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峰郡,热沃丹。
帝国历559年冬季,铁峰郡反击特尔敦部的战役,至今尚未得到正式命名。
但是私下里,铁峰郡人都用“血与泥沼之战”指代那场最终会战。
用得多了,“血泥之战”在广义上也逐渐成为在大角河两岸的全部战斗的代称。
这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没人能讲清楚。一个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因为双方流了太多的血,以至于战场从冻得硬邦邦的农田被浇灌成泥沼,所以得名血泥之战。
不管怎么样,巴德返回热沃丹当天下午,温特斯蒙塔涅在血泥之战结束后的第一次踏入热沃丹驻屯所。
执勤卫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血狼走到自己面前,甚至忘记了该如何敬礼。
同样,对于温特斯来说,驻屯所的二层小楼也变得有些陌生。进进出出的人里有许多没见过的面孔,大概是新近聘用的员。
温特斯认得卫兵第二次建军入伍、小石镇人。可不知为什么,他叫不出卫兵的名字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卫兵也认得他。
“谁在?”温特斯问。
“巴特夏陵连长。”卫兵回答完毕才想起补充:“报告!”
温特斯点点头。卫兵抬手回礼,温特斯回礼。
铁峰郡步兵团当中,建制尚且完整的连队都被派往漫云谷,建制不完整的连队则留在圣克镇休整,目前驻守热沃丹的部队只有第二连。
得知百夫长露面,巴特夏陵不等接到传唤命令,主动在第一时间赶到驻屯所。
如今,热沃丹驻屯所这栋不算大的二层砖石楼房才是铁峰郡真正的心脏和大脑,非是郡治所,更不是市政厅。
新驻屯所集中起来的权力远非“罗纳德时代”的旧驻屯所可比,铁峰郡一切军政命令现在都由新驻屯所发出,原有的半自治体系无形间遭受了严重冲击。
温特斯从未在驻屯所里办过公,也就没有专门的办公室。
巴特夏陵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二楼,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推开会议室的门,不出意料在桌上看到了那支熟悉的手杖。
“阁下!”巴特夏陵立即敬礼,视线稍微偏转,他又看到另一个人:“巴德阁下!”
“来得很快嘛。”巴德笑着示意二连长落座。
“梅森保民官在哪?”温特斯问。
“中午刚出城。”巴特夏陵仍旧站着:“我去找梅森阁下回来?”
“不用。”温特斯正在写着什么:“你也坐。”
巴特夏陵这才坐下,但没有坐得太深,脊骨与椅背之间少说留了一尺。
看到二连长的坐姿,巴德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我去叫两个抄写员?”巴特夏陵低声请示。
温特斯头也不抬:“接下来的内容不要透露给任何连级以下的人员。”
“是。”
“我准备将各连派驻到各城镇过冬。”温特斯看了一眼二连长:“二连去锤堡。”
对于什么时候应该拿出什么态度,巴特夏陵再清楚不过。他收起小心翼翼的模样,严肃认真地问:“那补给还是由热沃丹提供吗?”
给二连长下命令,温特斯永远不需要解释太多:“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自行募集。”
“就地募集?”巴特夏陵直言不讳:“恐怕会闹得不太好看。”
“不是让你们强制征收。”温特斯停笔:“会给每个连都拨一笔小面值的土地券。”
“就是之前公告里说的那种小面额军功凭证?
“对。”
“农民会接受?”
“他们当然会接受。”温特斯一字一句地说:“只要郡政府允许任何人先垦荒,后缴券。”
会议室变得安静,巴特夏陵站起身问:“您的意思是,明年春耕允许农民先行划地开荒?至于军功凭证置换土地的流程,可以日后再补?”
“没错,是这样。”
“这恐怕”
“会有数不清的侵占行为,郡政府会吃亏,对吧?”
巴特夏陵点了点头。
“如果能让全铁峰郡的农民都认为自己占到了便宜,那这件事就算成功了。”温特斯语气轻快:“吃点亏没什么,硬要算账的话,大抵还是赚的。”
巴特夏陵苦苦思索无果:“除了就地募集补给,还有其他命令吗?您的安排肯定另有深意,但是属下想不清楚”
“有,而且很多。”温特斯从来不和部下打哑谜:“郡政府的办事员会和你们一同进驻各镇。他们的任务是统计人口、清丈土地,你们要配合、协助并保护他们。”
“郡政府?郡政府哪来的人?”巴特夏陵不解。众所周知,铁峰郡的郡政府就是一个空壳。
一直没说话的巴德回答道:“暂定由会计学校出人,也会从农场抽调一些人手帮忙。”
“丈量土地会计学校的学员能胜任吗?”巴特夏陵还是持怀疑态度:“时间恐怕也不够。”
直接派驻屯所的员不是更方便?巴特夏陵很想这样问,但是他敏锐地品出几分深意,所以没有点破。
“正是因为时间紧迫,所以要让他们尽快熟悉、锻炼。”巴德耐心地解释:“军队里有演习,今年冬季的检地也可以视为演习。”
保民官的理由很充分,巴特夏陵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只得点了点头。
温特斯摩挲着一柄小刀:“算上热沃丹,铁峰郡有十七座城镇。你们和郡政府的人员会被优先派往北八镇。上铁峰郡目前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该结束了。北八镇必须正式纳入郡政府管辖,至少要到能把税收上来的程度。”
“是!”刚刚坐下的巴特夏陵一下子站起身:“早就该这样了!”
可是他转念想起什么,略带忧虑地问:“可是铲子港怎么办?铲子港恐怕不会轻易接受咱们的人马进驻。”
“铲子港暂时不派人过去,我另有安排。”
“是。”
“除了保护、协助郡政府,我还有其他任务给你们。”温特斯垂下双眼,看向面前的卷宗:“你们要求补充兵员的申请,我都看到了。我不打算在热沃丹公开募兵,太明显进驻各镇是不错的机会。具体的方案梅森保民官会给你们准备。”
“是。”
“按目前的编制,一个连满员一百二十人。”温特斯的指尖轻碰桌面:“到了明年,这个数字要变成两百四十。”
巴特夏陵先是发怔,蓦地想通以后兴奋应答:“是!”
“还有不少农民活不下去,跑进山林当了强盗、土匪。南八镇,我带你们清扫了一遍。至于北八镇,那时候咱们鞭长莫及。可现在不一样,既然要向北八镇收税,也要向北八镇尽责,明白我的意思吗?”
巴特夏陵一点就通,他呲牙笑道:“说实话,我反倒担心土匪太少,不够杀的。”
巴德轻咳了一声:“能少杀尽量少杀。”
“是!”
“匪帮最难缠的地方不是战力,而是长了两条腿会跑。为一口吃喝落草为寇的农民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那些惯犯、惯匪。”温特斯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
巴特夏陵循着百夫长视线看去,目光落在铁峰郡东北方的一座城镇铲子港。
“您的意思是?”巴特夏陵咬着嘴唇,试探地问:“围?”
“最容易滋生匪患的地方,莫过于两个行政区的交界处。如果铁峰郡的土匪、强盗逃进沃涅郡或是白山郡,那就远远谈不上根除”温特斯的眉心无意间又长出一道深沟:“所以勿必外紧内松,不要让任何匪徒逃出铁峰郡,把他们全都赶去铲子港。”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已经决定了。”
“是。”
“知道为什么只要你来开会吗?”
“属下愚钝。”
“十二个连长里你是最聪敏的,也是能力最强的。”温特斯将草拟的备忘录放到二连长面前:“我和你说的事情不会体现在公告上,所以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圣克镇和漫云谷,向其他连长传达命令。”
巴特夏陵猛地起身:“是!”
温特斯此刻有一种“必须尽快完成”的迫切感,这种迫切感使他不自觉变得严厉。看着二连长凹陷下去的脸颊和手腕,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论资历,第一批的十二个连长里你仅次于塔马斯。论功劳,塔马斯还不如你。既然塔马斯当了第一个代理营长,那么第二个代理营长无论如何也该是你的。可直到现在你还是二连长。你觉得委屈,或者是埋怨我,也是应该的。”温特斯面对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愧疚地说:
“因为我想让你走合规的程序晋升,而不是像塔马斯那样我直接委任。我在塔马斯身上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先例,所以想在你身上纠正过来。但究其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很抱歉。”
巴特夏陵嘴唇开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吐出任何话语。他抬手,敬了个礼。
温特斯回礼:“走吧,尽快赶到圣克镇和漫云谷。具体的部署我已经写在备忘录里,正式的公告最迟后天就会发出去。”
巴特夏陵点点头,转身走向房门。他刚刚碰到门把手,又被叫住。
“还有个事情。”要处理的问题太多,温特斯的思路也有些混乱,他笑着告诉二连长:“从你的部下里面挑出十个人来,最好是识字、懂算术、年纪小、脑子灵光的,或者是立过功、品质好的。”
巴特夏陵愣住了,他苦着脸回答:“百夫长,您这要求真有点高,我上哪给您找十个年纪小、识字、懂算术、脑子灵光,还得立过功、品质好的战士?”
温特斯也觉得自己有点太过奢求:“尽可能符合要求,或者你挑出十个你觉得最好的战士。”
巴特夏陵的二连现在一共只剩下七名十夫长,挑走十个最好的战士,无异于把连队的脊骨抽掉一半。
“您是准备组建卫队吗?”巴特夏陵咬了咬牙:“要是的话我说什么也给您找出十个来。”
“那倒不是。”温特斯的眼中闪动着火光:“我正在筹建一所专门的军事学校让其他连长也按这个标准挑十个人出来。”
巴特夏陵的情绪有些复杂。
虽然民兵生涯不长,但是巴特夏陵从常备军的老兵那里学到很多军官的绰号:皮靴、大白鹅、当官的
这些绰号一方面是讽刺陆院军官们的傲慢做派,另一方面也隐含着崇拜和嫉妒的情感。
巴特夏陵如今也勉强算一个“当官的”,可是他心里清楚:翻遍铁峰郡,真正的军官只有四位,至于是哪四位就不用一一列举。
“军军事学校?”巴特夏陵笨拙地问:“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开始”
温特斯叹了口气:“至少也要两个月以后。至于毕业生,暂定让他们给你们当辅佐官。目前的情况,不可能直接委任他们。”
两个月,巴特夏陵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联想到百夫长今天的反常举动,巴特夏陵不禁起疑。
他试探地问:“您之前一直没有露面,今天一下子布置这么多事项”
“我旧伤复发,需要回狼镇休养。”温特斯面无表情:“今天之后,至少两个月都没法出现在公开场合。”
巴特夏陵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冲到百夫长身旁,焦急到结结巴巴:“哪处伤?您的腿伤不是没什么大碍?到底是”
“公开的理由是这样。”
“那那实际原因呢?”
“我要出一趟远门。”温特斯紧咬着牙,恨声说:“被人当刀子使哼,我认了。但是至少,我要见一见握刀的手。赤河部邀请我去做客,正好,我也想拜访一下白狮亚辛。”
一旁的巴特看向窗外,重重叹了口气。
巴特夏陵瞠目结舌。他的理智想要阻止百夫长,可是对方说的话太过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劝阻。
“不必担心,我还有利用价值,白狮不会杀我。”温特斯瞥了一眼巴特夏陵:“而且,也到把那坨金子挖出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