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半仙算是看出来了,陈无双这回是发了狠,要把谷雨教的那套听风四十三式练好。
他喝酒的时候,少年在练剑;他把油布裹在身上睡觉的时候,少年在练剑;他半夜被尿意憋醒的时候,少年还是在练剑。陈无双悟性极佳,到东边天上亮起一抹红色时,谷雨就很难在他会的那十几招剑法里,再挑出明显的毛病来。
陈无双当然明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一整夜时间只不停地重复自己能记住的十五招剑法,在初秋已经有些凉意的天气里出了身大汗,到后来甚至不得不让侍女拿出条手帕来,将右手跟惊鸿剑的剑柄牢牢绑住,因为满是汗液的手心攥不住滑腻的剑柄了。
四个多时辰练熟了十几招剑法,在侍女看来就算很不容易了,可陈无双却不太满意,觉得自己使出来的剑法跟谷雨差别还是很大,虽然用力斩出一剑时也能带起破空的声音,但谷雨练剑法的时候那种呜呜的声音是持续不断的,不像他一样时有时无。
侍女的解释是,她浸淫听风四十三式多年,早就将每一招的后续变化烂熟于心,前面一剑刚出,身体的姿势就能自然而然地调整到下一剑出手最舒服的角度,所以整套剑法圆融如意、衔接连贯,就像白马禅寺里通往青砖瓦房之前的那道小瀑布一样,从头到尾无使断绝。
而陈无双尽管记住了那十五招剑法的动作要点,但施展起来头一剑跟下一剑之间的连续性稍显刻意、不够自然,而且力度也把握不太精准,往往前面一招像山间小溪,后面接上来的一式又像惊涛拍岸,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练剑是个水磨工夫,练的次数越多,对这套剑法的理解就越深,乃至以后修习了御剑术之后,先前所养成的一些习惯也会潜移默化地对剑气的使用方式产生影响。所以剑修在一境时往往是要在师门长辈的指导下,选择一门既契合自身性情、又能为日后御剑术打下基础的剑法,因此谷雨才说二十四剑侍所练的入门剑法都不一样。
侍女的建议是,如果陈无双以后要学司天监的青冥剑诀,现在练这门听风四十三式倒也算合适,因为风者为虚、青冥也为虚,二者之间存在一而贯之的联系,日后修御剑术时会有所帮助;如果不打算学青冥剑诀的话,就不必要求过于严格了,能练会这套剑法从中感悟剑的用法就可以了。
“小子,听老夫一句劝,谷雨说得对,这套剑法你没必要太跟它较真,等到剑山采了剑回来,或许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也说不定。”邋遢老头起先还谄媚地学着谷雨称呼陈无双为公子,可自从先后出过几次力帮少年摆脱困境之后,就多少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了,张口闭口就是小子。
陈无双不太在乎邋遢老头怎么称呼他,甚至偶尔也肯恭敬叫他一声前辈,当下把剑收回鞘里,又依原样包裹起来跟铁箱子放在一处,迎着清爽的晨风深呼吸几口,道:“老常啊,我都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昨天眼看着就要吐血气绝了,是窥测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机?”
其实少年心里大概明白,昨天当着结穗人严安的面,邋遢老头应该是用真本事起了一卦,以至于当场受了反噬,才会咳出两口血来。常半仙冷哼一声,道:“老夫命硬着呢,两个陈伯庸也活不过我去。”斗了句嘴,顿了顿继续道:“那姓严的后辈自称是万年前剑山一派的传承,此事日后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真伪暂且不论。老夫行险卜了那一卦,是想验证他所说的阵法撑不住多久的事情。”
“卦象不好?”陈无双靠着他坐下身来,谷雨拿着老头已经空了的酒葫芦,去不远处一条小溪流里打清水,这里洗澡不方便,可公子一向爱干净,总得洗洗脸漱漱口才好。
常半仙幽幽一叹,道:“本来或许真能撑三年,老夫这一卦触动天机,被那镇灵阵法中禁锢的仙人神魂察觉反击了一下,这才不慎受了点轻伤···那阵法啊,至多还有两年。”陈无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倒没有太过惊讶,“两年···你说,要是南疆凶兽真要北上,越秀剑阁会是什么态度?”
邋遢老头摇摇头道:“这事等你到了云州自己去问任平生才是,老夫又不是世袭罔替的靖南公,哪知道他是怎么算计的?不过···小子,你最好万事加个小心,我总觉着剑山之行对你来说算是一个坎儿,能迈过去自然就扶摇直上,迈不过去难保不会阴沟里翻了船。”
谷雨回来地很快,刚好听见他后半句话,忙追问道:“是应在驻仙山那些人身上,还是应在越秀剑阁?”她女子心思毕竟比陈无双细腻得多,见邋遢老头说得郑重,而且事关自家主子的生死存亡,当然不可能置若罔闻。
常半仙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陈无双洒然一笑也没当回事,如果真是命中注定,那么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去,现在想太多无非是自寻烦恼,索性接过来盛满清水的酒葫芦自去一旁简单洗漱。少年转身离开之后,邋遢老头才深深地看着侍女,低声道:“空相和尚那日跟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谷雨提着佩剑的手立刻使劲攥了攥,随即转头遥遥看了眼北方,不知道是看京都方向,还是在看雍州方向,最终收回目光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得像昨夜恼人的蚊虫,“司天监二十四剑侍,唯楼主大人之命是从。老先生,这就是我的命。”
常半仙一时语塞,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这才天亮不久,邋遢老头已经连续叹了好几回气,秋天最是容易让人心境变化的季节,天凉黄叶断雁叫西风,一葫芦酒也浇不灭心头的愁绪。
陈无双清清爽爽洗干净脸走回来,将大铁箱子跟惊鸿剑一起背在身上,道:“也不知道严安跟唐见虎动身没有,驻仙山的人没追上来,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老常啊,前路漫漫数千里,还得你头前带路。”
常半仙勉强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当先朝前面绵延数百里、横亘西东的落雁山余脉而去,再翻过这重叠在一起的几座小丘陵,不远处就是云州境内。
一路上陈无双也没闲着,一边在心里回想昨夜练剑的过程,一边不时跟身旁的侍女请教,只不过他所问的问题实在有些前后不搭调,往往前一句刚问到关键处,下一句却又风马牛不相及,弄得谷雨好几次都险些答不上来。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等三人穿过那几个小村落中间,避开人烟走到第一座小丘陵脚下的时候,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到这里陈无双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进了山之后有树木遮挡,只要不外放真气跟别人动手,驻仙山那群修士就算追上来也不易发现他们的踪迹。
常半仙从山脚往上看了几眼,不多时就找出来一条猎户们上山时的小路,顺着平缓的山势慢慢朝上而行,手里那根拐杖刚好派上用场,“夜里山路不好走,不如找地方先将就一晚,这山头后面还有山头,七八天都不一定能到云州。”
陈无双算了算时间,最多到九月中旬就能进入云州,还有时间去百花山庄遗址转转,或许在那碰巧能再遇上沈辞云和墨莉,不出意外的话绝对能按照陈叔愚信上嘱咐的,在明年三月之前到达剑山左近。等先到了越秀剑阁,再找合适地方专心修炼,有那颗珠子相助,自己在剑山开启之前晋升三境不难。
少年心急找个开阔的地方继续练剑,不停地催促邋遢老头走得快些,气得常半仙破口大骂:“老夫一把年纪,要不是为了你这兔崽子,御空飞过去不比受这个罪强?你屁股后面有狼撵着还是怎地,现在连口酒都喝不上,你再催,老夫就回头一脚把你蹬下去!”
陈无双哪吃过这种气,登时怒道:“我后面有没有狼不知道,你后面可···”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下意识放出神识往身后远处一探,竟然真察觉到了异常,当即道:“噤声!”谷雨刚要抽出佩剑就被他一把按住了手,皱着眉头凝神感应了片刻却没什么发现,轻声道:“公子?”
白衣少年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才低声道:“奇怪,我刚才分明感觉到一丝那黑衣妖妇的气息···转瞬又消失得一干二净,难道是错觉?”陈无双一直在心里不停揣摩那套听风四十三式,以灵识戒备四周的任务早就交给了侍女,可刚才不经意间确实感觉到了一股细微的气息。
常半仙不以为意,取笑道:“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那邪修妖妇断了手,找地方疗伤还来不及。不过,要说现在这种情况,真能追上你的也就剩下她了。”邋遢老头自信驻仙山那帮人绝对没有他这等眼力,能从山上杂乱无章的草木中分辨出一条勉强能走的小路来,再者剑修都是御空高来高去,有几个人肯徒步翻山?
但是也难怪陈无双疑神疑鬼,毕竟他身上所中的跗骨之毒还不清楚到底祛除了多少,从上次碰上黑衣老妇开始,破罐子破摔的少年就没有再让侍女读过《春秋》。那本书还揣在常半仙怀里,老头合计着下回出恭的时候正好能用上,反正张正言跟陈无双都已经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