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十一日。
这天阳光明媚, 人们都在地里专心地劳作着,直到听见一阵齐整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他们不由得抬起头, 循着声源看了过去。
没等上多久,坡度平缓的小丘尽头,就显现出了一只长队伍的身影。
队伍里的成员大多都是步行的,只有大包小包的行李放在了马拉着的板车上,面上神态各异:有欣喜,有悲伤,有忐忑,还有茫然。
“咦。”
等他们离得近一些了, 奈伊夫终于认出了其中几人:“他们……好像是以前住在城里的工匠!”
他这一出声, 顿时勾起了其他人的记忆。
“我就说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那不是卖调料的商人嘛!还有卖鸡蛋和牛奶的!”
“原来他们都逃到莱纳去了?”
“啊呀,我要是他们,就直接留在莱纳,不回来了!”
“能成为那么好的领主的子民, 他们多幸运啊。”
“但他们回来不也一样吗?我们现在也归那位尊贵的殿下的管辖呀!”
“笨蛋,万一哪天王都派人来,说不定就……”
奴隶们小声议论一阵后,就很快将注意力放回了自己手底下的活计上。
反正身为奴隶, 他们以前也极少有能跟平民打交道的机会,最多是见过其中一些面孔, 大概知道对方是做什么的。
但要说关系多熟稔,可就完全没那回事了——更谈不上去迎接对方。
不过, 作为刚历经了一场浩劫的奥尔伯里人, 能见到认识的面孔回来, 他们心里或多或少地感到些许亲切。
比起平民的打算, 他们更看重的当然是地里的庄稼。
还有经过领主大人亲口传授,据说是属于伟大的猫猫神的智慧的……神奇栽种法。
奴隶们的想法,这些在莱纳卫兵的护送下、终于回到久违的家园的奥尔伯里平民,自然是毫不关心的。
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下定决心回归曾经的家园奥尔伯里的,只占了逃难者中的三分之一。
他们要么是不愿意面对满目疮痍的家;要么是囊中羞涩、体格孱弱,没有重建一切的能力;再要么就是被那次的灾难给彻底吓到了,不想再回去留下深刻梦魇的地方。
哪怕是以比较尴尬的身份留在莱纳城,争取以后通过那传说中的伟大神/明的考验,他们也不想再踏上奥尔伯里的土地了。
作为坚持回家的少数人,现在越是接近奥尔伯里城,他们的心情就越是复杂,那股说不出来的胆怯也越来越浓郁了。
他们真的该回来吗?
况且,在理智上他们虽然清楚遗留在城里的亲人一定凶多吉少,可……只要不亲眼看到对方的尸首,就总能在心里保有一线希望。
皮格斯作为曾经的格雷戈城人、现在的莱纳新自由民,在这里的地位是最微妙的。
奥尔伯里城对他而言,只是个做生意的普通中转站罢了。
可就是这个地方,让他多年来的积蓄化为乌有,最重视的家人恐怕也丢了命了。
但不管他有多仇恨那群叛军,都总要回到这里,看能不能找到亲人的尸骨。
“到了。”
领着这只氛围额外沉重的队伍的卫兵小队长,在城门处接受检验时,取出了由治安官凯恩签发的文件。
“嗯,都进去吧。”
看过文件,又亲眼核算过人数后,城门处的卫兵向他们微微颔首,果断开门放行。
他们不在城墙里待着,却在城外做什么?
他倒是一点都不替领主大人担心这些奴隶会趁机逃跑——他皮格斯还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商人了,去过那么多城市,就没见过像美丽的神使殿下那样,对奴隶都温柔善待的!
他才不相信,享受过公爵领主的关照的奴隶,还会舍得逃跑。
这点好奇心只在他脑海里徘徊了一小会儿后,就随着队伍的再次行进,而被搁置在一旁了。
城门开启后,所有人不由得一愣。
他们面面相觑着,不约而同道:“啊,怎么……都不一样了?”
映在他们记忆里的最后一幕,几乎都是熊熊燃烧的耕地,是被推垮撞烂的土墙,是被践踏毁坏的篱笆,是负伤倒地、无力逃跑,冲着施暴者哀哀哭泣的人民。
是让他们梦魇连连、心里滴血的恐怖地狱。
可现在……
用石砖砌的房屋被修复了;毁损严重的木制房子被推掉,留下还算完好的那小部分,旁边堆着他们曾经在莱纳见过的好木材;就连奴隶居住的茅草房都换成了工整的木制的,尽管是用的比较旧的木头,但看着就很结实,不像是以前那样摇摇欲坠;街道的地面是用细腻的砾石重新铺过的,看上去干净又大方;路两边还挖了许多很宽的排水渠,就不用再担心一旦下起大雨、街边的低矮房子就会被水淹到了。
除了这些之外,田地间还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他们在莱纳地里看过,也用过的“厕所”。
喔,还有放在城堡最顶上,那形状奇特、醒目又亲切的“猫猫神之柱”。
他们不知所措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行李上,左看右看,只觉目不暇接。
是他们的家园,却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指与他们记忆里的完全不同;而说熟悉,则是与他们在莱纳见过用过的都十分相似。
光是一眼看过去,他们脑海中就不由得浮现出了“啊,这果然是莱纳那位仁慈的领主会留下的痕迹”那样的念头。
“等你们准备好了,就排成队列,拿出你们奥尔伯里的身份证明来。”管事耐心地等这第一批回迁的自由民消化完这通变化后,才扬声道:“好确定新房子的归属。”
这次对于城镇的重建,譬如增加水井的数量来确保田地和居民用水,又譬如挖掘排水渠、修复磨坊等公共设施、修复民宅的费用,奥利弗都是准备走公账的。
由于那群叛军在占下奥尔伯里领后,根本没有想着长久经营,甚至还杀鸡取卵地把商人们都给杀了……
才会陷入只能吃吃喝喝、折磨女人,却面对着有钱但花不出去的窘境。
而在他们掠走所有财物、真正远走高飞前,又被莱纳军给及时截住了——因此奥尔伯里领这么多年来积累下的金银等财物,大多都得到了比较完整的保留。
现在就全便宜了来收尾的奥利弗。
他全部给收归,当做建设用资金了。
不得不说,跟一穷二白的莱纳城相比,好几代都在奥尔伯里经营的布托尔子爵,着实积累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物。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自由民历年来付出的税金——从哪里来,就该到哪里去。
因此在重建奥尔伯里城时,奥利弗花起钱来,可是也一点没有手软。
……领主大人……居然替他们修好了房子?
对这点感到难以置信的众人,带着一脸如梦似幻的神情,呆呆地朝管事
皮格斯却没有跟过去。
比起关心自己曾经的房屋和财产的其他奥尔伯里人,他直奔的,是那块无比醒目的大石碑。
哪怕是在最繁荣的王都的主神殿里,那只提供给最“虔诚”的大贵族信徒的墓地,他也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墓碑。
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快有七八个人高,宽得他张开双臂,也不可能抱得过来。
他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当他终于来到那块石碑前了,仰头去看那上面铭刻的文字时,彻底愣住了。
上面刻着的是……
“该刻什么?”
当福斯问起时,一直有点逃避这个难题的奥利弗,终于不得不努力想想了。
在不清楚尸身主人的情况下,刻名字是不现实的。
而刻这次事件的话,似乎又会伤害到生者的感情。
到底什么最合适呢?
就在他犹豫时,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一边那一脸乖巧地盯着他看的猫猫神身上。
奥利弗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
他或许,知道答案了。
相比起虚无缥缈的寄托,他的身边,可是有一位真真正正的神/明啊。
“我亲爱的猫猫神啊。”
金发领主笑着说:“可以请求你,为我……不,是为我们,做一件事吗?”
猫耳神祇微微歪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
“他们的躯壳长眠地底,”看清楚上面的文字后,皮格斯喃喃念着,跪在这座慰灵碑前,潸然泪下:“伟大的财富之神……将为灵魂领路。”
不知道为什么。
在遭遇那次生死大难前,一向是唯利是图,只相信能为自己带来最多财富的“神祇”的他,这次却真心实意地相信这句话的份量。
不仅是因为那位伟大的猫猫神,曾经让温柔的神使用具有神力的药水、救过他的命……
也是因为,他打心底地相信,不论是神使还是那位到现在真面目还不为人知的神/明、都是那么温柔善良,慷慨神圣的存在。
夜里。
重新回到家园,却见到了比想象中要好得多的一幕幕场景的奥尔伯里人,都默契地没有在新家里睡觉。
就像是还在莱纳城时那样,他们默契地聚集到了重新修葺过的广场,或躺或坐着,看满天繁星。
“真美啊。”
有人轻声感叹着。
既是指夜空,也是指新奥尔伯里城。
“好明亮的星星啊。”
更多人凝望着明净的星空,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们已经在慰灵碑前,祭拜过死去的家人了——尽管没能见到亲人的最后一面,但或许不见,对生者才没那么残忍。
而更深沉的悲伤,早伴随着眼泪在前往莱纳前的那段漫长路途里,彻底流干了。
劫后余生。
他们身上现在剩下的,只有平静和感恩。
没有人发现,也是在这个晚上,那位总跟公爵领主形影不离的金发青年,已经不见了好一会儿。
也没有人知道,这时的领主大人正在自己的卧室里,笑盈盈地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放松地搭在窗台上,也注视着静谧美好的星空。
“辛苦了。”
他很轻地说。
“咦。”
忽然有人指着天上的星星,小声开口:“你看那边
繁星有时会组成让人遐想的形状,但每人想到的事物,都总是有一些不同。
这次却不一样。
被那人提醒后,所有人都纷纷朝那处看去。
“真的呢。”很快有人笑了,同意了他的话语:“特别像总跟着殿下的那只。”
“对,就是那只特别漂亮的金色大猫!”
“它身后还跟着好多明亮的小星星啊。”
“像是在动呢。”
地上的人们在小声地讨论着,心情奇异地无比安宁,脸上也带着放松的笑容。
除了神使以外,没有人知道,在遥远的天上正发生的事。
将神躯淡化成构成原型的金雾的神祇,因为受了心爱的信徒的托付,正笨拙又认真地做着自己神职外的事。
祂仔细地用柔软的爪垫,轻轻地扑住一个个饱受创伤、彷徨迷茫的灵魂,并拨动着它们,就像是猫爪滚着一颗颗小圆珠一样。
直到它们渐渐明白过来,自觉地跟在祂的身后。
要是有带着黑气的灵魂想偷偷混进来,则被祂眼也不眨地一爪拍散了。
终于好了。
见那些受难者的灵魂都懵懵懂懂地跟在了自己的身后,祂悄悄地松了口气。
奥利弗实在是太少主动要祂做些什么了。
虽然是祂从来没做过的、完全不擅长的事,祂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祂……想让奥利弗因为自己,而露出开心的笑容。
金色流光掠过天际,如同罕见的炫丽流星,引起地面人群惊呼阵阵。
——那是强大的神祇在飞越这片寂静的浩瀚夜空,往能让灵魂真正安息的地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