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坡这家小面馆,一天比一天热闹,气象蔚然。
混迹江湖的游侠儿在对某一件事情束手无策的时候,往往会故作洒脱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年轻镇国公爷本来没想在白羊坡住这么久时间,但随着慕名朝他聚拢而来的修士日渐增多,带来许多有意思的消息,陈无双从他们口中慢慢分析出一些形势,又请教过十一品卦师常半仙,才决定在这家被数百顶简易帐篷拱卫在中间的面馆多住一阵子。
黑铁山崖那位阎罗殿大学士的耐性好到了让人钦佩的地步,漠北数万妖族杂碎自从七月初六至今已经占据了雍州城一个月,只是最开始试探着想要出城南下时被鹰潭山的年轻道士阻了一阻,而后就再也没有太过引人注意的举动,安安静静蛰伏在城中,像是一窝准备冬眠的毒蛇,在等来年开春惊蛰的一声雷鸣。
将颜采苓平安送到云州百花山庄之后,来自大漠马帮的慕容百胜表兄弟二人很快就找到了陈无双等人,祝存良短暂停留一夜稍作休整又再度动身,听说辞云公子与那位彩衣姑娘还在凉州境内被驻仙山一心想要除魔卫道的弟子追杀,此次他是随身带了驻仙山八品剑修卢翰堂的信物,前去化解这场不该有的纷争,然后把南海神医段百草身在白羊坡的事情,告知孤舟岛的青衫少年。
这些天里除了陈无双之外,似乎谁都没有闲着。
有史以来第一位出身邪修门派的玉龙卫副统领冯秉忠很忙,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动了常半仙,跟那身穿白底蟒袍的邋遢老头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古怪搭档,从早到晚脚不点地,匆匆忙忙在人数已经达到三四千的修士帐篷中往来穿梭,心细如发的墨莉察觉到,几乎每天凌晨时分,都有人悄然朝不同方向离去,多则六七人,少则两三人。
湖州横剑门的魏老门主则日复一日带着门下弟子演练剑法,不避讳外人在旁观看,有同样修剑却苦于没有名师指点的散修试着询问一些剑道上的疑惑,这位四境修为的掌门一贯是来者不拒,后来赶到此处的卢翰堂默默看了两天,叹息一声,做出一个违背门规的决定,摒弃了敝帚自珍的臭毛病,在相隔不远的地方拉开阵势,领着驻仙山前来雍州助阵的剑修演练剑法,颇有要在白羊坡开设学堂的有趣意思。
贾康年出京时,曾特意随身带了几册由空白宣纸裁开装订而成的本子,或许原本是想着沿途记录所见风景,雕琢出几首能为后世读书人传诵的真正边塞诗词,但现在毛笔都用秃了一杆,没见他写出什么妙手偶得的佳句,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多半都是那些修士的名字和修为境界。
慕容百胜看过几眼,然后就开始黏着这位怕冷的书生寸步不离。
贾康年认为,在彻底掌握那一万拨云营悍卒之前,白羊坡聚拢的这些江湖修士,就是年轻镇国公爷麾下唯一可用的兵力,他要做到对每一个人的修为境界以及所用兵刃、性格有个初步了解,漠北妖族可不是讲道理的善类,万一突然南下侵袭,也不至于太过仓促的应战。
许家小侯爷看不出一丝身在险境的紧张,嘻嘻哈哈跟着段百草,阿谀奉承的好听话层出不穷,听得陈无双不是皱眉就是撇嘴,索性故意离他远些,耳不闻则心不烦,相比而言,三位各有师承的道家掌门就雅致了许多,徐守一、孙澄音还有受宠若惊的瘸腿术士形成了另一个闹中取静的组合,非要说他们很烦人的话,那就是这三人一张嘴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不学无术的探花郎实在听不明白。
今日午后,叼着根枯黄狗尾巴草的陈无双百无聊赖坐在一根粗壮树杈上,听卢翰堂跟排着队来请求赐教的散修讲解一套驻仙山剑法,看似在旁倾听,实际上却早就神游物外琢磨别的事情,冯秉忠从远处慢慢走到近前,仰着头轻声唤道:「公爷。」
陈无双轻轻从树杈上跳下来,偏头吐掉嘴里的狗尾
巴草,笑问道:「老冯啊,你这几天可跟那邋遢老头学坏了,听说专门混在修士堆里看姑娘屁股?说来听听,相中了哪个好生养的姑娘,公子爷替你去探探人家口风,兴许能成就一桩美事。」
冯秉忠尴尬一笑,解释道:「公爷误会了,看姑娘屁股的是常老先生,属下可没动心思。」
陈无双讶然一挑眉,凑上前坏笑道:「哦?这么说,那老货胯下一杆枪还没生锈?是了,肯定是从段前辈那里求来了什么灵丹妙药。」
冯秉忠回头环顾四周,见那一袭脏兮兮的白底蟒袍没在附近,摇摇头道:「这些日子里,属下一直在搜罗能够为我玉龙卫所用的人才,说实话,若是没有常老先生鼎力相助,属下自己想要做成这件事恐怕力有不逮,不过···那老货骂人实在太难听,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就张嘴骂娘,属下···要不是他穿了咱司天监独一份的蟒袍,属下很想揍他一顿。」
年轻镇国公爷哈哈大笑,伸手摘下腰间佩剑,将剑鞘递给冯秉忠,压低声音挑唆道:「有的人不挨一顿揍就不长记性,你拿了公子爷的剑鞘去,好歹是玉龙卫的副统领,他再敢骂你,你就拿这剑鞘狠狠抽他,反正有我姑姑跟段前辈在,他想死都是难事。」
阴风谷修士瞬间有些小人得志的神气,没有伸手去接焦骨牡丹的剑鞘,一挺胸膛,拱手道:「有公爷这句话,属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揍他一顿实在难解心头之恨,不必赐下剑鞘,待会我就找个由头把那老货骗出去避开旁人,揍他个鼻青脸肿。」
陈无双摆摆手,「不行。」
冯秉忠一愣,紧接着又听他压低声音指点道:「那老头记仇,你最好让旁人把他骗出去,我看许佑乾那家伙就合适,等天黑了你蒙上脸再动手,不要显露本门功法,以免他日后报复你。这种事情还用公子爷教你,笨蛋!」
副统领大人顿觉醍醐灌顶,拍了拍额头,「哎呀,是这么回事。」
年轻镇国公爷很满意他此时的表现,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自信笑容,「你要是有本事嫁祸给孙澄音那虚伪的家伙,那就更妙了。」
冯秉忠低头思忖片刻,摇摇头苦笑一声,他就算有那个能耐,也不敢在揍常半仙一顿的同时再得罪道家祖庭的掌教,这时候才想起来正事,忙言归正传道:「公爷,聚拢来的江湖人物实在太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属下发觉,其中应该还有西花厅的探子潜伏,要不要···」
他伸手在自己咽喉处比量两下,意思很清楚。
陈无双皱了皱眉,沉吟道:「多少人?」
冯秉忠明显有些拿不准,犹豫道:「不多,有三五个怀疑的对象,具体人数属下不敢确定。」
陈无双点点头,缓缓踱了几步,冷笑道:「还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也罢,不用管他们,暗中留个心眼就是了,在动身去雍州城之前,咱们也不怕西花厅的刺探,让可怜的元玺皇帝先踏实睡两天安稳觉吧。」
冯秉忠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年轻镇国公爷围着掉光叶子的树木转了几圈,远远看去,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白羊坡过了这么些天安生日子,这种感觉不仅没有让他紧张忐忑,反而隐隐有种期待。
凉州那边的局势,他已经从不少近日后来的散修嘴里听过,尤其是李敬威率校尉坟骑兵两度截杀柳同昌八万步卒,最终两败俱伤铩羽而归的消息,陈无双对那位自命不凡的先帝二皇子一如既往只有四个字的简短评价,傻啦吧唧。
从多年前远赴凉州,苦心孤诣练就出这么一支能抗衡北境边军的骑兵来看,李敬威早就有问鼎保和殿的心思,既然逃出京都城,最正确的方法应该是想办法弄死柳同昌,再拉拢奉旨前去收拢边
军的靖远将军杨长生,以图壮大声势,而不是自大到想要打服了对方。
如此一来,李敬威想要东山再起几乎没了什么太大希望。
朝堂那边的事情,陈无双暂时没有精力去管,也懒得去插手,总之有首辅大学士杨公在,司天监应该不会后院起火,至于南疆,有心去管却鞭长莫及,只能希望不靠谱的老头能靠谱一回。
年轻镇国公爷现在最迫切的,是想要知道杨长生的行踪,可前来雍州助阵的修士对那位靖远将军并不了解,只知道柳同昌率兵攻打武威城时,背着几杆短枪的杨长生曾出现在武威城头上,后来就不知下落了。
裙摆晃动犹如风中荷叶的墨莉轻轻走到身边,动作温柔,替他拍去蟒袍上的灰尘,「在想什么?」
陈无双很自然地握住黑裙少女的手,笑道:「也没想什么。卢师叔今天早晨说,驻仙山还有不少弟子正在赶来的路上,我琢磨着等他们到了,就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了,时不我待啊,得去试探试探雍州城内的虚实。」
墨莉咬了咬嘴唇,声音很轻很轻,「我···我有点怕。」
陈无双语调上扬嗯了一声,奇怪道:「怕什么?」
自打去年在洞庭湖那场官卖上认识墨莉以来,这位孤舟岛的女子剑修始终跟陈无双同舟共济,面对南疆玄蟒,面对黑铁山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陈无双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有点怕。
墨莉挣开少年的手,反抓住他,「我怕你会···」
陈无双怔了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抬起另一只手将她被秋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朵后面,柔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该来的,怕也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上次来北境,我在刚刚进入雍州城的时候跟你说过,想要跟你在那道城墙上成亲,没想到一拖就是这么久,委屈你了。等逼退了妖族那些杂碎,我一定风风光光娶你为妻,还是在城墙上,好不好?」
墨莉突然红了脸,声音几乎听不真切,「姑姑说···说这里很好···」
一向聪慧的陈无双居然愣是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姑姑说好,那就一定是好的。你瞧瞧,江湖中这么多人都不怕死,师伯他老人家也不怕死,我怎么能怕死?」
墨莉欲言又止,没有再出声,手里多了一截翠竹。
陈无双突来来了兴致,拉着少女走到一边,远远伸手指了指正在面馆门口跟许家小侯爷说话的冯秉忠,嘿笑道:「行走江湖嘛,最重要的就是学着苦中作乐。到天黑,可有一场好戏看。」
不明所以的少女有心事,对所谓的好戏并不感兴趣,点了点头,痴痴看着陈无双的侧脸。
对她来说,这才是苦中作乐。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