从命令就可以了。”
猴子垂着头,一声不吭。
然后,他的脑袋就又挨了鲁西荣一巴掌。
“军士在和你说话!”鲁西荣骂道:“给我答‘是’!”
猴子从牙缝挤出声音:“是。”
“‘是,军士’!”鲁西荣又给了不省心的新兵一巴掌。
猴子站起身,好大不情愿地敬礼:“是!军士。”
彼得还是没搞懂为什么新兵那么生气,他下意识回了个礼,然而新兵已经重重地坐回杀鱼墩子。
第五军团出身的老兵鲁西荣歉意地朝着布尼尔军士低头,又转身看向猴子,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小子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你遇到一位好人,伯尼尔军士不和你计较。换成其他狠毒的家伙,早就把你的皮都剥下来了!”
“老爷子。”彼得·布尼尔好奇地问:“您当多少年兵了?
听到这个问题,鲁西荣摘掉头盔,捋了捋已经斑白的头发,苦笑, 然后又浑不在意地说:“我自己没算过,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猴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虽然知道鲁西荣军士是老兵,但也没想过对方居然服役如此之久:“二十年?我一共才活了十八年,您已经?二十年?”
“二十年啊……”彼得望着湖面,咀嚼着鱼干,像是在叹息。
……
[铲子港镇外]
“预备!”
“瞄准!”
“开火!”
“砰!”
完成射击的火枪手拔出支架、扛起火枪,转身走向队列后方。
原本位于第二排的火枪手跨出三步,放好支架。
“预备!”
“瞄准!”
“开火!”
“砰!”
虽然射手扳下发射杆的时机有先有后,但是枪声听起来却浑然一体。
“砰!”
“砰!”
“砰!”
在铁峰郡新军的阵线上,各连队的开火声此起彼伏,如同某种富有节奏感的旋律。
然而对于波塔尔麾下的士兵而言,前方传来的可不是什么旋律,而是死亡骑士的蹄声。
抵近侦察的时候,波塔尔就已经发现,叛军的阵形很奇怪。他们没有列成常见的实心方阵,而是以横队展开。
横队与横队之间如同砌墙的砖块,彼此叠放,从一个尖端开始向着两翼延伸。
波塔尔猜测:对方是因为背靠围墙防守,不需要防范可能来自后方的袭击,所以才会摆出单面朝向的阵形。
某种程度上来说,波塔尔的想法没有错。但当他真正指挥部队走向叛军方阵时,他才惊觉:因为是横队展开,人数劣势的叛军阵线反而更宽。
反而是波塔尔自己的部队,因为以实心方阵迎敌,方阵内部和后方的士兵几乎都被“浪费”掉了。不仅不能包抄敌军侧翼,反而有被敌军包抄的风险。
但是波塔尔既不敢像、也不能像叛军一样横队展开。
叛军敢如此列阵,是因为他们背靠围墙,无后顾之忧;波塔尔头顶却悬着一把名为“叛军骑兵”的利刃,假如波塔尔的士兵横队列阵,叛军骑兵队一次冲锋就能将波塔尔的军队彻底毁灭。
更何况,波塔尔的部队还能维持纪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方阵给士兵带来的安全感。解散方阵会发生什么?波塔尔不敢想象。
波塔尔当机立断,改变步兵前进方向,不再寻求中央突破,转而攻击叛军阵线的一翼。仅有的半个中队骑手被他握在手上,防备可能突然出现的叛军骑兵,等待冲击叛军侧翼的战机。
他严格按照阿尔法先生教授的战术行动——在他的长矛手进入叛军火枪手的射程之前,派出他的火枪手去射击叛军。
在联盟陆军学院的教科书中,这个“交换射击”战术被解释为:如果敌军射手开火,他们最优质的首轮射击机会就将被浪费;如果敌军射手不开火,己方火枪手就可以持续削弱敌军。
然后,波塔尔的火枪手就遭到迎头痛击。
一轮、两轮、三轮……叛军的火枪仿佛不需要装填,一声接一声。
波塔尔的火枪手每向前走一小段距离,叛军都会打出新一轮排枪;每次叛军的枪声响起,波塔尔的心脏都会跟着停跳一下。
他派出的火枪手还没来得及走到自己的射程,就被冰雹般扫过战场的铅弹接连打倒。侥
枪声停了,叛军的横阵重归安静,仿佛在无言耻笑波塔尔。
铲子港部队的方阵也鸦雀无声,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波塔尔带领护卫追上逃跑的火枪手,将逃兵全部砍杀。
回到阵前的波塔尔双眼已经因为充血而赤红,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按照阿尔法教给他的正规战术作战,却处处挨打;他一丝不苟地执行阿尔法的计划,却处处受制。
所以什么战术?什么军官?去他妈的!就按我的方式来!
“铲子港里所有人都是叛徒!他们投靠了叛军!他们不再受共和国的法律保护!”波塔尔声嘶力竭大吼:“拿下铲子港!所有东西任你们拿取!女人!金银!所有!什么都是你们的!”
到最后,波塔尔的声音已经近乎兽类的咆哮:“别他妈在管什么阵形了!长矛手!杀光他们!冲锋!!!”
战场另一端,巴特·夏陵盯着远处手舞足蹈的匪帮头子,下令位于阵线右翼的二营向敌人侧面运动。
而临时炮垒上,莫罗上尉的声音比面具更冰冷:“霰弹,放!”
恶魔昂斯点燃发射药,向着敌人洒下死亡的火雨。
……
与此同时,在远离战场的铲子港码头的一间草棚里,正在啃鱼干的彼得·布尼尔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鲁西荣问:“伯尼尔军士。”
彼得指着港外水面上的剪影:“好像有船过来了。”
“什么?”昏昏欲睡的猴子突然来了精神:“有船?还真让我们等到啦?!”
……
而在同样远离战场的西南方向,风驰电掣赶到战场的安德烈破口大骂:“[脏话]!还是来晚了!又只有剩菜吃![愤怒的脏话]!”
他其实来早了,按照原计划,攻占铲子港的部队会在约定的时间对波塔尔庄园发起一次佯攻,引诱波塔尔庄园的守军出击,再配合骑队将其歼灭——经典的赫德把戏,但配合纽伦钟可以把协同作战的时间表精确到小时。
为了确保计划成功,在佯攻发起前,安德烈的骑队必须隐蔽在敌军骑哨的巡逻路线以外。
然而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他还是来晚了。
“大人!等等!”图林的喊声从后方传来:“新兵蛋子跟不上您!”
安德烈转身一看:还跟在他身后的部下不到四十,而且个个狼狈不堪。要知道,他从热沃丹出发时可是凑足了一个中队。
安德烈恼火地锤了一下大腿——最好的骑兵和最好的战马都被温特斯那个家伙搜刮走了,只给他剩下一些不堪用的新兵和笨蛋。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因为温特斯带走的骑兵全员轻装,所以安德烈带来的骑手个个装备精良,最差的也有一身缴获来的赫德扎甲。
原本正在撤离的铲子港叛匪骑队也发现了刚刚赶到战场、还未集结完毕的铁峰郡骑兵——也可能是注意到了盔甲马衣过于华丽显眼的安德烈中尉——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安德烈的骑队驰来。
“拔剑!”安德烈下令:“剑上肩!”
跟随安德烈赶到战场的铁峰郡骑手纷纷拔出武器。
“你们被留在铁峰郡,就意味着你们都是三流货色。”安德烈肩扛军舰在部不是,那么现在就有机会。”
图林举着马刀,狂热地大吼:“uukhai!”
“闭嘴!”
“是!”
安德烈站到
说罢,他拉动缰绳、猛刺马肋,战马随之高高扬起前蹄。
安德烈持剑直指敌人:“冲锋!”
战场另一端,正在冲向叛军骑队的波塔尔发现对方不仅不撤退,反而主动向自己发起冲锋,于是更加用力地鞭打战马。
他一眼就看到了叛军骑兵中间那名甲胄华丽的军官。他已经明白今天的胜利可能不会属于他。但是如果能擒杀对方的重要人物,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两队骑兵在铲子港与森林之间的平地轰然相撞。
与那名甲胄华丽的叛军军官错身而过的时候,波塔尔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好大的力气”。
……
[铲子港码头]
阿尔法听到了炮声,也听到了排枪的旋律,可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从波塔尔庄园毗邻的小河顺流而下,可以抵达铲子湖。虽然那条小河无法容纳大船、波塔尔庄园也没有足够的大船,但是阿尔法也不需要很多船。
按照原计划,当波塔尔带领主力部队对铲子港发起正面进攻的时候,阿尔法将会带领一支小部队乘船突袭铲子港——用叛军的方式对付叛军。
然而和安德烈一样,他也来晚了。
不过,就算能够及时赶到,结果或许也不会什么变化:带领亲自挑选出的百人队登上码头的阿尔法发现,自己陷入了至少一个半百人队的包围之中。
“放下武器!投降!”鲁西荣向前一步,厉声呵斥:“仔细听!外面的枪声都停了!你们已经输了!”
码头上的铲子港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为首的年轻人——阿尔法先生。
阿尔法先生没有动作。
而在场的新军士兵则都将看向代连长布尼尔军士,等待布尼尔军士一声令下就将这一小撮叛匪统统杀光。
彼得·布尼尔感觉到了战友们的目光,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我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大伙身上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的感觉——懵懵懂懂的他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责任”。
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硬着头皮、膝盖发颤地走向对方的首领,怯懦又勇敢地说:“已经结束了,投降吧。不然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威胁,反而像乞求。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一个铲子港民兵扔掉了武器。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放下武器!”猴子见到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叛匪在等头领表态,心里大为光火,他一不做,二不休,大摇大摆走进叛匪之中,一个一个地夺下叛匪的武器:“投降!不然就死!”
即使有的铲子港民兵还在犹豫,也并不意味着他们有反抗的勇气,他们只是需要被推一把。于是最后不肯缴械的铲子港民兵也默许了武器被拿走。
“喂!你!”抱着一大捆刀剑的猴子来到叛匪头领面前,狐假虎威道:“放下武器!不然格杀勿论!”
对方低着头,没有动作。
猴子等得不耐烦,干脆伸手去夺对方的佩剑。
这一下就像一颗火星落入炸药桶,阿尔法动了起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准确地控制住猴子的手腕,然后抬腿一靴子踢在猴子裆下。
“军士!退后!”鲁西荣见状,立刻推开布尼尔军士,端起长戟奋力刺向叛匪首领。
阿尔法敏捷地闪
鲁西荣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就算他穿着胸甲,也被这一击重锤似的剑柄打击砸得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老兵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捂着胸口摔倒在地。
见老军士生死未卜,猴子就像发疯一般,不顾胯下剧痛,嚎叫着扑向叛匪头目——然后又被干净利落地一脚踢开。
紧接着,又有两个上前援护的新军士兵被阿尔法放倒。
见已经投降的叛匪的眼神也变得阴晴不定,彼得·布尼尔急得大叫:“谁都别动!”
就算是不聪明的他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个家伙很难对付,一对一决斗恐怕找遍全连也没有人能赢得了他。
好在这不是决斗,也不是比赛,而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而战争,就是要人多欺负人少。
“退后!都退后!”彼得·布尼尔挥着胳膊,大喊着下令:“火枪手!”
叛匪首领身旁的新军士兵或退或爬,纷纷与叛匪首领拉开距离。
阿尔法刚想追上去缠斗,突然听到有人大吼“尝尝这个”,然后迎面一张渔网飞来,将他挂住。
丢出渔网的猴子见对方中招,抡起拳头就冲了上去——又被狠狠一脚踢开。
然而阿尔法能解决猴子,却不能解决渔网,他越动渔网就缠得越紧。
火枪手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前一秒还在拼死挣扎的阿尔法,下一秒非常干脆地把佩剑一丢。
“我投降。”
“啊?”刚想下令火枪手开火的彼得·布尼尔愣住了。
“我投降。”阿尔法重复了一遍,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带我去见温特斯·蒙塔涅吧。”
在场所有新军士兵都愣住了。
一道人影闪过。
“我他妈带你去见你大爷!”猴子大吼着一记凌空飞踢,将阿尔法踹进了水里。
……
两百公里之外的温特斯,突然打了个喷嚏。
军刀塞伯瞥了一眼上尉,颇为不屑地问:“这就着凉了?”
“可能吧。”温特斯揉了揉鼻子。
安格鲁押着一个赫德男人来到温特斯面前:“百夫长,骑哨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赤练的亲从?”温特斯问。
“不是。”安格鲁回答:“好像是附近牧民。”
“放了吧。”
“我放了。”安格鲁无奈地说:“但他不肯走。”
温特斯走到赫德男人面前,操着生硬的赫德语,问:“[赫德语]你,是谁?要什么?”
赫德男人惊讶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赫德语]我叫寒山,是赤练头人的部众,是白人身。”
温特斯冷冷地问:“[赫德语]你,想要,给赤练报仇?”
寒山咽下一口唾沫:“[赫德语]我想要知道,赤练头人是否真的已死。”
温特斯有些不解,但还是告诉安格鲁:“给他看看赤练的尸体,然后就放他走吧。我们已经停留太久了,要尽快撤退。”
安格鲁出帐,招呼一名部下带赫德人寒山去检查赤练的尸体,转身又回到帐篷里,问:“战利品怎么处理?”
“这也要问?”塞伯少校不耐烦地说:“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烧掉!”
安格鲁不为所动,他只看着温特斯
“俘虏就不是战利品?”塞伯少校冷冷呵斥:“比车轮高的男人都宰了,小孩和女人卖掉,卖给向导就行,泰赤会想要的。”
安格鲁没有反应,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温特斯的命令。
“这样做。”温特斯沉思着说:“再过十年、二十年,就会有一批与我们有深仇大恨的赫德人成长起来。”
“现在就没有深仇大恨了?”塞伯嗤笑一声,突然冷笑:“你要是担心,也可以全宰了,我不反对。”
温特斯叹了口气,坦承相告:“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要我杀女人小孩的话,我应该是下不去手。您有什么好的办法?”
塞伯少校很少给温特斯好脸色,温特斯对于塞伯少校也是“敬而远之”,两人相处模式基本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所以温特斯突然的诚实令塞伯有一点点措手不及,更不要说温特斯还向他寻求建议。
“没什么好办法,要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也就不会和赫德人打几百年的仗。”塞伯也诚实地回答,他的语气虽然柔和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忘讽刺温特斯一句:“要不然你来给这群赫德蛮子当酋长,反正赫德人之间不也是每天彼此攻杀、互相吞并?也没见他们互相仇杀至死。他们会习惯的。”
“现在已经有谣言说我是白狮送回帕拉图的奸细。”温特斯叹了口气:“要是我再收留一群赫德人,岂不是要坐实我是叛徒?”
塞伯没想到温特斯居然会自揭伤疤,于是尴尬地“哼哼”冷笑几声,没有说话。
“把向导叫进来。”温特斯吩咐卫士。
向导被带进帐篷,他的神色颇为紧张,肢体动作也很不安。
“按照荒原的方式。”温特斯问向导:“打了胜仗以后,要如何处置战败者?”
发现自己不是要被灭口,向导长出一口气,表情也放松下来。
他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像拔都这样的一场大胜,拔都可以随意支配失败者的一切。杀掉所有高于车轮的男人,占有所有美貌的女子,牲灵、金银、黔首和奴隶按照拔都的意愿赏赐给有功的勇士和贵人,再得到他们的草场。”
末了,向导补充道:“不能记事的小孩可以抱进毡帐里养,但是能记事的小孩不能留。”
塞伯少校哈哈大笑。
……
“[赫德语]我是帕拉图冠军,也是天选者赫斯塔斯。我是你们的征服者,也是你们的支配者。”温特斯没有让向导翻译,而是直接用自己半生不熟的赫德语向面前的人们宣告:“[赫德语]但是,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在温特斯马前,约有百十人的赤练部老营的白身人、奴隶和妇孺。赤练部的贵人和武士阶层全部被筛了出去——遵从向导的建议。
温特斯随手一指泰赤派来的向导:“[赫德语]你们可以加入泰赤的部落,以白身人的身份。”
“[赫德语]或者。”温特斯扬鞭指向东方:“[赫德语]你们可以向东迁徙,接受我的庇护与统治。”
温特斯没有多说废话。在诸部的文化中,废话多意味着软弱,而软弱是最受荒原唾弃的品质。荒原可以接受智慧、接受勇敢、甚至可以接受残暴,但是它不接受软弱。
“[赫德语]跟得上,就来吧!”
说罢,温特斯策马离去,黑衣骑兵和满载着战利品的车队也随他离去。留下曾经属于赤练的部众伫立在废墟之中,为自己的命运作出选择。
……
“你们两个怎么跟上来了?”温特斯哭笑不得。
一个年轻的赫德猎人和一个半大小子各背着一把火枪,单膝跪地,拦在温特斯马前。
“[赫德语]拔都说‘能跟上,就来吧’。”半大小子机灵地说:“[赫德语]所以我们就来了。”
“你们不是泰赤的部众?”温特斯反问。
半大小子听不懂,但是青年听懂了。
“拔都是我见过最强大的人。”青年艰难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转换成通用语:“泰赤头人不行,赤练头人不行,他们都不行。我不想效忠他们,请准许我加入您的部落。”
一旁的塞伯少校好奇地问:“那要是有一天,‘拔都’不是最强大的人,你就要换主人?”
青年思考片刻之后,他抽出一支箭,高高举起,肃容立誓:“如若我背叛拔都,有如此箭。”
说罢,他将箭杆一折两断。
旁边的半大小子见状,虽然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但也抽出一支箭,梗着脖子一折两断。
“[赫德语]你们叫什么?”温特斯问。
半大小子立刻回答:“[赫德语]我们只有诸部的名字,请拔都给我们诸部之外的名字!”
青年也低下头:“请拔都赐名。”
温特斯头痛欲裂:“诸部尚白,你们就叫大白、小白吧。”
大白和小白被温特斯暂时塞给了安格鲁,目睹全程的塞伯少校幽幽地问:“你到底和那些赤练部的部众说了什么?”
“我说。”温特斯回答:“他们如果想的话,可以接受我的保护和统治。”
“统治?”
“不然呢?”温特斯不以为意地问:“难道换成‘联盟宪章’?”
“你什么时候学的赫德语?”
“没多久。”温特斯颇为自得地说:“去年冬天开始学的,还不错吧?”
塞伯少校皱起眉头:“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准备‘统治’赫德人了?”
“不,少校,我不想统治赫德人。”温特斯认真地回答:“但我也不想再和赫德人打一百年了。”
……
……
温特斯处理赤练部俘虏的时候,在铲子港外的森林,安德烈也有不少俘虏需要处理。
“还活着的都在这里。”图林胡乱擦掉脸上的血和汗,大笑着说:“今天真痛快呀!大人!兔崽子们都往北边跑了。”
“往哪跑了?”安德烈意犹未尽,大手一挥:“追!”
“那……这些俘虏怎么办?”图林指了指东倒西歪的二十几个俘虏。
“查验身份,土匪强盗杀掉。”安德烈扫了一眼俘虏,说:“如果有被裹挟的人就放他们回家吧。”
图林挠了挠头:“叛匪的骑兵都是收编的马匪,哪有什么被裹挟的人?”
安德烈踏镫上马,从俘虏面前走过,不耐烦地一挥手:“那就都宰了。”
“是!”
带领还能作战的骑兵,安德烈出发前去追击逃敌。
图林苦着脸,开始“处理”俘虏。
他倒不是恻隐心作祟——对于马匪,杜萨克不会有任何怜悯——而是因为没能和切里尼中尉一起去追击敌人。
然而蹄声再次响起,安德烈去而复返,他在俘虏前方驻马,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小孩子就别管他了,放他走吧。”
图林敬礼:“是!”
安德烈点点头,策马离去。
图林走到那个被安德烈点名的俘虏身旁,发现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图林在“小孩子”脸上浇了一点水,拍了拍后者的脸颊:“喂!醒醒!幸运的小子。”
年轻人呻吟着醒过来,用手遮着眼睛。
“喂。”图林割开年轻人手上的绳子:“你叫什么?”
“亚历山大。”
对方说“亚历山大”这个名字的时候的口音和帕拉图人不太一样,图林听出了差别。
他皱起眉头,问:“喂,你爸爸叫什么?”
年轻人哑着嗓子回答:“尼古拉。”
图林的眉头皱得更紧,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是杜萨人?”
“是。”
“那你怎么会去当马匪?”
年轻人不说话了。
“算啦。”图林自嘲地笑了笑,给年轻人解开绳子,还给他拿来一壶水:“你还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对了,你知道是谁救了你一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