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塔城城墙上的哨兵在晨曦中看见地平线上的金狮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塔尼里亚人显然没想到敌人竟会来得如此之快,赤硫港才刚刚沦陷,还在休整的维内塔人便一夜强行军三十公里,跨过理论上还是联合会控制区的乡村地区直扑过来。
现在,基德船长派出去的征粮队大半还没有返回,圣马克军团就已经到了塔城城下。
雷顿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在隔绝塔城内外后,分出兵力开始清剿身后的联合会小股部队。
经过几次小规模的遭遇战,基德派出的征粮队被尽数击溃。残兵败将作鸟兽散,然而却大部分在田间被手持农具当武器的农民抓获。
联合会的士兵惊恐地发现,那些原本胆小懦弱、予取予求的农夫此刻竟然也生出了反抗的勇气。
农夫们积怨已深,胆子大的人直接宰了联合会的士兵,不声不响地埋掉。胆子小的人则把俘获的联合会士兵五花大绑送给维内塔人。
安托尼奥见到零星被岛上农民们押送到赤硫港的俘虏,就明白圣马可军团一切顺利。农夫们领了赏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而雷顿那边,圣马可军团很快将塔尼利亚人的活动空间压缩到塔城城墙之内。
然而守军却并没有乖乖投降,也没有派人来和圣马可军团接触,战场呈现一种诡异的沉默。见此情形,雷顿还是使用老办法——派人劝降。
被逼着给守军去送劝降信的赤硫岛本地乡绅刚走到城门边,话都没说就被乱箭射死。
守军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决心——他们绝不投降。所以干脆在使者张口前把使者杀了,免得被劝降的话语动摇军心。
雷顿大动肝火,然而也只是无能狂怒。如果维内塔指挥官暴怒之下出兵强攻,那对于基德船长而言可真是再好不过。
指望守军投降已然是痴心妄想,雷顿下令在塔城外围筑垒,战事陷入僵持。
——割——
“给我来点肥的嘛……哎呀,别拿这种带骨头的嘛,多来点肥的。”一名抱着铁锅的矮个士兵站在案板前嘿嘿笑着说。
在他身后,等着领肉的士兵排成了长龙。
这里是军营里的一处角落,风化火山岩土壤被四处横流的血水弄成了泥地,踩在上面啪嗒啪嗒作响。
“都要肥的,谁吃不肥的?”负责分肉的人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他手上的动作飞快,又从猪皮上切下来两大块脂肪丢进了矮个士兵的锅里:“给你块带骨头的肉,再补你两块肥肉。滚吧,后面还有人等着领呢,别耽误事。”
抱着铁锅的矮个士兵心满意足地走了,下一个抱着铁锅的士兵走上前来:“给我也来两块肥的……”
古帝国人的军团极其善于筑垒修路,条条大路通姆罗中的“路”大部分都是由军队修筑,那些硬面路成了古帝国繁荣昌盛的关键,至今仍有遗迹残存。
诸共和国的军制号称承袭古人,虽然实际上是借古改制就用了个“军团”的名头,但却把古帝国人军队善于土木作业的优点也学了过来。
圣马可军团抵达塔城后的第三日,大维内塔军团和圣马可军团合兵,也加入到了修筑壁垒的行列中。
土层稀薄没法挖掘?维内塔人取来密林中的藤曼和树枝编成筐,装上泥土作为墙基。塔城两面靠山,攻击面狭窄。然而如此也让维内塔人省了不少事,攻击面狭窄意味着出击面也同样狭窄。
两支军团迅速在塔城外圈修筑起了两米高的土墙,将塔城内外彻底隔绝——但是没有壕沟,因为玄武岩挖起来实在是太费劲了。
对于每天承担大量重体力活的士兵而言,光靠面包可喂不饱他们,他们需要的是
温特斯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字面意义上的屠宰场,前面正在给士兵分肉,后面还在忙着解猪。这种容易滋生疫疾的场所都位于营地的角落,和住地严格隔离。
温特斯饶有兴趣地看着屠夫们干活:宰杀生猪,用麦秆焚烧猪毛,开膛破肚取出脏器,再使用尖刀把整只生猪解成大块的猪肉。
处理好的猪肉被抬到案板上,交由另一名屠夫切块称重分给士兵们。
维内塔军团的编制,一个十人队有八名士兵,共用一个铁锅和一顶大帐。猪肉以十人队为单位分配,所以士兵们才会抱着铁锅来领肉。
负责分肉的屠夫干活极为麻利,整条猪腿在他手里眨眼间就被剃成了骨头,六个屠夫在后面杀猪解猪都供不上他分肉的速度。
“我能在这里看一整天。”温特斯和身旁的安德烈说。
安德烈意犹未尽道:“我也是”。
两名准尉可不是没事情干来这里闲逛,分肉和分酒一样,最容易出现斗殴,所以温特斯和安德烈负责监督分肉过程。有两名军官在,士兵们也不敢造次。
温特斯现在已经不是代理百夫长了,他和巴德、安德烈现在都被调任到军团后勤处轮岗见习。
轮岗不到一天,温特斯和安德烈就快被枯燥繁重的书面工作搞得头昏脑胀,于是两人一合计,主动请缨负责没人愿意干的脏活——到血水横流、肮脏泥泞的屠宰场监督分肉。
巴德倒是在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件里如鱼得水,他早年在修道院抄经锻炼出的书写本领在后勤处派上了大用场,后勤处长终于找到一个善于速记和速算的军官如获至宝。
至于三名准尉为什么被调任到后勤处,这要从第三军团抵达赤硫港第二天说起。
大维内塔军团进驻赤硫港的第二天,另一支由海蓝城出发的补给船队抵达了赤硫港。
这支补给船队除了为第三军团送来了补充兵和弹药粮草,随船而来的还有十三人军事委员会的一名委员,以及一名被正式委任指挥第一百人队的军官。
然而这名理论上第一百人队的百夫长却惊讶地发现,第一百人队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经过两场血战后,第一百人队原有的一百五十名士兵只剩下了五人,外加三名见习军官。
不仅第一百人队不存在了,连他的上司也不存在了——首席大队指挥官孔泰尔中校没死,但因伤被送回了维内塔本土。
新来的百夫长悲伤地发现:在下一波补充兵被送来前,他都只是手底下一个兵也没有的光杆军官。
第一百人队都没了,继续在第一百人队见习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温特斯也不想再厮杀了,他觉得为了孔泰尔这种人的野心去拼命很不值得。
在温特斯的请求下,安托尼奥把他和巴德、安德烈调到了后勤处轮岗见习,顺便把第一百人队剩下的几名士兵也调到了后勤处听差。帮温特斯履行了他的承诺:今晚之后,再也不用你们去玩命了
而赫德人在安托尼奥的安排下,也已经坐上了离开赤硫岛的帆船。他们会先到海蓝城,再被护送到帕拉图共和国,最后回到他们的故乡。
所以温特斯、巴德和安德烈现在一身轻松,坐等嘉奖。
他们摧毁两条拦海铁索和炮垒都是无可置疑的大功。如果三人不是见习军官,光凭摧毁大炮一件功劳就够他们三人立刻官升一级。
然而三人现在连正式军官都不是,这就很尴尬。总不能准尉提少尉吧?那等他们正式授衔的时候怎么办?授衔又不是提一级,难不成再授一遍少尉军衔?
最后第三军团的高级军官们想到的处理办法是:先把嘉奖压下,等明年三名准尉正式授衔后再行嘉奖,这样在程序
这就意味着三名准尉明年转任正式军官后不必苦熬资历,立刻就能提到中尉军衔。
在巴德看来,能到后勤处避开风头是好事。暴得大功已经够遭人嫉恨,远离前线把立功的机会交给别人才是明智的做法。
虽然离开作战一线让安德烈有些不舍,然而想起满月之夜在炮垒中血战的经历也让他有些后怕,他也正好想歇歇。
至于温特斯——他没有巴德想得那么多,也不像安德烈留恋一线作战的机会,他只是不想为了少数人的野心去送死或是指挥士兵去送死。然而他也无法改变世界的走向,所以他只能躲开装作看不见。
案板边上的屠夫不满地敲了敲手里的刀子,这是手头的肉都分完了,在催促后面的屠夫赶紧把肉送上来。
“我看你们不要一个人解一整头猪,每个人只负责一个环节,比如一个人只负责烧毛,另一个人只负责取内脏,屠宰效率会更高。”温特斯忍不住出言提醒。
听到有人对自己的工作指手画脚,一名屠夫立刻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大人[My lord],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屠夫,怎么杀猪我知道。”
看到温特斯碰了钉子,安德烈坏笑着捅了捅温特斯的后腰。温特斯也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屠夫都是从外面请来,并非是军人,自然也不懂军队内部森严的阶级秩序。
“好吧,随你怎么干活。”温特斯无奈地说:“不过我得纠正你一点,我不是‘大人’,维内塔也没有‘大人’。整个塞纳斯海湾的贵族都已经被打倒清算,再也没有‘大人’了。”
“好的,大人。”
温特斯被噎得哑口无言,安德烈则爆发出剧烈的大笑,拼命捶打着自己大腿。
……
执勤结束后的温特斯没有和安德烈一样径直返回自己的帐篷,而是拐了个弯去了军械库。
一支军团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不仅有军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匠,例如铁匠。
这些工匠都有军籍,一些是全职工匠,例如军械处的铁匠和枪匠,他们负责修补军械。
另一些事属于拥有特定技艺的士兵,这类士兵因为身兼木匠、泥瓦匠等职责,可以不必参加重体力劳动,薪水也比普通士兵更高。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拥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更有用,哪怕是在军队里也是如此。
军械库的枪匠看到温特斯走过来,立刻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柄古怪的短铳,恭敬地双手递给温特斯:“长官,您要的枪我改好了。”
安托尼奥给温特斯的那柄精美的簧轮枪还没等实战,就被连同温特斯的盔甲、佩刀一起掉进了赤硫湾的海底。
等温特斯一行人归建后,他雇了几个人下海打捞。然而这次他再没有之前的运气,几个潜水好手在水下摸了一天,什么也没摸上来。
那柄精美华贵的簧轮枪算是彻底丢了,让温特斯想起来就肉痛。安托尼奥听说这件事之后,把那一对簧轮枪中的另一把枪也给了温特斯。
不过温特斯有一个新想法,一个比簧轮枪更便捷的想法。
接过短铳,这把短铳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短枪,然而在点火孔边上却什么也没有,没有挂火绳的杠杆,也没有簧轮的机括。
光秃秃的,只有点火孔和火药槽。
这便是温特斯从与那名疑似是宫廷法师的人战斗中得到的灵感。
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那人的身份。温特斯确信那个吟诵古帝国语的面具人一定是一名魔法师,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宫廷法师。
然而安托尼奥和温特斯在一具烧焦的尸体前面面相觑几分钟后,却发现这具焦尸什
没有任何信物、标志、特征,只有一张铁面具没被烧坏。
主权战争中,塞纳斯联盟军没能击毙、俘获、劝降任何一名宫廷法师,哪怕安托尼奥相信自己外甥没有说谎,他也没法指着这具尸体说这就是宫廷法师。
安托尼奥只能让温特斯先不要声张,把这具尸体送去魔法作战局解剖,他也会用其他渠道想办法找出这个匿名魔法师的身份。
而事后复盘时,温特斯才想通那人究竟是如何让被钉死的大炮正常使用——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种强力的类似燃火术的法术,隔着炮管引燃了炮膛中的火药。
这样,不需要明火,也能够发射炮弹。
他自己尝试了一下,隔着封闭金属点燃火药非常困难,第三只手似乎很难穿透金属,然而并不是不可行,只要魔力够充沛就可以。
想到这里,一个点子出现在温特斯的脑海中——或许可以把这个思路运用在火枪上。不一定需要隔着枪管点燃火药,只要使用魔法代替明火就可以了。
所以,就有了这把定制的短铳,不过具体使用效果如何,还有待温特斯做进一步的测试。
确认枪匠按自己的要求做好了短枪后,温特斯把一袋银币放在了枪匠桌子上。
“不不不,可不敢要这个,我已经有一份薪水了。”枪匠诚惶诚恐地连声推辞。
“你的薪水是你为军团干活挣的,这把枪是我以私人名义定制,不是一码事。这钱不光是买你的劳动,还买这把枪的物料,收着吧。”
枪匠这才收下了钱袋,讪讪地说:“其实也没费什么事情,把普通枪管锯断,再做一个更轻巧的枪托。不过连点火的装置也没用,我实在想不通您要怎么使用这把枪……”
温特斯微笑着说:“我自有用处。”
他用麻布包起枪,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营帐外,一个黑瘦的人正在等着他。是戈尔德,“好运”戈尔德,曾经的海盗船长、死囚桨手,以及温特斯能在赤硫岛上死里逃生的最大功臣。
当战况危急时,维内塔海军可以释放囚犯桨手,并向他们分发武器。只要囚犯桨手们参加战斗,且在战斗后回到岗位没有逃跑,当战争结束后就可以抵消罪行恢复自由人的身份。
戈尔德在灯塔港海战之后就已经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那个递了一袋水给温特斯的金狮号船员就是他。
而现在,他是来辞行的。
“大人,我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坐最近一班通信船去海蓝城。”戈尔德咧开嘴露出了一口金牙——被雷顿敲掉的牙齿已经都被换成的金的,他笑着说:“你们维内塔海军看在您给我写的表功信上,提前让我恢复自由了。我来和您道个别。”
“现在就要走吗?你要去哪?”温特斯有些惊讶,连忙请戈尔德进营帐说话。
戈尔德却没进去,恭敬地站在营帐外面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去哪,反正我又是自由人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离开这里也好,你没必要参加到这场战争中来。”温特斯有些感慨地说,他抓过一张纸条写下一个地址递给了戈尔德:“还记得我们找到的那个胖子船长吗?就是你我的那个老熟人,驾驶你的好运号回海蓝结果又遇到了海盗,被卖到红松庄园当奴隶的那个胖子?还记得他吗?”
戈尔德接过了纸条,有些迷惑:“唔,好像……大概还记得……”
“我说过要送你一条船对吧?”温特斯大笑着说:“那个胖子欠我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所以把他的贼鸥号便宜卖给我了。正好我母亲还给我留了一小笔遗产,买得起。你到这个地址去找他。贼鸥号现在是你的了,戈尔德船长……不过这次别
戈尔德大吃一惊,手里的纸条都险些没拿稳掉,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睛有些泛红。
“千万别说‘谢谢’,也千万别哭,这是你应得的。”温特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打趣道:“不过你要是再去当海盗,再碰到我,那咱们还得再干一仗。”
“大人,您觉得我运气如何?”戈尔德没有接话,却问了一句毫不沾边的话。
“呃……”这个问题还真把温特斯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才回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运气还真是非常之好……碰到雷顿和我们算是不幸,然而即便如此一整船海盗只活了你一个人,这也算是天大的运气了……”
“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我的运气一直很好,所以我是好运戈尔德。然而有一个人的运气比我还好,所以撞上这个人时,我的好运气就没用了。你说这个人是谁?”
“……你说的不会是我吧?”温特斯有些莫名其妙。
“没错,大人,就是您。我在金狮号的甲板上想了很久才想通,运气这个东西是相对的,一个人的幸运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的不幸。碰到比我运气还好的人,那我的好运就变成了厄运。您就是那个比我运气还好的人,所以我在赤硫岛上才会跟着您走。”戈尔德坚定地说:“所以以后如果再撞到您,我就直接投降。”
说完,戈尔德颔首致意,一转身潇洒地走了。
温特斯愣了一会,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开始继续写一封写了两天也没写完开头的信。
来自海蓝城的补给船不仅送来了补给,还送来了家信——当然只是军官的家信,士兵没这个待遇。
在伊丽莎白的信封里,温特斯意外地发现了其中夹着另一封信,安娜的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安娜的信,信中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她和她的妹妹又大吵了一架、她想学雕刻然而母亲坚决不许、家里一位老仆人离开了、海蓝现在正流行一种北边来的新面料……
这些内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安娜的日常琐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温特斯读到这些内容时却恍如隔世。
虽然双手已经沾满鲜血,但温特斯从没因为自己杀掉的人而困扰过,一次也没有。在他看来杀了便杀了,死在他手上的人皆有取死之道。
然而第一百人队的那些士兵,那些被钉在木桩上的士兵,那些跟随他在密林中逃亡的士兵,那些在逼仄的走廊浴血厮杀的士兵,温特斯却总能在梦中回忆起他们的面容。
“圣马可大教堂正在翻修,请了许多画家和雕刻家来,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蒙塔尼先生,你现在又在哪里呢?你又在做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给我回信吧,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给我回信吧。”信的末尾,安娜这样写道。
温特斯很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安娜,告诉她自己被困在赤硫岛时明明无时无刻不深陷恐惧中,却仍然要在众人面前摆出自信十足的样子,告诉她自己看到那些被侮辱的遗体时的愤怒,告诉她自己对孔泰尔和他身后之人的愤怒,告诉她那些闯进他梦境中的亡魂……
他想了很多,却一个词也写不出来。
最后,他提笔写下:“我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也许我真的是运气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