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是金钱,卡洛·艾德最明白这一点。
虽然不赞同温特斯与联省人合作的想法,但卡洛·艾德仍旧第一时间为温特斯安排好与“敌人”的会面。
埃斯特府招待会翌日——温特斯抵达钢堡的第三天,格拉纳希男爵马不停蹄地拜访了数位亲联省的大工坊主,表露采购意愿。
“大人,请看,这就是我家的锻炉。”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走在温特斯前面,殷勤地推开作坊大门:“传到我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
卡曼神父低声为温特斯翻译。温特斯听罢,微微点头,跟随白胖男人迈入作坊。
白胖子名叫[恩斯特·富勒],四十二岁,钢堡铁匠行会正式成员。
他是温特斯今天拜访的第十一位作坊主,也是卡洛·艾德提供给温特斯的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富勒继承了一间不大的枪械作坊,其中包括两座锻炉。比起温特斯之前会见的六位“锻炉之主”,富勒的财富要少得多。
或许正因如此,富勒的态度反倒更加积极迫切。他热情洋溢地给男爵阁下介绍作坊的方方面面:
“大人,请看,这里就是锻台,弯折铁板做枪筒的地方。现在停了,忙的时候,哎呦,叮叮咣咣!吵得人眼冒金星……”
“那边是退火炉,从我爷爷开始,我家工坊就不用外面的硬化匠,虽说占了一个锻炉的名额,但每年都能剩下不少钱……”
“前面还有……哎呀!小心撞头!抱歉抱歉,这根该死的房梁几十年前就在这碍事……今晚我就给它锯掉!”
温特斯扶着额头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间典型的铁匠作坊:熔炉、水力锻锤、风箱、铁砧还有各式工具。
类似的作坊他今天参观过十次,新鲜感早就已经淡了。
富勒把男爵等人留在工作间,自己匆匆走进库房,很快又端着一方黑色木盒回来。
富勒郑重其事地打开木盒,木盒里装着一把精美的簧轮短枪,枪托所用木料自带漂亮的天然纹理,枪身则镌刻着繁复夸张的图案。
“最好的枪。”富勒笑容满面地说:“自然要配最英武的骑士。”
温特斯拿起短枪,重心大致在手前,握感上佳。再看枪口,果然带着膛线。
“[旧语]贵工坊的杰作?”温特斯问。
听过卡曼的转述,富勒使劲点头,自豪地回答:“当然!”
温特斯轻轻抚过枪身凹雕,回望工作间的陈设——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锤、凿、锯、尺等寻常工具。
温特斯很难想象,一支如此精美绝伦的兵器竟出自这样一间简陋、低矮的作坊。
但它又确实诞生于富勒家族的小作坊,只不过它的父亲并非富勒,而是某位技艺高超、不知名的枪匠。
“钢堡人或许认为锻炉代表财富。”温特斯不由得想:“但挥动锤凿的铁匠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财富之源。”
温特斯微笑着说出几句旧语,卡曼尽职地翻译:“男爵大人问打造这支枪的工匠在哪?他希望能当面致谢。”
“呃,他应该在家里……”见男爵面有愠色,富勒立即改口:“我现在就派人去把他找来。”
温特斯绷着脸,直到听过卡曼的转述才满意地点点头。
卡曼继续充当沟通的桥梁:“男爵说,据他所知,钢堡铁匠的经营范围都很窄,一家只做一样生意。男爵想知道,贵工坊是否以制造线膛枪械为业?”
“大人真是好眼力!”富勒毫不忸怩地高声恭维,他卖力自夸道:“富勒工坊可是钢堡首屈一指的制枪名家。皇帝陛下的舅舅洛泰尔
东拉西扯一大堆,富勒才说出一句温特斯想听的东西:“请大人放心,您想要订购多少火绳枪,我都能提供。”
温特斯不动声色地把火枪放回木盒。
线膛簧轮枪价格不菲,多是富人的玩物。尤其按照富勒的说法,他们的主要顾客是帝国贵族,那就更一年也卖不出几支。
这样一家主营贵重猎枪的作坊,其主人敢拍着胸脯说“要多少火枪都能提供”?
要么富勒在撒谎,要么这白胖子心里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着急。
温特斯猜得没错,富勒手头确实积压了一大批火枪。其中既有富勒自家工坊在秋冬季节赶工打造的,也有从其他作坊收购的成品。
曾几何时,富勒自认经商奇才,只因家族产业太小而不得施展,一心想抓住帕拉图内战的商机大显身手,再买下几座锻炉。
而现在,他只想尽快把库房里的火枪脱手。
因为那些火枪不仅占用了他的全部动产,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靠借款、赊账购入……
温特斯面露笑意,都不用他开口,卡曼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富勒先生。”卡曼咳了一声,有些不忍心地说:“男爵阁下不买火枪。”
“啊?”富勒大吃一惊:“那大人要买什么?”
“男爵阁下只买枪管。”
……
直到傍晚,温特斯、卡曼以及两名随行护卫才回到旅馆。
一下马车,温特斯就绕着自己乘坐的马车来回检查,只差脱衣服钻到车底下去看。
“怎么了?”卡曼奇怪地问:“车下藏人了?”
“没怎么。”温特斯眉宇间萦绕着疑云:“对了,你有没有感觉,这辆马车比昨天咱们坐的那辆颠簸许多?”
卡曼略加回想:“是有点。”
“哪里只有一点?”温特斯用力摇晃车厢。
“昨天坐的是埃斯特先生派来的马车。”卡曼不以为意:“今天坐的是艾德先生借你的马车,当然有差别。”
温特斯认真地问:“有什么差别?”
卡曼被温特斯突如其来的严肃语气搞得很不适应,他下意识回呛:“我哪知道?”
“我还以为你是真有学问的人。”温特斯颇为失望。
两人说话间,安娜走入院子,催促道:“两位先生,你们再争论下去,晚餐都要放凉了。”
温特斯与卡曼对视一眼,谨慎地问:“今天还是艾德先生派来的嬷嬷下厨?”
“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安娜佯装嗔怒。
“没有。”温特斯叹了口气:“当然,她的味觉能正常一点就更好啦。”
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安娜身后传来:“今天是我准备晚餐,大人。”
系着围裙的贝里昂走出房间,弯腰行礼。夏尔紧跟着出现,兴奋地跑向温特斯。
温特斯先惊后喜,抱住夏尔,问贝里昂:“事情办得如何?”
“遵照您的命令。”贝里昂沉稳地回答:“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书籍和测金仪器,我们都已经买了回来。”
……
[餐厅]
贝里昂把牛肉剁成泥、挤成丸子、与萝卜丝和少许香料共煮,做出了一锅极其鲜美的牛肉丸子汤。
除了抽到站岗签的两个倒霉蛋,温特斯、安娜还有随行的其他人齐聚餐厅,不分上下尊卑、没有地位差别,大家围着
“今天的事情顺利吗?”安娜一边问温特斯,一边为其他人传递面包篮,接到面包篮的杜萨克无不受宠若惊。
温特斯正在目不转睛地翻看一本厚重的对开大书:“还行。”
安娜发出一声威胁意味极重的鼻音。
餐桌旁的众人瞬间停下手上的动作,连餐厅的空气都变得有点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简述……”温特斯抬起头,笑着说:“反正他们都拒绝了我。”
温特斯今天一笔生意也没谈成。
没有一位钢堡作坊主能够接受温特斯开出的侮辱性报价,但也没有任何人当场回绝,大家都表示需要更多时间考虑。
“那就仔细说。”安娜微微拖着长音。
温特斯环视餐桌,面对着部下们或好奇、或迷茫的表情,他突然发觉眼下可能是个好机会。
凡是温特斯带在身边的下属,都是被他寄予厚望、期待能在将来肩负更多责任的“预备军官”,也是他最信任的人。让预备军官们多听到些、多看见些、多了解些,怎么想也不是坏事。
“那我就说说。”温特斯把对开本放到一旁,端起汤碗,目光扫过餐桌旁的下属们:“你们也听听。”
于是温特斯深入浅出地讲述了钢堡面临的困境、联省和维内塔对于钢堡的争夺以及“危机中的机会”和“利用机会面临的困难”。
他自认讲得已经很仔细,但几位预备军官还是听得懵懵懂懂。
科赫——从第一次建军开始追随温特斯的黑水镇农夫——吞吞吐吐地问:“您的意思是,他们的货没地方可卖,您要买他们又不答应?”
“差不多是这样。”
“为啥呀?”科赫更加不解:“他们在想啥啊?”
对于作坊主们在想什么,温特斯大概能猜出一二:保罗·伍珀已经派出专人前往号角堡下议院,对禁运法令发起抗辩。作坊主们恐怕还抱有一丝希望,都在等待抗辩的消息。
温特斯把自己的猜想说出,停顿片刻,沉思道:“我觉得……关于禁运法令的博弈,钢堡的赢面很小。”
“为什么?”卡曼插话,问:“我看钢堡人可是信心十足。”
“钢堡人认为自己占理。”温特斯拿过一块面包,重重掰开:“但是号角堡有枪。
……
贝里昂和夏尔不仅购入大量天平、坩埚、玻璃器皿等试金仪器,还按照温特斯的特别命令,把市面上的各类书籍都整套买下。
晚餐结束后,温特斯还在餐桌上翻看那本厚重的大书。
卡曼从温特斯身边经过,好奇地问:“对开本?这是什么书?”
对开,指印刷时仅将全张纸裁开一次。因此,对开本每张书页都顶得上常见四开本的两倍大小。只有很重要、很珍贵的书籍才会以对开本的形式刊印。
“经书。”温特斯头也不抬地回答。
“啊?”卡曼面露异色,走到温特斯身旁,语气颇为轻快:“目的不单纯,就算能把经文背下来也没意义。”
然而,当卡曼真的看清温特斯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时,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温特斯正在翻看的是帝国历532年版通用语经书——教廷认定的著名伪经之一。
餐桌旁的温特斯还在啧啧称奇:“哇,怎么会印得这么清楚?”
他翻动书页,指给卡曼看:“这么小的字母也能个个分明,我用手写都写不到这样小。和这本书一比较,热沃丹的印刷作坊简直丢人。”
“能不清
“原本是想当识字教材。我的部下……你也看到了。”温特斯的语气颇为无奈:“你说,我将来怎么放心让他们带兵?而且他们当中不少人对学习非常抗拒,不信你问夏尔,问问他打断多少根藤条。”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用经书当教材,他们识字的动力应该会更强一些。”
“所以你就打算用伪经给公教徒授课是吗?”卡曼恨恨地说:“我突然觉得火刑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比如现在。”
“我现在有另一个想法。”温特斯高声呼唤:“贝里昂!”
正在收拾餐具的贝里昂闻声走进房间:“您叫我?阁下。”
温特斯轻敲书籍:“这是钢堡印的吗?”
“是。”
“找到印刷作坊,把他们的字模都买下来。”
“明天一早我就去。”贝里昂毫不迟疑地回答。
温特斯沉吟片刻:“光有字模恐怕还不行……”
“我会想办法聘请几位印刷工人……”
“只要愿意跟我们回新垦地,要多少工钱都给。说清楚,只要工作三年就可以自由离开。”
“你又买书、又买字模,又要请铁匠,又要请印刷匠……”卡曼气得发笑:“你干脆把钢堡全都买回去算了!”
“要是有那么多黄金,我一定买。”温特斯自嘲地说:“我现在就像穷怕了的农夫,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搬回家。”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门外站岗的卫士走进房间,交给温特斯两封信,低声耳语了几句。
温特斯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的内容,眉心一点点拧起。
“怎么?”卡曼挑眉问。
“没什么。”温特斯舒展眉头,挥了挥手里的信:“可敬的保罗·伍珀市长邀请我旁听明天的铁匠行会选举大辩。”
“另一封信呢?”
温特斯笑了起来,拿起另一封信:“这封?这封是保罗·伍珀先生唯一的竞争对手、联省头号邪恶走狗[约翰·塞尔维特]议员的邀请信。”
“啊?”
“塞尔维特议员也向我发出邀请,邀请我旁听明天的公开辩论。”
“那……你要……”
“备马。”温特斯抓起衣服,从椅子上跳起:“我要去一趟艾德先生的家——希望他现在还没休息。”
说罢,温特斯大步流星走出餐厅。
众人早已习惯温特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作风,备马的备马,穿衣的穿衣。
安娜的声音从楼梯响起:“穿上这件袍子!记得向艾德先生道歉……”
不知为什么,卡曼觉得自己也该跟着去——钢堡不安全,让温特斯一个人外出,他总有些不放心。
那本伪经还静静躺在餐桌上,卡曼从温特斯的座位走过去时,使劲地把书给扣了起来。
他的眼角余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一行文字:
[我就应允你所求的,赐你聪明智慧,甚至在你以前没有像你的,在你以后也没有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