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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清尘微微怔了下,有些不自在地点头。
他与陆常林一道回的靖安,路上听陆常林说了许多她做的事,很是佩服她的见识和眼界。
更佩服她能身体力行,想了便去做。
陆常林还说,她给安宣府送去的种子若是让百姓种开,一年就能养活很多人。
给百姓治病固然重要,让百姓吃饱才是重中之重。
他想听听她的意见,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做。
汴京的医学堂开学后,学生去比去年刚开学多了上百人,师父接管了太医院,在安排草药种植一事。
几个师兄则负责游走各处,按照陛下的吩咐增开医馆。
唯独他,好像什么都没做。
“你明日来客栈找我。”
苏绾脸上的笑容扩大,我记得城外有一片桃林,如今桃花开得正是娇艳,正好一起去看看。”
他好像遇到了难题,眼里有着之前从未见过的迷茫。
“好。”
贺清尘一下子放松下来。
“我就比较惨了,明日没法和你们一道去赏花。”
陆常林佯装失望,“你俩记得给我带点桃花回来,我讨个彩头,说不定回了汴京我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正月初二在忠勇伯府的别庄里,不是有好多姑娘看上你了吗,你眼光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苏绾睨他,“小心桃花太多,欠下风流债。”
“没人看上我,陛下一到,她们的眼里就只看到陛下了。”
陆常林说着,偷偷留意她的反应,“他最近很忙。”
“嗯。”
苏绾微笑。
她也很忙。
来靖安不是跟赵珩赌气,而是担心真的打起来,这边的百姓日子更加难过。
她能做多少是多少,总好过什么都不去做。
真要打上一年半载,必定会有东蜀的散兵闯进北梁闹事,不抓紧时间预防可能出现的问题,到时候境况只会更糟糕。
“很晚了,你早些回房歇息,我得把你交代的事尽快安排下去,趁着春耕之前修好所有水渠。”
陆常林站起来,故意装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披了这身皮,想自在也自在不了。”
“我见你分明是乐在其中。”
贺清尘也站起来,垂眸看着苏绾,“明日见。”
苏绾含笑点头。
陆常林和贺清尘告辞下楼,夜里的靖安城静谧安宁,负责清理垃圾的人推着推车,沿着街道挨家挨户收走放在门外的各种垃圾。
贺清尘不说话,陆常林也不说,沉默着往县衙的方向去。
夜风习习,陆常林不时低头看一眼拿在手中的资料,对苏绾的佩服,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按照她的布局,从平崇修开的水渠将江水引入靖安,再分成三十六条中等宽度的水渠,环绕靖安境内的主要农田区域。
只是做这些工作,就需要不少时间和工夫,她还将中等宽度的水渠,细分出数百条小水渠,形成巨大的水源网络加强灌溉能力。
最难得的是资料详尽,如何组网,如何将旱地变成水田,便是工部的官员来负责,也没法考虑得那么细致。
资料上的许多词汇,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精准又简练。
她都如此优秀,老师绝对是旷世奇才。
可惜自己无缘得见。
陆常林暗暗叹息一声,偏头看着身边的贺清尘,眉头皱起,“苏姑娘跟陛下闹矛盾了,我也不知他们在闹什么,这次来靖安陛下什么都没说。
你似乎也不知内情。”
他是有些羡慕赵珩的。
身为帝王却能遇到知心又智慧的人,这个人不单能在朝政上给他建议,也没有小女儿家拈酸吃醋的娇气劲。
如此女子可遇不可求,不知他这回为何如此铁石心肠。
“不知,我按照苏姑娘的提示,在太子府做了好几个月的实验,回靖安时她还在路上,等我回去她又到了靖安。”
贺清尘狐疑看他,“他们何时闹开的,我以为苏姑娘来靖安是陛下的安排。”
陆常林噎了下,想把他一脚踹回汴京。
敢情他刚才邀请苏绾去家里做客,并不是因为知道他俩闹矛盾,而是想邀请便邀请了?
他难道不知该避嫌?
“为何这般看我?”
贺清尘莫名其妙,“他俩闹矛盾与我没关系。”
陆常林一句话都不想说,甚至觉得靖安之行结束,自己可能会少活好多年。
都是被贺清尘给气的。
“陛下与苏姑娘都不是矫情的性子,他俩真有矛盾也能解决好,你不必插手。”
贺清尘回想起,苏绾教他避免与恶人交恶的旧事,又说,“顺其自然。”
他们之间定然是有无法说通的矛盾,外人帮忙反而添乱。
他相信苏绾能处理好。
“听你一回,我到了。”
陆常林气得想笑,“实验抓紧些。”
贺清尘摆摆手,提着灯笼掉头回家。
陆常林站在县衙门外发了会呆,摇摇头,带着书童转身进去。
他想插手也没机会啊。
转过天,天气放晴,春意融融。
苏绾换了身轻薄的衫裙,带着秋霜下楼。
贺清尘一大早就过来了,他穿了一身白,回头看过来的那一笑,真如谪仙下凡一般清雅迷人。
苏绾被他惊艳到,笑了下,脚步轻快地朝他走过去,“贺大夫早。”
“早。”
贺清尘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微笑迈开脚步,“姑娘觉得靖安如何?”
靖安是这一带最小的一县城,城池三面环山,城外是大片大片的平原,一路往北便是赤虎军驻地,再往北就到了安宣府。
与附近的州县相隔也比较远,差不多算是与世隔绝。
他自幼被师父收养,之后跟着师父学医,跟着他一起治病救人,四处游历。
最喜欢的还是靖安,这儿民风淳朴,便是遭灾百姓也会互相帮忙,一起度过难关。
“适合隐居。”
苏绾看向干干净净的街道,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不问世事,一日三餐,晨赏朝阳夜观星。”
靖安很安宁,没有汴京的浮华,也没有南境的热闹,适合养老。
“我也这般觉得。”
贺清尘轻轻笑了声,打开手中的伞遮到她头上,“还以为姑娘喜欢繁华的地方。”
“繁华的地方在于生活便利,想要买什么都买得到,想吃什么都吃得到。”
苏绾伸手去拿伞,“我自己来。”
贺清尘不明所以,“这样便不好与与姑娘说话了,无妨,我不累。”
苏绾忍俊不禁,“也好。”
他也太直了点。
“出城不远就是桃林,今日天好,游人估计不少。”
贺清尘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眉眼舒展,“我幼年时常去桃林摘桃子。”
师父种了很多草药,他们小时候的功课之一就是下地干活。
每年桃花开了,师娘就摘桃花做桃花酿,人人有份。
等桃子熟了,他们一班师兄弟就去摘回来吃。
如今一想,竟是过了好多年。
“真好。”
苏绾有些羡慕。
她的童年没什么开心的回忆,能想起来的事,多半会让她难过。
“我也觉得很好。”
贺清尘想起昨晚陆常林说的事,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担忧。
她和赵珩一直很要好,不知为何就闹僵了。
苏绾觉察到他目光,岔开话题问他实验的进展。
她在南境待了一个多月,算上过年得有两个月了。
这次来靖安也差不多两个月,他的实验肯定又有新的进展。
昨天一直在城外的村子里,查看哪个地方的幼虫比较多,都没时间跟他聊。
“第一次实验得到药汁给动物用了后反应还是很大,我怀疑是霉的问题,后来又重新用别的东西生了一些,得到反应很小的药汁,纯度也更高。”
贺清尘说起实验,顿时滔滔不绝。
每一种霉他都重新做了尝试,最后得到的,便是反应最小的。
他用这些药汁,治好了几个咳嗽的病人,另外几个伤口化脓久治不愈的,口服加上外用,效果也特别好。
另外,他发现不是所有药物都适合煎汤。
有些药物蒸煮时冒出白气,也有治病的作用,效果比直接服用汤药要好。
为了收集这些白气化成的水,他找匠人打造了不少工具。
他相信自己的实验继续做下去,今后诊病开方,会更加简便,弟子们学的也更快。
说话间,桃林近在眼前。
贺清尘停下来,看到苏绾唇边的笑容,略觉尴尬,“姑娘为何不打断我?”
“说得很好,为什么要打断你。”
苏绾笑了笑,抬脚进入桃林。
这一片桃林的面积很大,是有人专门栽种的,但打理得不怎么好。
不像现世的果园那般,修枝除草施肥。
游人不少,且多是少年和小姑娘。
苏绾一路过去,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含笑扬眉,“你想问的问题,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对吗?”
他迷茫,应该是师父和其他师兄弟做的事,都是立竿见影。
只有他自己带着几个弟子,天天蹲在实验室里验方验药,像是毫无作为。
“我还没说你便知晓了?”
贺清尘展颜笑开,“听常林说你在靖安,还给受灾最严重的镇子送了种子过来,我就在想,我能救的人可以数出来,而你所救的百姓数不清。”
“不一样的,你做的事我替代不了,我能做的事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只要愿意去做愿意去学。”
苏绾靠向身后的石头,看向花满枝头的桃林,“我记得贺大夫不是心浮气躁的人,这次为何乱了心神,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他的反常。
“没有,是忽然间觉得自己立志悬壶济世,却救不了多少人而沮丧。”
贺清尘神色放松,“原想找姑娘问问,接下来要怎样选择。”
“你已经有了答案。”
苏绾收回目光看他,“这条路可能很寂寞,并且不如你的师兄弟风光,重要的是坚持本心。”
贺清尘看着眼前的桃林,若有所思。
苏绾知道他已经想通了,残余的那点犹豫,并非是因为不如师兄弟风光,而是眼前所为似乎背离了他去汴京的初衷。
他那么聪明,很快就能理清思绪。
反倒是自己,来靖安两个月都没能想清楚,她为什么会喜欢赵珩。
苏绾低头看着脚边才冒出一点点绿色的小草,自嘲地扯了下唇角。
一开始她对赵珩并没什么感觉,他假扮暗卫,而她是宫女。
哪怕他主动帮忙查原主爹娘出事的原因,她想的也是利用一下,出了宫大家就老死不相往来。
实在不行,自己就付给他一笔银子当辛苦费。
后来,他教她骑马,安排她假死出宫,给她安排住处陪她去看房子。
她很感动,但也没有到喜欢的程度,就是觉得这个人可以用,可以留在身边。
真正有一点动心,是他包下珠玉楼五层,请她看灯。
当时不知道他身份皇帝,只当他是暗卫。
她被那种,我有多少都可以全部给你的举动,深深打动。
在现世时,她没有遇到对自己这么好的人,那些人也不如他好看。
她也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想把他养在身边是喜欢,担心他举止不妥惹来皇帝猜忌是喜欢。
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就会很开心,也是喜欢。
发现他是皇帝,她的理智占据了上风,只想撇清关系不想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可是再见到他,心里还是喜欢的。
她没有爱情至上的想法,也没有那种喜欢这个人,便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激烈情感。
甚至,大多数时候她的理智都在情感之上。
她不知道这样的情感算不算爱,来靖安的两个月,她常常想起,和赵珩一起溜出皇宫去学骑马的事。
想起从北境回来,他给的那个拥抱。
当时并无过多感触,仅仅是开心他会来。
这两个月她反复想起,那种被人记挂被人在乎的感觉,让她逐渐沉醉。
无论是现世还是这个世界,她从未被人如此惦念,如此在乎。
她在现世从毕业到猝死,没买房前回家,等着自己的人永远只有保姆。
哪怕逢年过节,爸妈也像是勉强维持合作的工作伙伴,当天晚饭前才进门。
他们都不在意,她在的项目地是深山还是沙漠,不在意她在外面是否会遇到危险。
也不在意她结不结婚,是否需要相亲。
就好像,他们把她生下来就完成了任务,往后的一切都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毕业第六年,她买房搬出去自己住,爸妈之间的争吵开始升级,轮流打电话跟她告状。
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在家等过她。
一次都没有。
哪怕她生病住院,他们也是一个电话打过来,在忙。
小毛病住两天就好了,我们都这么过来的。
她没感受过关爱,但也没有依赖任何人的念头,她活成了爸妈,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可是赵珩在等她,并且无微不至的关心她。
回想起大半年发生的一切,一直在付出在努力的人是赵珩,她像是没有投入一样。
其实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爱一个人。
她可以只赚钱不顾百姓,可以不必做和自己无关的事,她是商人赚钱才是目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做了,忍不住想要帮赵珩分担。
可她还是没法改变自己,即便是跟赵珩放了狠话,也没有难过没觉得痛苦。
只是午夜梦回,她会一遍一遍的想他,一遍一遍后悔自己不该赶他走。
苏绾打住思绪,胸口莫名有些发酸。
她能开解贺清尘,可以跟陆常林讨论如何防灾,却不知道该怎样去爱赵珩。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有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飞过来,落了两人一身。
贺清尘抬起头,目光清明地看着苏绾,未开口便笑了起来,“我想通了,当初去汴京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如今负责验药验方,也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找出更有用的药房,不单可以让百姓更快康复,还能让弟子们学起来速度更快。
他的弟子,弟子再收弟子无穷尽,整个北梁的百姓都无需担心,患病后找不到大夫救治。
“想通了就好。”
苏绾敛去思绪,给了他一个俏皮的笑,“常林要桃花,你不给他带一支回去?”
贺清尘反应过来,立即起身去折桃花,“带。”
苏绾也笑起来,等他折好桃枝,站起来一起慢慢下山。
贺清尘没有自己独立的住处,如今还跟师父师娘,还有其他师兄弟住一块。
庄子就在附近的山上,和武侠小说中,隐世神医住的地方差不多。
一进去就能看到满眼的绿色,这些都是庄子里种植的草药,有些已经开花,香气浓郁。
苏绾跟着贺清尘沿着台阶往上走,足足走了两百多级台阶,才算是进了庄子。
庄子里就剩下师娘和他的几个师弟,可惜他们来的不是时候,都出门采药去了。
苏绾跟着贺清尘转了一圈,下山去县衙。
她没见过靖安知县,当初送芭蕉芋过来,是直接送到受灾最严重的镇子上,交接事宜都是陆常林安排。
这次带着秋霜到了靖安后,她一直做男装打扮。
有时早出晚归,有时借住在百姓家里,要不是陆常林找来,没人知道她在靖安。
进入县衙,知县大人站在公堂往外,对着陆常林点头哈腰,像是刚刚被训过。
“你们回来了,我的桃花呢。”
陆常林丢下那知县不管,大步朝他们走过来,“不会没给我带吧?”
“带了。”
贺清尘拿出折下来的桃枝给他,“蔫了。”
陆常林看着已经蔫了的桃枝,更想把他踹回汴京。
他拿走桃枝左看右看,想起还有正事要办,旋即又笑起来,“百姓都自发去挖水渠了,按照今天去的人数,半个月靖安境内的水渠就能全部修好过水。”
苏绾淡淡扬眉。
兴修水渠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修运河才需要。
靖安一地的水渠组网后,平崇上游可再开一条运河,一直挖到安宣府附近。
这样一样,平崇一带可以避免水患,北境的运力和粮食产量都会大幅度提升。
就是开修运河,需要更专业的地质评估人员,评估路线和沿途土质结构,是否适合修运河。
她会的那点东西不够用,得让工部的人来定。
“你们吃饭没?
我忙了一早上到现在都没吃。”
陆常林摘下一朵蔫了的桃花,左右比划了下,塞进怀里,“清尘,这顿饭你得做东。”
“那走吧。”
贺清尘爽快应允。
苏绾笑了笑,将刚刚冒出来的念头跟陆常林说了下,让他安排工部的人过来评估。
做好评估修起来就快了,最多三年就能完工。
“吃完饭我就往汴京发消息。”
陆常林答应下来,状似不经意的语气,“要不要跟他说,你在靖安。”
他真希望他们好好的。
赵珩这段时间跟刚从冰窖里爬出来差不多,脸上总挂着寒霜,每次早朝朝臣都噤若寒蝉。
倒也有好处,没人敢搞事。
“不用了,我等鸭苗送到就回去。”
苏绾脸上的笑容不变,“还要再开两家铺子。”
她会去找赵珩,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她就去。
陆常林无奈叹气。
她不说赵珩也知道她在这,也不知他们何时才能解开心结。
转眼过去六天。
年前准备的鸭苗和鸡苗送到靖安,靖安境内的大小水渠,也在百姓的努力下修了大半。
苏绾跟着陆常林安排工人将改良过的水车,送到头年修好的水渠最宽处,准备安装。
原先靖安也有不少水车,但都不大,遭遇干旱后溪流全部干涸一点水都没有,水车也派不上用场。
从平崇下游开的这条水渠,宽度有三米多点,沿途多处都可安装水车,增加灌溉能力。
“往这边挪一下。”
陆常林吼了一嗓子,等工人挪好开始拉起风车,这才松了口气回到苏绾身边,“看这天气,怕是又要下雨,到时候还得去查哪里的虫子比较多。”
连续晴朗了六天,再下雨虫子会更多,他们人手不够没法处处盯着。
送过来的鸡苗鸭苗,都以非常低的价格卖给百姓,让他们放养,总数有一万多只。
“这是小事,靖安境内四十个镇子,一千多个村子我都在当地安排了人盯着,不管哪里出现大片的虫子,他们都会第一时间传消息过来。”
苏绾失笑,“银子得你来支付。”
她每到一处就找当地的百姓负责此事,发现虫子大量孵化就送信到靖安县衙,消息准确可以领四百文铜钱。
“银子?”
陆常林愣了下,回过神随即失笑,“没问题。”
这办法非常好,不用户部招人做事,而是让百姓自己去盯着,出了问题百姓比官员更着急解决。
“贺大夫的实验也该出结果了,我过两日回汴京。”
苏绾仰起脸,掩在帷帽下的双眸清澈透亮,“剩下的事交给你,等这场雨过后就能知晓下一步要做什么。”
已经三月了,气温回升再来几场春雨,土里的虫卵孵化更快。
还得注意雨量,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不能掉以轻心。
有她实地探查后新开的水渠,只要能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全部修好,发生水患的可能性很低。
“放心。”
陆常林放松下来,想说赵珩已经到了靖安,还没开口就看到几匹马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苏绾也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骏马,马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两个半月,他们一次面都没见过。
陆常林不说北梁到底有没有出兵,她也没问,只做好自己该做,无愧于心。
可是看到赵珩,她的心跳还是乱了,胸口酸胀难忍。
她喜欢他。
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轻松愉悦,喜欢他放下帝王身份后意气风发的模样,喜欢他偶尔流露的天真。
她不知道这样的喜欢算不算爱,却从未想过要跟他分手。
从未想过换一个人去喜欢。
也不会再有人能像赵珩这般包容她。
“是陛下和萧将军等人。”
陆常林不明所以,“像是有事。”
苏绾略略颔首,没吱声,掩在帷帽下的眸子隐隐发红。
赵珩转眼到了跟前,他从马上下去,几个箭步冲到苏绾跟前,拿走她头上的帷帽用力将她抱进怀中,哑声呢喃,“舅舅的骸骨拼全了,我没有出兵北梁。”
没有她反对自己出兵,北梁如今已是狼烟四起,怎会是眼前这番忙于春耕的热闹景象。
满朝文武,无人反对出兵。
他们都清楚,宋临川会和他皇叔联手御外,甚至做好了打上一年半载的准备。
便是谢丞相都建议立即行动,兵贵神速。
谢家满门忠烈,折在北境的就有六人,这也是谢丞相不同意谢梨廷从军的原因。
只有苏绾不赞成出兵,还理智的跟他分析,这一仗为什么不能打。
他知道她的分析在理,只是当时没法冷静下来,没法要求她同仇敌忾。
那晚回宫后,他一个在春语阁上站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出兵,并亲自来了赤虎军大营。
抵达大营当晚,安插在东蜀的探子和守着南境的谢梨廷,同时来消息。
东蜀方面,宋临川在边境预留了五万精兵,只要他们入境东蜀便会立即停止内战御外。
南诏的散兵游勇也在南境聚集,随时会趁着南境兵力不足,杀入南境。
看罢消息,他想要出兵的决心便动摇了,冷静反思出兵是否可行。
靖安灾情未解,北境的百姓刚安稳半年,南诏散兵随时背后补刀。
便是一年半载内踏平了东蜀,北梁也会千疮百孔民不聊生。
伤敌一千自伤八百,此战不值。
他与表兄讨论许久,最终只派了一支精锐过去,将舅舅埋骨他乡的骸骨带回来。
苏绾说的没错,舅舅守卫北境是希望北梁可以安定,自己一意孤行为他报仇,北梁又会陷入战乱。
他好容易压下去的朝臣,也会趁乱结党把持朝政,鱼肉百姓。
这不是他这些年隐忍不发,极力登上帝位的初衷。
也与自己想要将北梁,变成太平盛世的理想背离。
“玄黎。”
苏绾艰难仰起脸,抬手抚上他布满胡茬的俊逸脸庞,“瘦了。”
国恨家仇,机会就在他手边,他明明可以孤注一掷报仇雪恨,最终却只是把舅舅埋骨异乡的骸骨带回。
她错怪他了。
苏绾看着他明显瘦了一圈的脸庞,眼里慢慢浮起雾气,“现在走?”
他应该是来带她去葬礼的。
这一天他定是等了许久。
“在等一会。”
赵珩松开些力道,却仍圈着她,低下头颤抖亲吻她的额头,“让我再抱抱你。”
身为帝王不可感情用事,她比自己更懂得这个道理。
他的冲动,险些酿成大错。
“大家都在看着。”
苏绾回抱他,埋头下去,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
“让他们看。”
赵珩抬起手,扶着她的后脑又亲了亲她的头顶,胸口翻涌着难以名状的酸涩情绪。
她阻止不了他,却早早来靖安安排百姓提早防虫,布置春耕。
这些本就不是她的分内之事,她却还是做了,还做得比他手下的官员要好。
她不是那些喜欢将情情爱爱放在嘴边的女子,她理智冷静,便是情浓意浓时,也不会盲目的支持他。
他不来,她可能永远不会主动找他。
这两个多月,他日夜难安,既担心找不到舅舅的骸骨,又害怕她再也不理会自己。
收到消息,他第一时间赶来靖安。
她一点没变,像是他来不来都无需在意,她就在那。
赵珩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抱不够一般拥紧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子里。
她怎么可以这么好,自己何德何能能够遇到她。
苏绾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微微挣扎了下,闭上眼将脸颊贴到他胸口上,仔细感受他的心跳。
良久,赵珩抱够了才不舍地放开苏绾,侧过头看向陆常林,“上马,随我们一道去。”
陆常林扬了扬眉,叫来书童吩咐一声,利落上马。
苏绾和赵珩共乘,秋霜骑着赵珩给准备的马匹,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靖安。
柳云珊带着婢女等在县衙,接了她后,大家再出城往北疾驰。
苏绾抓紧马鞍,整个靠在赵珩身上,心底涌起陌生的又甜丝丝的情绪。
这便是爱吧?
一路快马加鞭,天黑时终于抵达赤虎军大营。
整个营地的将士都已披麻戴孝,安静地在等着他们,燃起的火把,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
赵珩下马,全营的将士都跪下行礼,三呼万岁。
“免礼平身。”
赵珩的嗓音裹着些许嘶哑,“当年镇北王领兵抗击东蜀大军,誓要守住北梁山河,令黎民苍生安居。
当年,朕就在这大营之内,等他凯旋。
如今他终于魂归,朕当亲自送他。”
将士低头,依稀能听到几声细微的抽泣声。
赵珩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伸手去接马上的苏绾。
苏绾从马上下去,稍稍活动了下颠麻的双腿,手被赵珩握住一起进入萧云敬的营帐。
营帐布置成灵堂,正中间摆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负责治丧的将士,在往火盆里丢纸钱。
苏绾跟着赵珩一起上香,下跪行礼,鼻尖有些发酸。
赵珩做出不出兵的决定,必定经历了极为痛苦的煎熬,还要去说服那些将士,不让他们心生怨怼,过程之艰难是她想象不到的。
礼毕,萧云敬和柳云珊一起跪下磕头,苏绾和赵珩则去换上孝服。
等他们换上孝服出来,陆常林也换了孝服,守在灵前。
“明日一早安葬,你们赶了一天的路,先回营休息。”
萧云敬走过来,哑声开口,“玄黎,父王回来了,他地下有知,知晓你已登上帝位定然无比欣慰。”
“嗯。”
赵珩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唇角抿紧。
苏绾抬头看萧云敬,发现他的长相比梦中更为坚毅,身上的杀气也很重,禁不住挪开眼看向柳云珊。
一刚一柔,两人确实很搭。
离开灵堂回安排好的营帐,将士送了饭菜过来。
苏绾洗手坐下,赵珩坐到她身边,嗓音还有些低哑,“有没有怪我不来找你?”
“没有,你不来我做完事也会去找你。”
苏绾侧过头,目光柔柔地看着他,“这些事我没有亲历,无法体会你当时的心情,不该跟你说那样的重话,以后不会再说。”
“我也不对,应该跟你说清楚,而不是一走了之。”
赵珩倾身过去,温柔亲吻她的额头,“舅舅在封后大典后,为避免父皇生疑,自请镇守北境抗击东蜀大军,走时带走萧家男儿一百三十六人,无一人回。”
到外祖过世,曾经赫赫有名的镇北王一族,彻底没落。
“他应当也不希望你真的领兵出征,不会怪你不为他血刃仇人。”
苏绾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已经牺牲的将士要铭记,得来不易的安宁也要珍惜,我会一直陪你。”
陪着他将这千疮百孔的山河修补好,陪着他一起将北梁变成太平盛世。
“好。”
赵珩又亲了她一下,抽开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吃饭,明日我要为舅舅抬棺。”
苏绾轻轻点头。
隔天一早,镇北王的棺椁封钉,赵珩和萧云敬一起抬棺,营中哭声一片。
苏绾扶着哭红了眼的柳云珊,鼻子阵阵发酸。
青山处处埋忠骨。
葬礼结束,赵珩送苏绾到靖安后便直接回汴京。
靖安又下了一场雨,各地负责监测的百姓纷纷来信,鸭苗鸡苗吃虫子的速度,赶不及虫子孵化的数量。
贺清尘带着柳云珊等人,分成几个小组,和当地百姓一起利用药汁杀虫。
苏绾和陆常林则负责收购被打死抓住的死虫子,一斤一文钱。
经过二十天的分工和努力,加上水田数量激增,虫灾一事基本上被遏制住。
苏绾交代陆常林还要谨慎观察,防止死灰复燃,带着秋霜先回汴京。
到了六月,各地出现几次小股虫灾,很快便彻底扑灭。
苏绾看罢陆常林的来信,侧过头看着心情愉悦的赵珩,“什么意思?”
赵珩伸手将她抱过来,贴着她的耳朵呢喃,“陛下答应过,蝗灾不起,便与我成婚。”
他早准备好了,连日子都定下来了,只要她点头即可。
贺清尘等人都搬到韩丞相府去了,那儿现在是医学堂,贺清尘做实验带学生。
自己如今出宫住太子府,名正言顺,婚礼由谢丞相和崔尚书为他们主婚,已经说好。
其余受邀的,都是他身边的近臣,不会泄露她的身份。
“好。”
苏绾丢开陆常林的来信,伸手捧起他的脸亲过去。
国丧期间禁礼乐,因此婚礼从简,她没什么意见。
“日子定在这月十五,还有三日。”
赵珩喉咙里溢出一声闷笑,“你在家等着便好。”
苏绾哭笑不得,“这么急?”
“很急。”
赵珩低头吻她。
住了几个月的客房,当然急了。
转眼到了婚礼这天,苏绾看着赵珩送来的凤冠霞帔,鼻子酸得厉害。
“陛下说了,娘娘出门上骄子穿寻常百姓的喜服,上了骄子便换上凤冠霞帔。”
秋霜拿着梳子给她梳头,笑容俏皮,“陛下还说,要让全汴京的百姓都知道娘娘嫁了个商户,骄子要到太平坊转一圈。”
苏绾也忍不住笑,“依他。”
还以为要从简,没想到赵珩竟然准备这么充分,还特别的壕气。
整个汴京城内的树上都挂满了红绸,长安里的树也在三月末全都换成了石榴,开门就是一大片红似火的石榴花。
赵珩说封后大典不能办,但也会给她一个最隆重的婚礼。
苏绾梳妆换衣,到了吉时出门上骄换衣,红色盖头盖下来,便什么都不不管了。
转了一圈,骄子直接进了太子府,谢绝百姓观礼。
苏绾下了骄子,等赵珩揭了盖头,和他一起进入太子府前厅。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来观礼的朝臣行礼。
“免礼平身。”
赵珩牵着苏绾的手,朝谢丞相点点头,示意他开始。
谢丞相按制宣读封后圣旨,由崔尚书授凤印,礼成。
送走所有朝臣,赵珩牵着苏绾的手回新房,含笑看她,“还要喝合卺酒。”
苏绾回给他一个微笑,点头。
赵珩倒好酒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杯,目光缱绻,“绾绾,吾妻。”
苏绾眼里泛着迷蒙的水光,端着酒伸手过去与他交杯,仰头喝下这杯酒。
从今往后,纵有风雨,她也会与他携手并进,共赴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