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柴在炉膛里哔剥作响,明黄色的火焰起伏不定。
“如果你在暗示‘一切神术都源自教会神术’,未免也有些太狂妄了。”温特斯放下杯子:“不过倒像是公教会的一贯作风。”
扫罗将削好皮的甜菜根放在灶台上,将炉火挑得更旺了一些,又添了些柴:“不,恰恰相反。”
“哦?为什么?”
扫罗背对着温特斯,没有直接回答:“您见过异教神术,对吧?从您的态度来看,应该说……您亲身接触过异教神术。”
温特斯不是什么虔诚信徒,对于被赫德萨满施救一事并不避讳:“对。”
“您也接触过教会神术。”
“卡曼不就是你们的神官?”温特斯不假思索地说:“我见过他治愈伤员。”
听到温特斯的话,扫罗摇了摇头:“您觉得二者有什么异同?”
温特斯斟酌着词句:“路径不同,终点相似。”
“换句话说,您也觉得它们很像,对吧?”
“在我所知的范围里,有一部分很像。”温特斯谨慎地回答:“不过我了解的也不多。”
“对于……”扫罗停顿了一下,平静地使用了第三人称:“神官们来说,即便只是‘相似’,也已经是很严重的冒犯。”
“异教徒也用嘴吃面包、也用手拿刀叉、也长着四肢、五官。”温特斯微微皱起眉心:“这种明目张胆的抄袭岂不是更加冒犯?”
门被一把推开,卡曼怒气冲冲走进厨房:“撒拉森人不吃面包!也不用刀叉!圣菲利普认为他们是‘第四国’,所以撒拉森人和我们长得一样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你怎么又回来了?”温特斯无可奈何地问。
“放任泄密同样违背我的誓言。”卡曼生硬地回答。
“请放心,卡曼神父,我并未破誓。”扫罗缓缓坐回板凳,叹息般地说:“我只是讲一些过去的事,给想听的人。”
“那我可以旁听吗?”卡曼立刻请求。
“当然,当然。”
军官寓所的厨房很狭小,只有两张板凳,老人一张、温特斯一张。卡曼赌气不肯走,又拉不下脸坐在桌子或是灶台上,只好干站着。
温特斯瞥到柴堆里还有一张板凳,不过他打算等一会再告诉卡曼:“撒拉森人的来历我就算你圆回来了。那再往东呢?瑞德修士不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他可是远东人。”
“远东同样有一个富有、强大的国家信仰公教,他们的统治者名叫[祭司王约翰]。”卡曼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因此他们也是亚当夏娃的后代,自然与我们长得一样。”
温特斯表情变得有点微妙,他怜悯地看着卡曼:“你……该不会是被瑞德那老家伙给骗了吧?”
扫罗老人在场,卡曼不便发作,他压着火气认真解释道:“祭司王约翰是东方三博士的后裔,蒙主恩赐所以不老、不死,[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强大,也更富裕。他的房顶和内壁都以黄金修砌,麾下军队的武器同样以黄金铸成]。帝国历237年,时任教宗曾收到一封来自祭司王的书信,历代教宗也多次派人前去寻找祭司王……”
温特斯越听越离谱,他转过头问扫罗老人:“您信吗?”
扫罗老人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沉默就是最大的蔑视,卡曼有些委屈:“我所说的一切在最高教堂的档案馆里有明确记载。”
温特斯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实在控制不住反驳的欲望:“写在羊皮纸上就是真的?”
委屈、不甘的情绪消失了,卡曼逐渐变得冰冷
温特斯沉默良久,小声提醒卡曼:“你忘了?我不是你的羔羊。”
卡曼气势顷刻间被打散。
“卷宗如果是错的,那么教宗的谕令也可能是错的。教宗的谕令如果是错的,那么福音书也可能是错的。”扫罗老人一边削着甜菜头,一边缓缓说道:“越是权威,越不能被质疑。无论什么时候,人们维护自身信仰的意愿总是很强烈。因为那不单单是在否定教义,更是在否定圣职者存在的意义。”
“否定也没什么,人不还是一样活着?”温特斯决定不告诉卡曼另一张凳子的事情:“有人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先有存在,后有意义,现实永远领先于概念’。”
扫罗老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先有物质、后有意识,启蒙学派已经传播到帕拉图了吗?”
“我是维内塔人。”温特斯有点不好意思。
扫罗像是笑了一下,继续削甜菜皮:“其实看卡曼……神父,你也应该能明白为什么圣职者们不认为——或者不想认为异教徒的神术来自[第一次分裂]。”
温特斯还没完全理解,等着扫罗继续往下说。
“神术是确凿的神迹,是主的意愿的直接表达。”扫罗老人直白地说道:“如果北境异教神术来自[第一次大分裂],那就意味着异教徒也能使用公教神术,神术的定义就会陷入悖论。”
“唔。”温特斯沉吟着问:“就像[善良和全知全能]的悖论?”
“是的。”
温特斯看了闷不做声的卡曼一眼:“但有人布道时给出过解答——主降下苦难,是希望人类爱他。”
“你如果愿意接受这种解释,那也可以。”扫罗老人叹了口气:“宗教学和宗教向来是两回事,就像政治和政治学。”
温特斯忍不住放声大笑,卡曼的眼角则在微微抽搐。
“所以呢?这一切和你还有革新修会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温特斯收敛笑容,姿势也变得端正:“为什么热沃丹教会要杀你?为什么热沃丹教会迫不及待想要杀你?”
“在[第一次大分裂]以后,对于神术的探究就一直是教会内部的禁忌。”仿佛是认可了温特斯,扫罗老人不再绕圈子:“可探索未知是人类的本能,杀是杀不光的。接触到北境的‘邪术’以后,绝大多数圣职者如临大敌,却还有一小部分圣职者感到振奋……”
如同薄雾被暴风一举吹散,温特斯已经醒悟过来:“你们要的就是异教神术!”
老人半垂着眼皮,默认了温特斯的话。
“因为探究公教神术是禁忌,所以通过研究异教神术绕开限制?原来革新修会就是干这个的?”温特斯哑然失笑:“那这名字起得也太显眼了,标榜革新,不等于是在立个靶子给人打?或许……挂上宗教审判所的招牌会更好。”
卡曼站在温特斯看不到的地方,指尖轻颤,瞳孔无意识地剧烈扩散。
“蒙塔涅先生。”扫罗老人放下手中的削皮刀和甜菜头,挺直腰杆,郑重地看着温特斯:“革新修会的名字来自创立它的塞菲尔修士,所以请您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开玩笑。”
温特斯自觉有些失礼:“很抱歉……接下来呢?革新修会创立之后发生了什么?”
老人重新拿起削皮刀:“之后就是向教宗申请谕令。”
“然后?”温特斯微微挑起眉毛。
“取得谕令这件事。”老人慢慢削着甜菜皮:“用了两百一十一年。”
温特斯的第一反应不是赞叹教会惊人的工作效率,而是按着扫罗给出的几
“两百一十一年?”温特斯又不自觉地皱眉:“差不多……是帝国历三世纪中叶?皇帝索取维亚王冠未果,大北方战争开打?那时候北境已经皈依了吧?”
“北境皈依公教,那半神呢?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都死了。”
“死了?”
“没错,死了。”扫罗老人专注地削着甜菜皮:“革新修会杀的,我们杀的。”
温特斯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当他明白其中蕴含的信息的那一刻,他猛地站起身:“你也是神官?你是神术使用者?”
老人微微抬起眼皮,与温特斯目光接触:“革新修会的成员,全部都是神术使用者。”
……
“夫人。”用黑纱束着头发的麦德林太太走进客厅:“蒙塔涅先生回家了。”
虽然已经听过无数次,但是每当有人开口叫“夫人”,安娜的脸颊还是会有点发烫。
安娜一下子坐直身体:“他回家了?”
单身军官寓所很小,进门后的走廊与客厅只隔着一面薄薄的木墙。温特斯的脚步声又很特别,安娜总是能轻易分辨出来。
麦德林太太说温特斯回家了,但是安娜确信她没有听到温特斯进门。
“蒙塔涅先生在哪?”安娜拿起大衣:“马厩?”
“厨房。”麦德林太太回答。
为了防火,单身军官寓所没有设置单独的厨房,而是一个院子共用一间大的。
安娜来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温特斯正巧推门出来。
安娜本来想问温特斯怎么回家先到厨房,但她看出温特斯的情绪不太好,话出口时变成了:“怎么了?”
面对安娜关切的目光,温特斯挤出几分笑意:“没什么,冷不冷?”
安娜捧着脸,拖着长音,小声撒娇:“冷……”
其实也不全都是撒娇,纳瓦雷姐妹在海蓝长大,从没经历过帕拉图的寒冬。
面对能冻裂皮肤的冷风,安娜偶尔还会出门走动,凯瑟琳则完全成为穴居动物。小纳瓦雷女士甚至推掉了所有舞会的邀约,令热沃丹的年轻男士们每每失望而归。
好巧不巧,卡曼推门走出了厨房。
安娜羞得无地自容,好在卡曼神父也是心事重重。卡曼茫然和安娜划了个礼,箭步离开了。
“你在厨房做什么?”安娜好奇地问:“怎么卡曼神父也在?”
温特斯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安娜能感觉到温特斯心情有些凝重,伸手挽住爱人的胳膊:“好冷,先回家。”
思前想后,温特斯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安娜。
这一刻,他开始有些理解养父所说“你不知道我们付出了什么”的深意。
爱情就能让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接受另一个人的全部吗?
包括所有缺陷与黑暗面?
谁知道呢?
且不说爱情,就算是血肉亲情,儿子就能毫无保留地接受父母做过的“不好”的事情吗?
温特斯很想向安娜坦诚,世上最难过的事情就是不能被任何人了解和理解。
就好像一位中年农夫停下手中的农活,擦了擦额头的汗,望向天边。
路过的人以为农夫在偷懒,可谁敢说一个平凡农夫的内心世界就没有万丈波澜?又有谁知道他的一生经历过什么磨难?
或者逆否命题更容易理解:拥有“知己”是活在世上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温特斯终于明白热沃丹教会为什么一定要杀掉扫罗,还开出那么高的价码——热沃丹教会要杀的不是一个异端神学家,他们要杀的是一个很可能已经失控的神术使用者。
或许自从革新修会被清洗以后,热沃丹教会就一直在等待扫罗。
或许他们曾经派人进入赫德诸部查探,但是没有结果。
所以他们只能守株待兔,如果没有音讯就一直等下去,如果有消息就立刻想办法处决。
温特斯甚至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猜测:卡曼神父或许才是等着扫罗的人。
对付魔法师,最好的武器是另一个魔法师。那么派出一个神官,对付另一个神官呢?
联盟军队内部没有针对施法者的专门清理部门——或者说,温特斯不知道联盟军队内部有没有针对施法者的清理部门。
但是温特斯自我评估后得出结论,如果没有这样一类的执法部门,一旦出现施法者失控的情况,那真是太危险了。
例如温特斯,如果让失控的温特斯走进正在开会的王座厅,没有一个维内塔将官能活着走出来。
联盟没有,或许可以用‘施法者体系建立时间尚短,还不完善’来解释。
那么作为绵延千年的、能驱使神术使用者的组织,公教会内部是否存在一个‘执法’部门?
不过这个推测也有些不通顺的关节。例如:假设扫罗一天不露面,卡曼难道就要一直等下去?公教真的愿意下如此大的本钱,就为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神官?
温特斯又联想到卡曼和爱伦·米切尔夫人的微妙关系……他的颅腔又在隐隐作痛。
回到扫罗老人身上。
庇护一个风烛残年的异端神学家是一码事,庇护一个神术使用者是另一码事。
而且风险和回报远远不成比例,风烛残年的神术使用者虽然已被绝罚,但仍旧虔诚。
在温特斯看来,如果也虔诚可以度量,那扫罗的虔诚程度比卡曼还要深。
卡曼不能容许任何对于教会的攻击,遇到挑衅会像刺猬一样竖起硬针。
扫罗则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异端邪说’,堪称‘我有罪、我改信,但是我的灵魂永远属于主’的典范。
“安娜。”进门的时候,温特斯轻唤。
“嗯。”安娜帮温特斯脱掉大衣。
“以后我再解释给你听,可以吗?”
“嗯。”
温特斯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从背后抱住安娜,与安娜的身体接触总能给他带来一种特别的安全感:“我想说点能让你脸红的情话,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自己试着想象一下?”
“这是走廊。”安娜脸颊泛红:“麦德林太太会过来的。”
“那去卧室?我都可以。”
“坏家伙!你真是!”安娜咬着牙,使劲踩了一下温特斯靴尖,忽然又有点失落:“利奥先生那边,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