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
银马骑士正在猎场东侧娴熟地引逗猎物,眼尖的人已经发觉猎场另一侧的异样:
“快看!那个金毛小子还活着!”
“啊?”
“呵,这都没死?算他运气好。”
“不对!他怎么还在往猎场中间走?”
观礼的贵族男女都以为哈兰伯爵就算不死,至少也是重伤。
因此,当他们目睹金发斗士摇摇晃晃站起身、再次孤身走向野牛时,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
看到西格弗德重返舞台,小埃尔南的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轻挥枪旗,立刻又有八名角斗士进入围场。其中四人骑马、四人步行,各持挂旗长枪或斗篷。
小埃尔南的八名助手分散站到西格弗德四周,与后者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见一切准备妥当,马背上的小埃尔南摘下插着硕大羽饰的帽子,优雅向观众们挥帽致意。
随后,小埃尔南引着公牛往西格弗德所在之处驰去。
但他并未让公牛直接冲向西格弗德。
公牛离西格弗德不到二十米的时候,两名小埃尔南的助手主动上前“接手”了公牛。
其中,骑马的助手身材高大,不断用矛尖敲击马镫。矮个的步行助手则发出响亮、短促的大吼。
两名助手的行动成功转移了公牛的注意力。
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和敌人迷惑,公牛不再继续追逐小埃尔南,也没有扑向西格弗德。
短暂迟疑,公牛朝着步行助手发起攻击。
被攻击的矮个助手不惊反喜,只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双手展开斗篷,大步环绕公牛跑动。
可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没用几步,公牛就追上了矮个助手。
就在牛角即将把矮个助手戳个对穿那一刻,矮个助手高举的斗篷令公牛产生了错觉,使它误认为自己要撞上什么庞然大物。
于是公牛猛地挥动犄角上挑。
矮个助手抓住公牛上挑时减速的破绽,挥动斗篷将公牛引向身侧,惊险地避开了牛角。
同时他箭步跃向公牛侧后,收起斗篷,迅速退向远处。
公牛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它站在原地,不停地喘着粗气。
凭借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矮个助手赢得了全场的喝彩,他也摘下帽子,挥帽向喝彩的贵族男女们答谢。
就这样,公牛在距离西格弗德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住,小埃尔南的助手们安静后退、让出空间。
大部分观看这场表演的贵族并不了解水下涌动的暗流,还以为小埃尔南是提前安排好的救场者。
但当他们看到“死而复生”的哈兰伯爵还要继续角斗时,许多人真诚地鼓起了掌。
站在猎场中央的西格弗德明白了——这就是“小埃尔南的帮助”。
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有余裕端详自己的对手。
公牛的舌头耷拉着,口中不断流出白色的涎液。这狂野的生灵此刻已经筋疲力尽,颈下的黑亮毛皮因为浸透鲜血变了颜色。
它伤得很重,西格弗德在它身上的留下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尤其是最后那有死无生的一刺。
可它的神情却很平静——好像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西格弗德低头看向手中的细剑和罩袍,无论这场角斗因何而起,都只能以一方的死亡结束。
西格弗德慢慢举起细剑,挥了一下罩袍。
公牛又一次发起冲锋。
但是西格弗德要做的更难一些,他还要把一柄细长的弯剑送入公牛心脏。
西格弗德赤裸上身——他的衣服被法南剪开、扯掉了——直直站定,仅用右手轻轻挥动罩袍。
他相信法南的判断,而法南也没有辜负他。
公牛真的径直冲向罩袍,而不是冲向藏在罩袍边缘的人类。
观礼的人们不知道西格弗德在干什么,他们只看到公牛向着西格弗德狂奔,而西格弗德一动不动地站着。
眼见金发“美人”下一刻就要殒命,看台、围栏各处的人们不禁惊叫出声。
“啊!”
然而锋利的犄角却以毫厘之差从西格弗德腰畔蹭过,与此同时西格弗德一跃而起,左手持剑向着公牛脊背狠狠刺去。
弯剑的尖端以很小的角度与公牛脊背相遇,最终滑脱,仅在公牛脊背留下一道血槽。
目睹这一幕的人们,不禁再次齐齐发出一声惋惜的长叹:
“哦……”
冲过头的公牛飞快转身,重新将犄角对准西格弗德。
这时,刚刚后退的两名助手箭步上前,大吼、敲击、挥动斗篷挑衅公牛,将公牛从西格弗德身旁引走。
……
[围场外]
法南一手紧握剑柄,另一手死死抓着围栏,目不转睛地看着场内的形势,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进猎场救人。
下了场,刚拴好马的小埃尔南一路扶着帽子小跑到法南身旁:“我错过什么没有?”
“没有。”法南深深弯腰,眼睛还看着场内:“谢谢您出手相助,小埃尔南阁下。”
“总是这么礼貌你累不累?”小埃尔南亲热地勾住法南肩膀:“不过我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些。真正能杀死野牛那一剑,终究得靠他自己刺下去。不过嘛……要是哈兰伯爵玩脱了,你就来我手下干吧!怎么样?”
法南灵巧地退开半步,与小埃尔南保持了一臂的距离。
小埃尔南遗憾地耸了耸肩,把目光投向围场内:“你也不用太担心,哈兰伯爵已经消耗了野牛不少体力,还放了不少血。我又引着野牛跑了一会。现在那头野牛的力量和速度已经远不如刚开始的时候了,所以我觉得,哈兰伯爵的机会大概能有……”
小埃尔南乐观地给出判断:“一半吧。”
法南默默握住剑柄。
“所以说真的,要是哈兰伯爵玩砸了,你不如来给我当副官。”小埃尔南无比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我父亲可是帝国元帅哦!”
……
[围场内]
对于有人想挖自己的副官这件事,西格弗德暂时不知情。
他正在逐渐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
之前每一轮缠斗、每一次交锋,都让他越来越“熟悉”这头公牛。
此刻的西格弗德,就像了解自己的朋友、了解自己的敌人那样了解面前的对手:
它的犄角的宽度和指向、它受到攻击时的反应、它转身的速度、它惯用的动作……
西格弗德举起弯剑,展开罩袍。
小埃尔南的助手们原本想让哈兰伯爵多一点喘息时间,但是看到西格弗德已经重新做好准备,几名助手互相对视一眼,再次将公牛引向哈兰伯爵。
又是一次惊险至极的交锋,犄角的位置比上一次还近。
西格弗德跃起、出剑。
这次入剑比上次更深,但是仅仅刺入不到一尺就再也下不去,应该是卡进了骨缝。
西格弗德忍着手掌的剧痛,在公牛转身时将弯剑拔出。
助手们迅速上前,再次将公牛引走。
……
[猎场外]
“糟了!”小埃尔南突然大叫:“[连续的激烈的惊讶的卡斯提尔脏话]!”
法南猛地转过头。
小埃尔南瞪大眼睛问:“哈兰伯爵是左撇子?”
“是。”法南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什么问题?”
小埃尔南把两只手按上法南的胸膛,语速飞快地解释:“野牛的心脏也长在左边,懂吗?角斗士得用右手才能插进去!哈兰伯爵是左撇子,罩袍拿在右手,他只能往左边躲,那个位置是没法入剑的!”
法南闻言,立刻看向猎场内。
小埃尔南懊恼至极:“刚才我说哈兰伯爵有五成胜算,现在可能连一成都没有了……”
……
[猎场内]
助手才把野牛引走,西格弗德已经再次做好准备。
他的右肋下多了一道渗血的浅伤,那是公牛在刚刚那次交锋中留下的纪念。
要不是西格弗德的上衣刚才已经被法南完全剪开、脱掉,野牛这一次攻击足以把他挑飞。
西格弗德没有多耽误一秒钟,好像一刻也不愿意休息。
他甩掉手套,积蓄在手套内的血水也被甩了出来。
他微微踮着脚,直直伸出持剑的左臂,剑尖直指公牛,眼睛则顺着剑身的走向聚精会神地瞄向牛背。
汗水从他的额头一路向下,划过眉心,最终从鼻尖一滴一滴落下,砸在尘土中。
西格弗德一动也不动,仿佛心跳和呼吸都完全停止。
他已经进入了精神极度集中的状态,除了对手,世界不存在任何东西。
他就这样站在猎场正中央,赤裸着的上半身因为鲜血、汗液和泥污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光泽。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青铜雕像,手臂、胸膛乃至每一根肌肉线条都巧夺天工。
他已经不单单能掌控观众的情绪,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牛来了,西格弗德静静等待着。这次,他没有再让向左手边。
他把斗篷横在身前,压低。
当他已经能感受到公牛呼出的热气的温度时,他猛地扬起罩袍,遮住了公牛的双眼,甚至没有跳跃或是挪动一步。
他的双脚牢牢站定,左手弯剑刺出,从正面刺入公牛的高高隆起的双肩之间,一直没到剑柄。
公牛那硕大的犄角此刻反而变成一项劣势,因为犄角的宽度刚好能容纳西格弗德的身躯。
在那个瞬间,许多人生出一个错觉——人和牛的形象仿佛合二为一,不可分割、浑然一体。
不过那一幕好像真是错觉,因为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金发男人就被公牛撞飞了出去。
但是那一幕又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观礼的贵族男女从旁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围场内,公牛威严地站在猎场中央,金发男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围场外,鸦雀无声。
公牛朝着金发男人又走了几步,忽然双膝跪倒,后腿也跟着弯曲。
这狂野的生灵慢慢地卧在地上,轰然倾倒。
而在公牛尸骸扬起的烟尘中,一个金发的身影艰难地站直身体。
顷刻间,欢声雷动、直上云霄。
皇家猎场在这一刻被屹立在猎场中央的男人征服,卡斯提尔半岛的贵族更是彻底陷入疯狂。
男人欢呼到脸颊涨红,女士们抛开一切规矩和束缚,把手绢、面纱、围巾等一切能抛出去的东西扔进围场。还有许多年轻的男子跳进围栏,争先恐后要去拥抱新的传奇角斗士。
人群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小埃尔南,他拼命摇晃法南的肩膀,亢奋到尖叫:“真行!真的能行!哈哈哈哈……”
皇家看台,洛泰尔公爵心花怒放。
看着猎场内外欢呼雀跃的卡斯提尔人,他大笑着对外甥说:“这场面,还真有几分像你当年搏熊刺狮、连格三兽时的盛况。我记得那时卡斯提尔人也跟疯了一样!天呐,差点把我震聋了!”
“我不如他,他比我难。”皇帝虽然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悦,但是显然他的心情很好,从他的使用的称呼中就能看出来:“舅舅。”
洛泰尔公爵心神一动,装作不经意地打趣道:“哈兰伯爵该不会真是您的私生子吧?”
皇家看台瞬间变得极度安静,看台下的猎场此刻却宛如欢乐之海。
两相对比,皇家看台的气氛显得极度诡异——洛泰尔公爵提的问题,哪怕在皇室内部也是绝对禁忌。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人们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皇帝这样开怀地笑过。
哪怕盛着北境的水和沙的玻璃瓶送来时、哪怕帝国海军击溃弗莱曼人收复罗德岛时、哪怕远西殖民地的土著皇帝在他面前俯首跪拜时,皇帝也不曾这样笑过。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不是。”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所有人都听清。
皇家看台又重新回到刚才的气氛——为哈兰伯爵喝彩、欢笑、庆祝。
一片喜悦的气氛中,只有坐在最前面的帝王有些落寞。
皇帝支着下颌,斜倚着宝座,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和一点遗憾——洛泰尔公爵仿佛再次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还不缺少人性的少年。
“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皇帝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