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每隔数步距离就立着一杆青铜长明灯,其燃料是大周朝廷每年拨下巨额银钱从青州、江州、海州等沿海各地渔民手里买来的大鱼油脂,一经点亮除非油脂燃尽,否则风吹不灭、雪压不熄,光焰能照城墙内外三十丈远近,远远看去浅黄色有些发白的火光在漫天大雪中蔓延不尽,极是壮观。
城墙之内称为雍州北境,越过城墙,便是漠北。数万漠北妖族狂奔三四里路程之后终于在离着城墙十丈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这个距离拿捏得很有分寸,边军中最精锐的弓手虽然能力挽强弓箭发百丈,但站在最前列的熊族个个魁梧彪悍、身覆浓密黑毛,仗着皮糙肉厚足以抵挡十丈外城墙上射来的箭矢。
数万妖族口鼻里呼出来的粗重白气混杂着其身上跑动产生的热量,竟然把大雪逼得有些稀疏,脸色凝重的陈伯庸低头看去,光是妖族杂乱阵列最前面的熊族,怕不有五六千之数,其中甚至偶尔能看见几个斜披着简单铁甲的,再往后黑压压一片就不好辨认是什么种族了。
立春凝神看了片刻,倒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楼主,并没有狼族存在,熊族这些畜生后面的都不足为惧。”陈伯庸微微点头,却见妖族中忽然躁动起来,轻笑一声道:“看来妖族是以为到了城下就会有人替他们打开城门,虽说谢逸尘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老夫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好本事,千余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跟漠北这些畜生达成共识,只是不知道这位都督下一步又如何打算,难道想让他的大雍王朝子民跟此类茹毛饮血残暴之辈共存?”
这句话是问句,可其实陈伯庸并不需要立春的任何回答,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而后霍然抽出长刀,那柄短刀仍悬在腰间不动,五境修士渊停岳恃的雄浑气势陡然全部外放,高声喝道:“司天监所属,随老夫死战!”
苍老的声音顿时压过了城外数万妖族的躁动嘈杂,远远扩散出去在峡谷里回声不绝,而后是一声整齐到震耳欲聋的应和,不等那些半人半兽的妖族先有任何动作,陈伯庸身形缓缓拔地而起,凌空虚立在六丈余高的城墙与妖族之间,手里长刀上赫然亮起的光芒,让习惯了昼伏夜出的那些杂碎下意识抬手遮挡在眼前连连怒吼。
陈伯庸不修刀,不代表镇国公爷不会用刀,战阵厮杀与修士切磋不同,刀比剑、枪之类的兵刃用着更顺手些,他从京都镇国公府带来的这一长一短两柄刀都是非常罕见的天品,长的叫缺月、短的叫海棠,连人带刀,便是陈家的底蕴。
两三息间,陈伯庸身上散出来的气息一直在持续攀升,刀光炽烈如同已落西山的太阳在城墙之外冉冉升起,城墙上离得近些的修士和兵卒微微侧过头去不敢直视,只觉天地之间的无穷无尽的大雪似乎停滞下来,一晃神的功夫,有若神明临凡的老公爷在气势最盛时,决然朝前平平削出一刀。
雍州北境亘古不变的北风瞬间变换了风向,刀芒呼啸裹挟着无数雪花倒卷向北,十丈距离在长明灯的火光下谁都能看清楚,面带惊恐站在妖族最前列的那些魁梧熊族只来得及嘶吼一声,就从腰间被斩断成两截。
没有想象中振聋发聩的轰然巨响,灌注了陈伯庸近半数真气的第一刀,于大雪中轻易抹杀近千以肉体强悍而令边军谈之色变的熊族。
城墙东侧不算太远的地方,持刀立于谷雨身侧的薛山看清楚这一刀后良久不语,最后才目露兴奋神色狠狠伸手拍在墙垛上,“真他娘痛快!”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用刀的自然最敬重比自己厉害些的刀修,没想到以青冥剑诀威震大周的司天监里,地位最高的观星楼主竟然会用刀!
一刀之后短暂的安静,而后先是城墙上爆发出一阵如荒野洪流般的喝彩声,再是妖族声浪起伏的怒吼,陈伯庸仍提着刀悬在空中,却并未低下头去查看战果,神色中略微有些遗憾,微不可查地摇头,声音极低地呢喃道:“是老了。”
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上并非只有立春脚下这一座城门,或许是妖族根本没想到会遇到抵抗,所以没分兵去其他地方,而是选择了最近的一处城门前来,如果不是玉龙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雷鼓营手中夺了城墙以及各处城门的控制权,现在恐怕这座城墙已经形同虚设,城门大开迎接妖族昂然入境了。
长明灯光焰照射不到的地方,妖族阵型后面突然响起沉闷的擂鼓声,数声之后,眼力好一些的修士几乎都不可思议地看到妖族之后竖起来一面褐色大旗,只是风力在雪中不够展开旗面,不知道上面写的是是什么字。
与此同时,妖族阵型缓缓朝左右分开,中间露出来一条丈余宽的路面,积雪被踩得紧实,一个浑身裹着黑色长袍只露出双眼的人慢慢走到前面,仰头看向陈伯庸和他手里的刀,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带一丝情绪道:“你是谁。”
明明是个问句,语调却并未上扬,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蟒袍加身地位超然的陈伯庸执掌司天监观星楼数十年,朝堂穿紫的清贵文官和境界高深的卓绝修士一生中不知见过多少,可现在出现在眼前的黑袍却让真正阅人无数的老公爷感觉很奇怪,尽管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修士该有的气息,但心里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忌惮,好像那身看似普通的黑色长袍下面藏着一头择人欲噬的上古凶兽。
“司天监,陈伯庸。”语气同样平淡。
黑袍人点点头,却说出一句城墙上所有人都为之讶然的话,“没听说过。”大周十四州境内,无论是修士还是百姓,或许有不知道当今天子景祯陛下本名叫做李燕南的,或许也有不知道当朝文官之尊首辅大学士杨之清姓名的,但要说不知道司天监、不知道陈伯庸的人,并不多见。
陈无双出京不久曾在朔阳城外遇上一个蹲在树下看蚂蚁的小孩,那孩子没听过镇国公的名号还情有可原,可出现在城墙之外显然在妖族中地位颇高的黑袍人没听说过陈伯庸,确实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他说的坦然而不做作,分明是实话。
陈伯庸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退回城墙上站在长明灯一侧,仍是居高临下,问道:“那阁下又是何人?是妖族,还是人间修士?”黑袍人好像愣了一下,竟然低头像是在思索,片刻后再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紧闭的城门,语调平平道:“我也不知道我算是修士,还是妖族。他们叫我大官。” 大官。
京都里的百姓眼界极高,见着有资格身穿紫袍上保和殿参议国事的正三品都不会称做大官,得做到正二品的一部尚书才配得上这么个直白浅显的称呼,当然,镇国公爷、观星楼主是当之无愧的大官,甚至除了皇室宗亲不能议政、不得掌兵的那些藩王,陈伯庸就是最大的官了。
陈伯庸微一愕然,将长刀插回鞘中暗自催动真气循环恢复,一本正经问道:“多大的官?”黑袍人似乎并不急着趁夜发动凶悍妖族攻城,反而像是觉得有人能跟他聊几句很开心,侧身伸手指着大雪覆盖的辽阔漠北,认真道:“从这里往北万万里,在我之上的只有两个人。这样的官应该是挺大了,不知道在你们大周,应该叫什么?叫···宰相,还是王爷?”
立春骇然发现,黑袍人说话的时候一丝气息都没逸散出来,显而易见并未动用修为,但听着不大的声音却传遍四野,好像他就站在近处出声,若不是用真气聚声,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神识!也就是说,这个人应该是个修士,而且是五境修为的高人。
而陈伯庸心里想到的却不是这个,前朝确实有位列百官之首、把持朝政的宰相官职,大周建国以来太祖皇帝担心后世会有人权柄过大而祸乱朝纲,将原本宰相的职责分成数份,六位大学士外再增设内廷、枢密院互相牵制,将帝王权衡之术用到了极致,这个黑袍人却提到了如今很多年轻读书人都不太了解的宰相。
再者,听他的意思,以往天下人都认为只有妖族盘踞的辽阔漠北苦寒之地,竟真的有不少人类修士存在,仅这突然出现的黑袍人就让五境九品修为的陈伯庸隐隐心悸,他上面却还有两个人,不出意外,其中一个定然就是去年引发天地呼应跟任平生几乎同时踏足十二品境界的神秘人,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此时多拖延一刻,陈伯庸先前一刀所消耗的真气就能多恢复一分,斩杀近千妖族而让玉龙卫以及雷鼓营提升的士气也会随之多壮大一分,所以老公爷更盼着多聊几句,说不定还能多了解一些漠北不为人知的情况,点头笑道:“的确是大官,放在大周,应当称为大学士。”
“大学士···”黑袍人轻声重复了一句,语气中明显多了些高兴的情绪,像是对这个称呼很是满意,“是比大官听着更顺耳,那以后我就让他们都叫我大学士。”陈伯庸摇摇头,耐心解释道:“按照大周的规矩,大学士跟大学士也有高下之分,有保和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等等一共六位,其中地位最高的当属保和殿大学士,也称作首辅,是实实在在的大官,能替皇帝做主,基本可以等同于你刚刚说的宰相。”
黑袍人连连点头,名字的字数越多听起来自然就让人觉得越厉害些,这回他接话很快,“那我得叫做阎罗殿大学士,以后杀了你们大周的那个保和殿大学士,我就是最大的官了。”陈伯庸面色没有变化,心里却忽然一动,阎罗殿?这是民间传说里对阴曹地府的称呼,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漠北···有一座阎罗殿?”不懂就问,陈伯庸不觉得这是有失身份的事。
黑袍人嗯了一声,再次伸手指向北面,“就在黑铁山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