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驾马车出京都。
眼下在镇国公府居住的这些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北上雍州,要比跟随陈无双斩杀谢逸尘的那一次更为凶险,面对不知数量究竟有多少的凶悍妖族,再加上多年来对锦绣中原乃至整座江湖都虎视眈眈的黑铁山崖站在对立面上,行事稍有不慎,任你如何年少有为、修为卓绝,都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是不仅没有人退缩,反而连出身富贵的许家小侯爷都跃跃欲试。
不是厚此薄彼,而是陈无双确实觉得,就送女状元言采苓去云州百花山庄的这件事而言,没人比慕容百胜以及祝存良表兄弟两人更合适,原本是合计着他们两人正好可以把常半仙跟许佑乾都带回去,可惜这一老一少两人像是吃了拨浪鼓一样,一个比一个摇头摇得快。
用穷酸书生自言自语的话说,站在他们一者生来富贵、一者多年潦倒的两人之间,根本不必再费力气摇扇子。
在昨夜吃过一顿整整六十道色香味俱全的御膳大菜之后,七月二十刚过辰时不久,最终经京都城正北昭胜门鱼贯而出的前后四驾马车,其中坐着的人物跟陈无双提前的预想区别很大。
走在最后面的一驾马车出了昭胜门,就转而折返绕过京都城往南,车厢里除了从观星楼带走上百本藏书的女状元之外,就只有裴锦绣挑出来的一个伶俐丫鬟,负责沿路照顾颜家千金起居,而慕容百胜跟祝存良一个驾车,一个跟随在车厢外面提剑步行护送。
其余三驾马车则是径直往北去。
头前一驾马车的车辕上,赶车的照旧还是头戴斗笠的大寒,宽大车厢里有四个人,身穿黑色团龙蟒袍的年轻镇国公爷,一袭黑裙长及脚踝的清雅墨莉,酒葫芦不离手的邋遢老头以及咯嘣咯嘣嚼着炒豆子的许佑乾。
有陈无双不久前在正南永定门那次大打出手作为前车之鉴,玄武营的亲军侍卫早就得到校尉开门放行的指令,倒是在马车全部穿过门洞出城之后,不知那些披甲悍卒谁先开口喊了一嗓子,紧接着就是由杂乱很快变整齐的声音,“恭送镇国公爷,旗开得胜!”
换了一身亲军偏将装束的明妍公主站在城楼上,神情复杂,默默目送陈无双的车驾远去。
马蹄扬起来的尘埃喧嚣一阵而后恢复平静,她清晰地听见身旁不远处,腰板比先前挺直了几分的老太监轻轻叹息,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对曾任多年内廷首领太监的平公公而言,镇国公的爵位也好、明妍公主的身份也好,都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奇,他第一声是叹陈无双的命数和胆气,第二声却是叹李明妍的心思和情绪,如果真能如先帝景祯所愿,司天监观星楼主迎娶了西花厅指挥使,大周接下来的热闹或许就会少很多。
明妍公主的行迹,当然瞒不过陈无双已经开始有了返虚征兆的神识。
年轻镇国公爷在车厢里伸了个懒腰,皮笑肉不笑地朝向常半仙,揶揄道:“你这老家伙平日里最是贪生怕死,不去云州百花山庄安享清福,非跟着公子爷去北境找什么晦气?”
邋遢老头嘿笑一声,解释道:“老夫要是不去这一趟,你能验证城楼上含情脉脉的那位金枝玉叶昨日所说的秘密是真是假?老夫不得不承认,你这混账生了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引得天家贵胄都动了春心呐,要不然以皇室李家的德性,巴不得你跟漠北以及黑铁山崖那些驴草的东西拼个两败俱伤,怎么会舍得把这种事情告诉你?”
墨莉挑开帘子看向窗外,表情有些不自然。
陈无双坦然握住墨莉的手,不让心上人有患得患失的心绪,笑道:“人嘛,难免有猎奇之心。李明妍从小长在深宫里,平生经历乏善可陈,冷不丁见着我这么个行事离经叛道的,生出些好奇探究的心思在所难免,不见得就含情脉脉了,我在楚州撕了圣旨的那次,天底下最高兴的恐怕就是她。”
墨莉反握住陈无双的手,十指相扣。
陈无双继续道:“昨日她说的那些,细想起来,应该不是假的。但是做人得有自知之明,以我现在的本事,就算知道了其中奥秘,想要荡平黑铁山崖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明妍公主在镇国公府门前所说的秘密,着实让陈无双很是震惊。
据她所说,养心殿里藏着一份残缺不全的阵图,上面图文并茂记载着的,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司天监首任观星楼主陈玄素布下的那座镇压天下气运的大阵,一十四件异宝分别在一十四州做阵眼,沈辞云在天南剑山采去的那柄却邪古剑,乃是大阵中镇压雍州的异宝。
按理说,两百年前却邪现世时,大周的气数就走到了尽头。
阵法缺了这一件异宝之后,效力所减并非十四分之一,而是足足减退了少说三成,因此凡尘与仙界之间的阻隔也随之洞开一线,才有了那六位想要搅动天下气运再度流转的仙人临凡。
逢春公不忍苍生百姓受战火纷争之苦,一力斩杀五个半仙人,只有一位的神魂侥幸逃脱,此后天门好像是再次关闭了,但机缘巧合得了花逢春遗泽的苏慕仙不放心,所以多年来苦守昆仑,就是想替大好人间守住那一线纰漏。
可惜,大阵中毕竟少了却邪剑,雍州的气运逐渐化作一团混沌。
而那位从逢春公剑下逃出去的仙人神魂,也因此才能在雍州气运中抽丝剥茧为己所用,两百年来苟延残喘始终不灭,阎罗君所学的功法之所以与当今世上修士大相径庭,不出意外的话多半就是那位仙人传授,从而也或多或少沾染上些许雍州气运。
但最终受益最大的,应该是另外两人,前后任职雍州大都督的郭奉平和谢逸尘。
李明妍特意提及沈辞云还有别的原因,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也好,说是一报还一报也好,既然那位仙人神魂是得益于多年来窃取雍州气运才苟活至今,那么想要杀他,用那柄同样残存雍州气运的却邪古剑,对症下药,或许能事半而功倍。
杀阎罗君,也是一样的道理。
而且,明妍公主言之凿凿地断定,阎罗君绝对不会死在苏慕仙手里,至于原因,她不肯再透漏半个字,不知道是觉得天机不可泄露,还是她本身也不明所以。
常半仙倚着车厢叹了口气,“景祯皇帝身边,还是有个真正忠心耿耿的人啊。”
陈无双默然点头,知道他说的那人就是平公公,想来是景祯皇帝驾崩之前对老太监有过托付,命他看顾好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老太监辞去内廷首领一职在外人看来是知情识趣,为元玺皇帝身边近臣宦官吴廷声让路,其实他只是想一心一意完成李燕南的嘱托,甚至不惜自身境界衰退,也要让明妍公主拥有四境修为。
四境七品,至少以后即便京都城闹得天翻地覆,李明妍流落江湖也还有自保之力。
像这种以自身精纯真气为他人灌顶的事情,尽管有太医令楚鹤卿在旁相助,平公公所付出的代价也绝非仅仅是境界跌落九品这么简单,能暂时保住五境修为,是因为老太监多年来沉淀积蓄的底子太过扎实,但损伤的元气不可能再通过苦修弥补回来,换而言之,林秋堂推测至多半年,平公公的修为就会跌落至八品,而后是一泻千里的七品。
不会跌出四境,因为到那个时候,老太监的生机也就到了尽处,唯有一死。
常半仙捋了把稍显杂乱的花白胡须,没好气道:“老夫带着许家这小子跟你去北境,不是活腻味了想着死一死试试,而是昨夜趁着月朗星稀起了一卦,卦象上说老夫身在雍州活下去的几率要比在云州大一些。你师父那老货跟谁学的说话说一半,好不容易传来一封密信,就他娘稀罕笔墨不能多写几个字?”
昨夜子时前,陈家三爷收到一只从南疆万里飞来的信鸽,腿上扎了一个轻巧竹筒,里面纸条上的字迹是出自陈仲平之手,这一点毋庸置疑,上面只有寥寥二十余字,大意是说南疆凶兽早就开始试探性想要越过剑山山脉,好在还未出现实力太过强横者,各方修士虽有损伤,暂时还能撑得住,不过情况很是诡异。
至于是怎么个诡异法,陈仲平写到这里就没了下文。
陈叔愚挑着油灯翻来覆去把那张纸条看了几十遍,没有从行文中找出任何隐晦暗示,只好先后写了两封信送出去,一封是回给陈仲平询问具体情况,另一封是交代身在云州的玉龙卫副统领钱兴去剑山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见多识广的司天监第一高手觉得诡异。
陈无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所谓“诡异”两个字是指什么,突然想到剑山结穗人严安,那小子或许能知道一二,只是天南地北相隔何止万里,只能暂且不做理会,先琢磨清楚去了雍州从何处入手,虽然道家有撒豆成兵的玄妙手段,但就算顺利找到孙澄音那一直觊觎墨莉美色的家伙,仅凭他跟西河派掌教徐守一,再加上阴山一脉的传人,也成不了太大气候。
陈叔愚已经传令那三千白马轻骑自行去雍州与楼主大人汇合,省得司天监最后可以一用的力量搅和进凉州难以收拾的烂摊子里,如今凉州的局面比谢逸尘活着的时候更让人头疼,郭奉平、柳同昌、杨长生还有出宫之后鸿飞杳杳的李敬威,这么多人伸手兴风作浪,不乱才是他娘的怪事。
在得知这一次连贾康年也跟着陈无双北上之后,陈季淳出了个主意,让陈无双想方设法跟杨长生取得联络,或许可以将那位靖远将军之前带回雍州境内的一万拨云营收为麾下,如此一来,有白马轻骑三千精锐,还有满编的死战不退拨云营悍卒,指挥得当的话,未必不能跟漠北那些杂碎有一战之力。
再者,陈叔愚一大早就以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的名义写了第三封信,传给燕州十一品凌虚境剑修白行朴,希望他能以驻仙山掌门身份登高一呼,号召江湖修士看在天下苍生份上,去雍州北境助陈无双一臂之力。
先前陈伯庸坐镇北境城墙时,驻仙山以八品剑修卢翰堂为首的数十位弟子就曾跟玉龙卫并肩浴血奋战过,而且洞庭湖上陈无双与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一战的时候,白行朴也曾亲自现身相助过,虽然当时这位实打实的高人没有显露身份,但毕竟许佑乾还能算是他半个徒弟,有着几分香火情。
去年陈无双先后几次跟驻仙山弟子发生误会不假,可平心而论,陈无双对驻仙山的好感要比越秀剑阁更多一些,在他看来,能称得上是天下修士门派巨擎的驻仙山,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嫉恶如仇之辈,或许有人脑子可能不太灵光,比如那个曾一剑刺伤陈无双的赵灵琦,但终究瑕不掩瑜。
其实追根究底说到点上,一切的根源还是因黑铁山崖而起。
驻仙山的人之所以一直追着彩衣姑娘不放,就是因为当年花千川中了天一净水之毒,心智错乱中失手屠戮七位驻仙山年轻一代杰出弟子,而后又有长老程云逸率数十名剑修惨死在百花山庄门外,随着这一桩悬案逐渐揭开真相,一笔旧账不能再算在花千川头上,驻仙山憋了十年之久的火气,就只好找机会全部宣泄在该死的黑铁山崖,当然,理由一定要冠冕堂皇且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正邪势不两立,孤舟岛弟子沈辞云竟然跟黑铁山崖妖女彩衣互生情愫,何等令人痛心疾首?
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驻仙山总归是确实嫉恶如仇的,绝不会坐视漠北妖族为祸人间,既然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肯继承陈伯庸的遗志,想来白行朴是乐见其成的,在大义面前,痴男怨女的小小误会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陈无双摇摇头,似乎是想把所有杂七杂八的念头都甩到车窗外面,突然冷笑道:“常老王八蛋,少在这跟我扯东扯西,以为公子爷看不透你的心思?你带着许家这有钱的小子,是早就打好了算盘,一旦公子爷时运不济死在北境,这一身气运不能便宜了旁人,你就另扶···”
邋遢老头下意识一缩脖子,而后立刻高声骂道:“放你师父的臭狗屁!老夫是什么人,堂堂十一品卦师,怎么会有这般为人不齿的龌龊想法?少拿你那缺斤少两的小人之心,度老夫能纳百川的君子之腹!”
陈无双蔑然嘁了一声,淡然道:“有理不在声高,公子爷又没踩着你的尾巴,你他娘急什么?”
常半仙气呼呼道:“你他娘才有尾巴!王八蛋,老夫一腔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骂人?”
不用陈无双再骂回去,门帘外的大寒嘿嘿冷笑两声,一截剑身递进车厢,“少夫人除外,我再听见谁敢骂楼主大人半句,就一剑攮死他!”
邋遢老头立刻噤若寒蝉,大寒这小子六亲不认,说攮真敢攮。
朝阳换夕阳,多歧路,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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