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梳洗干净换了身朝服出去,四个御医已经等在花厅。
他进去坐上主位,目光冷厉地看了眼,缄默不语。
方才的梦境中,女帝自韩丞相提出要举办登基大典开始,神情就很不对。
她似乎通过这件事想到了什么,后来回长信宫,在查看贺清尘的伤口时,有过一次走神。
贺清尘医术精湛,许多疑难杂症到他手中都能治愈。女帝在现实中选择结识他,定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然而方才的梦境中,贺清尘吐了后,她明显变得烦躁。
以自己多次入梦的经验看,她烦躁的原因和宫中的御医有关,也与自己登基一事有关。
赵珩不说话,四个御医也不敢出声,垂着脑袋止不住哆嗦。
孙来福抱着拂尘站在一旁,悄悄用余光瞄赵珩。
殿下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夜里似做了噩梦,早晨醒来便觉着他一身杀气,心情像是很不好。
也没法好。
秦王看似待他如子,实则包藏祸心,与太师、韩丞相无异。
花厅安静下去,气氛凝滞。
四个御医汗如雨下,朝服后背显出大片被汗水洇湿的痕迹。
打头站着的御医张了数次嘴,最终还是没敢出声。
当初医治皇帝的御医一共十二人。韩丞相利用其子放贷,扣押他们的房产和田产,要求他们给皇帝增大用药剂量。
被太子发觉后,其中四人被选出来,继续给皇帝医治。剩下八人等待韩丞相的吩咐,见机行事。
皇帝遇刺昏迷后,那四人被赶出太医院。
上回皇帝醒来,他们四人照宣进入长信宫,到太初殿后未有给皇帝诊脉,只看到皇帝醒来便被幽禁到临荷殿。
这一回皇帝病情加重,韩丞相听太子要求他们四日之内,想出医治皇帝的办法,遣人入宫交给他们一样东西。
说是趁着诊脉之时,想法子抹到皇帝的舌头上便可。
他们四人商量了几日,最终决定还是按照韩丞相的要求,往皇帝嘴里抹东西。
自打他们偷偷给皇帝加大用药剂量,便已等同谋逆,犯下诛九族的大罪。
偏偏,他们无一人有证据告发韩丞相。
看太子今日这神情,莫不是发觉了什么,故而意不让他们进太初殿?
这般想着,身体哆嗦得更加厉害。
赵珩抬了抬眼皮,唇角徐徐牵动,“今日是最后的期限,诸位可有想好如何医治父皇?”
如玉石质地的清冽的嗓音,平静从容,毫无波澜,落入耳中却犹如利刃剖开心尖,令人肝颤。
“臣……有有……一方子,可让陛下缓解病痛。”打头的御医出声,两股战战,“只……只可缓解病痛,无法治愈。”
“缓解疼痛?”如玉石质地的嗓音再次响起。
“殿下饶命,臣医术不精无法治愈皇上。”打头的御医双腿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殿下饶命,臣医术不精无法治愈皇上。”旁边御医也跪下去,豆大的汗滴落到地上,身子抖如筛糠。
赵珩眯起眼,目光阴冷地扫了道眼风过去,起身往外走。
他猜对了,说不准今日女帝会给贺清尘写信,提醒他通知自己小心宫中的御医。
她极为多疑,也不知是否会因为昨夜自己先醒来,而发觉他有意识。
“殿下。”孙来福抬脚跟上,禁问得极为小声,“这些御医该如何处理?”
“不得离开临荷殿半步,违者以谋逆罪处置。”赵珩丢下话,大步往外走。
“是。”孙来福应了声,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赵珩乘轿辇到文德殿外,文武百官已经到齐,众人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忌惮。
谢丞相神色如常,眼神也无多少变化。
身为君王,既知有人窥觊帝位当除之以儆效尤,以免有些人继续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只是未有料到,第二个祭刀的人会是秦王。
太子此举等同立威,朝中其余怀有私心之人若还想动作,自会掂量。
谢丞相偏头看了眼身边的韩丞相,淡淡移开目光。
韩丞相觉察到他的眼神,用力攥紧了袖袍,许久才缓缓松开。
秦王死了,自己的几个孙儿已送往东蜀,靖安的布置取消,他只剩下最后的机会一搏。
若御医将那瘟疫的脓血抹于皇帝之口,太子每日接触皇帝,待皇帝驾崩他也会染上瘟疫。
皇帝驾崩,储君染上瘟疫,他手中的圣旨虽不是遗诏,但也可用。
夫人已带话给德妃,回宫后与五皇子以祈福为名不出门,提前服用避免被瘟疫传染的汤药,可避开此祸。
其余人等,死便死了无甚要紧,她们不因瘟疫而死也会被要求殉葬。
韩丞相收起眼底的阴狠,迈开脚步与谢丞相一道,领着百官跟在赵珩身后进入文德殿。
赵珩坐到龙椅侧下方的椅子上,哑声开口,“皇叔昨夜赶路不幸遇到匪徒而罹难,吾万分心痛,为使皇叔走得安然,吾今日会前往福安寺亲请住持为皇叔做法事,诸位以为如何。”
“殿下宅心仁厚,此举并无不妥。”谢丞相从容出声。
坏事做了,面上也还要装一装,好让天下百姓知晓他对秦王的爱戴与尊重。
“臣也以为此举无不妥。”崔尚书接话。
余下的朝臣陆续附和。
赵珩摆手,挂着寒霜的如玉容颜浮起悲痛,嗓音愈发干哑,“今日可有事要奏?”
“臣有事要奏。”韩丞相出列,“臣昨日收到户部尚书自靖安发来的书信,靖安附近的县中有人大量购买灯油,欲在靖安山林纵火加重灾情。”
林尚书嘴角一撇,低着头给了他一双白眼。
这老狐狸分明是被太子诛杀秦王之举所震,着急撇清关系推了个替死鬼出来,当人没长眼呢。
“竟有此事?”赵珩曲起手指在膝上叩了叩,抬起眼眸,墨色的瞳仁黝黑森冷,“是何人所为?”
韩丞相这一出弃车保帅来得不慢,他此时将人推出来顶罪,待父皇驾崩之后自己再出事,便算是与他无关了。
还真是一出好计策。
“此人乃是户部的张侍郎。”韩丞相上前一步,将连夜准备的证据呈上。
赵珩偏头看了眼孙来福,不置可否。
孙来福上前拿走韩丞相手中的证据,转呈给赵珩,安静退到一旁。
赵珩翻了翻证据,抬起头,俊逸绝伦的脸庞似未有波动,“张侍郎何在?”
“臣昨夜已通知刑部抓人。”韩丞相泰然作答。
“张侍郎乃是洛州人士,康元三年的进士,他烧靖安的山林作甚?”赵珩随手将证据放到一旁,“靖安自去年五月至今,只下过两场小雨,林中鸟兽几乎被百姓吃尽,烧了林子能得什么好处。”
“臣不知,此事要问张侍郎。”韩丞相面上不见半分惊惶,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
张侍郎为自己卖命,是拿了好处又无证据告发自己的,也甘愿揽罪。
“既已交由刑部处理便好好审,可还有其他事要奏。”赵珩未有继续追问,嗓音却比方才多了几分冷意,“皇叔尸骨未寒,吾心痛难忍。”
林尚书又忍不住撇嘴。
杀他之时怎不见心痛,这太子不止手段残暴,还惯会演戏。
“无事可奏。”谢丞相回话。
其他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议论一阵,陆续出声,“臣无事可奏。”
“既无事可奏,退朝。”赵珩站起来,拿着韩丞相准备的证据,扭头走侧门出去。
一夜之间证据齐全揽罪的人也找到了,韩丞相不除,待自己登基后麻烦依旧会无穷尽。
他一走,朝臣也随之散去。
谢丞相看了眼龙椅,摇头轻叹。
韩丞相还是太小瞧他们这位年轻的储君了,能亲手斩杀一路扶持自己的皇叔,又怎会轻易被眼前的证据迷惑。
赵珩坐上轿辇回长信宫,先去太初殿看了眼皇帝,尔后回临荷殿更衣。
墨竹自横梁上跃下,轻声禀报,“几位御医的房产、田产都抵押给了一位叫周福的商人。”
“查周福。”赵珩回头看他,“挑一套蟒袍换上,同安堂若有信要立即送来。”
墨竹点头。
赵珩换好衣裳,取下束发的金冠换了只木质的,想起此时刚天亮不过半个时辰,忽而有些想笑。
女帝这会怕是又睡回笼觉了。
书信自福安寺到汴京城内,又经贺清尘转送,到自己手中得是到了晌午才可看到。
“到了福安寺后,你与江崇去见住持,只请他等我两刻钟便可。”赵珩再次吩咐,“留意丞相与尚书的探子,不可让他们知晓我的行踪。”
“是。”墨竹再次应声。
各自换好了衣衫出去,墨竹叫来同伴安排一番,跟上赵珩出长信宫策马前往福安寺。
赵珩与江崇并驾,出了南门才开口询问赤虎军方面的消息。
“大将军还是不动,倒是身边的副将称病,昨夜请了军医为其诊治。”江崇回话,“我们的人已盯着副将。”
赵珩略略颔首,扬鞭催马。
大将军到底还是忍不住动了,副将回京也可。身为大将军治下不力,这兵权他给不给自己都要拿回来。
抵达福安寺,赵珩进入大殿后随即自后门离开,去后厨找那小沙弥。
福安寺住持随他回宫之时,他特意打听过那小沙弥的法号,知晓他所住的禅院在何处,每日的工作需要做甚。
他原想打听女帝的下落,又恐被住持误会便未有询问。
赵珩在福安寺后厨门外停下,远远看到小沙弥和女帝,一人拎着一只木桶自小径上走来,唇角弯了下大步迎上去。
苏绾没看到他,见小沙弥停下来禁不住打趣,“小师父可是累了?”
“那边的树上有风筝。”小沙弥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脑袋低下去,闷闷出声,“许是昨夜被风吹来的。”
苏绾直觉风筝和他的身世有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抬脚过去,“我给你取下来,便不算是你打水时偷懒,这样师兄便也不会罚你。”
她写好了信要送给贺清尘,他一会要随住持进城。
“多谢施主。”小沙弥单手竖掌行礼。
他想去帮忙,又担心被师兄看到会罚自己抄佛经。
风筝不知道是从哪儿吹来的,卡在树枝中间。苏绾踮起脚尖够不到,索性踩到旁边的石头上伸手去够。
眼看就要拿到风筝,男人熟悉的嗓音骤然穿耳而过,“下来。”
苏绾被他吓到,脚底滑了下狼狈朝他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珩:等你投怀送抱很久了。
苏绾:流氓。
赵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